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乱世有佳人之上海旧事》作者:旧时茗月 民国, 旧上海: 十里洋场, 灯红酒绿, 歌舞升平! 歌不尽那锦天绣地, 舞不够那纸醉金迷。 迷人的“东方巴黎”, 当舞台的幕布缓缓升起, 多少痴男怨女、才子佳人, 演绎着属于自己的爱恨情仇,乱世人生…… 【正文】 1、第一章   楔子 沈家有女初长成   民国,上海。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歌不尽那锦天绣地,舞不够那纸醉金迷。   上海——这座被西方人称作“东方巴黎”的城市——正用它独有的东方底蕴和着西方气质吸引着无数人为之心醉神迷。      时局的动荡,政权的更迭似乎并没有吓退那些对大上海心怀向往的人们,就像是这初夏清早的雾——虽带来了些许不便却也为这座城市罩上了一层薄纱生出了一份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朦胧美感,随之而来的结果就是美人愈加的美,而想要一睹佳人芳容的人也愈加得多了起来。      浦江岸边的十六铺码头,一艘远洋客轮刚刚抵达。从“圣路易号”英国客轮上陆续走下的乘客大都是穿着蛋糕样裙子的异国淑女以及持手杖戴礼帽的西洋绅士。金色、米色、褐色和其它叫不出名字的颜色的头发一起涌入了上海,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兴奋与好奇。      人群中一个拖着硕大行李箱的女子快步的穿梭着。真丝的米色蕾丝衬衣配上黑色裤装和黑色长靴,干练而又不失柔美,合身的剪裁更衬托出女子修长的身材。女子的肤色很白,白的欺霜赛雪却又若凝脂般细腻,加上一头乌墨般的长发让人一望便知她不是西洋人。乌黑的大眼睛闪动着灿若星辰的光芒,秀挺的俏鼻,唇若施脂,齿如编贝,精致清丽的容貌与自信爽利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融合。      女子走到路口刚一站定,就见不远处一位略有些驼背的老者急匆匆沿街跑来。      “大小姐……大小姐……”,老者用手里的帕子擦着额头的汗,微喘着唤道。这人正是沈公馆的大管家沈辰。      “辰叔!”,看清了来人,女子忙迎了上去。这女子正是沈公馆的的大小姐沈佳人。今天正是她留学四年,从英国归来的日子。那年月的上海富贵人家时兴把孩子送出国读书,称作留洋。不过也大都是男孩儿,像沈佳人这样留洋的女子也算是稀罕的。一番寒暄过后,沈辰招来了停在不远处的车,载着沈佳人向沈公馆驶去。      车窗外,车如流水马如龙,上海依旧繁华如昔。这座迷人的城市就如同一个盛大的舞台,当台上的幕布缓缓升起——多少痴男怨女,多少才子佳人,开始演绎着属于自己的爱恨情仇,乱世人生……      第一章 伊人拒婚佳人嫁      “我不要嫁人,更不要嫁进程家。”沈公馆宽阔雅致的客厅里着一身湖水绿色连衣裙的少女正不断的晃动着一个中年妇人的胳膊,虽是撒娇的口吻,语气却异常坚决。      那妇人已经不再年轻,然而时光并未带走她的美丽反而让她多了一份看透世事的从容与笑看云起的淡定,身上的暗蓝色绣莲纹旗袍更衬出她的优雅,然而此时她脸上却是一脸的疼惜与无奈。      “哎……这是你爹和程家早年定下的亲事,可由不得你不嫁。咱们家能有今天也多亏了程家当年的救命之恩。这做人哪……”      “就讲究个知恩图报!这个我知道,可就不能换个方法报恩吗?妈,我还不想嫁人呢。还是程家,我一定会被程澈笑死的。我才不要。”少女芙蓉花儿一样的脸上写满了不乐意。      “伊人,你也大了,不能再任性了。嫁入程家,程澈以后也要叫你一声‘嫂子’不会笑你的。”沈太太轻拍着女儿的手背,劝慰着。      一阵清脆的门铃想起,打断了母女二人的谈话。走进来的女子一脸暖如春阳般的笑意。      “姐!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了!”一条绿色身影立时扑了过去,杏眼中泪花隐隐。      “佳人……娘可把你盼回来了。”沈太太细细端详着四年未见的女儿。瘦了,高了,越发的清丽动人了。当年的小女孩如今真真的人如其名出落成个如玉佳人!      沈佳人左手搂着母亲,右手拥着妹妹,母女三人抱成一团,哭一阵,笑一阵享受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佳人,一路上也饿了吧,先吃点儿点心。”沈太太拉了女儿在沙发上坐下。      “姐,吃这个,是锦肴坊最有名的酥蓉糕,味道好极了!”伊人右手献宝似的捧着点心凑到佳人嘴边,左手也顺便丢了一块进自己的嘴。      “你呀,四年不见一点也没变!一样是个馋猫!”佳人的手指在妹妹的鼻头上轻轻一点。      沈佳人也捡了喜欢的点心送入口中,伊人的性格依然活泼,人倒是知道漂亮了,小时候整天只知道爬树的小妹妹长大了呢。话一直说了下去,没了主题的闲扯却透着脉脉温情,是家的感觉。      临近中午的时候,沈易和大儿子修仁一起赶回家。平日的中饭父子大都在公司附近的餐馆解决,今天的特殊安排当然是因为佳人的归来。沈易出身书香世家,虽中途经商,然身上却是儒士风范多过商贾气质。略显清瘦的身材加上一张总带着三分笑意的脸,看似一个老学究的样子,却也因着缜密的思谋和过人的才智在波诡云谲的大上海商界闯出了名声,一手建立的如意钱庄因着信义为先,贫叟不欺的态度一路发展成为了上海滩现今规模最大的钱庄。      见到了四年未见的女儿,沈老爷的眼神上上下下的在佳人身上溜了两圈,就只淡淡的说了句:“回来了?”对面站着的沈佳人似是早知道爹会是这样的表现,恭敬的低头行礼,应道:“是,爹。女儿回来了。”眼光却不老实的瞟见了沈老爷眼中的晶莹闪烁,脸上的笑意就漾开了花。      沈家大少爷沈修仁则是一下就把妹妹拽进了怀里,“跟哥说,在英国四年,想大哥没?大哥可是想死你了!”一边的沈老爷微摇着头叹气,似是想不明白自己含蓄内敛的优秀性格怎么就忘了遗传给这个神经大条的儿子。      “大哥,我也想死你了!”佳人一边配合着大哥的问话一边努力想在大哥过紧的拥抱中挣扎出一点空隙。      “大哥,我怎么看你每天除了工作剩余的时间都在围着天舒大嫂转,没看到你有什么时间思念大姐啊??”沈伊人一脸无辜的揭自家大哥的老底。      “死丫头,你怎么知道我没想!”沈修仁没有一点长兄风范的松开佳人,追着伊人去打。      “好了,好了,开饭了!快来吃饭了!”沈太太的一句话把一佳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饭桌上。      沈家的饭桌上气氛一向轻松,因为平时一家人也只有吃饭时才能凑齐了见面,所以也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大家相互聊着琐碎的事,品尝美味的菜肴。沈老爷和儿子就公司的生意聊了一阵。“佳人,尝尝娘亲手做的梅菜芋头扣肉。你以前最爱吃的。伊人,你也不要光看,多吃点。”沈太太的心思全在让两个女儿吃多东西上。“娘,我最近在减肥,不能吃这么多的。”伊人看着碗里堆得小山一样的菜,两条柳叶样的眉皱成了一个结,一脸愁容。      吃完了午饭,沈老爷和儿子修仁一起回公司。佳人和伊人则各自回房休息。佳人洗了澡就去睡午觉。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熟悉的床和屋子,才想起自己回来了,回到上海了。坐在床上怔怔的望着窗外的斜阳,想了片刻就起身去敲隔壁伊人的房门。      “谁啊?”      “是我。”      “哦,大姐,等一下。我就来。”      略显慌乱的声音过后是匆匆而来的脚步。门被“哗”的一下打开了,佳人看着眼前穿着粉色吊带睡裙,一双桃儿似的眼睛还有一个红鼻头的姑娘正是那个吃饭时还故作开心的妹妹伊人。进了房间,佳人拉着妹妹的手在床上坐下。看了一眼梳妆台上五六条揉成一团团的各色帕子,转头看着伊人道:“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告诉姐吗?”      “姐……”一个软软的身子就这样被沈佳人揽入怀中。低低的啜泣声之后是一片寂静,然后佳人听到怀里传来传来伊人的声音,“姐,我不想结婚,不想嫁人。”      沈佳人听了这话也是一愣,原先看到伊人食不知味的样子心里猜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原想着以伊人的年纪正是少女情怀如诗如梦的时候,所谓的愁也多半是为着心中的潇洒少年。没曾想居然是严重到婚姻大事上。      伊人窝在姐姐的怀里一点点诉说着,佳人也渐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就在半个月前,爹的朋友程老爷来家里做客。说起这程老爷,沈佳人倒也知道几分。曾听娘说起,当年爹一个人从家乡来到上海闯天下,初来乍到之时因没钱租房流落街头。幸得偶遇程老爷,一番交谈之下程老爷对爹爹的才学大为赏识,就带爹爹回了自己家暂住。那时的程老爷已经有了自己的茶庄,经营茶叶买卖,生意虽未做的像如今那么大,倒也有些积蓄。爹爹有了落脚之处就开始四下找活干。不久就凭着自己一手打算盘的绝活儿在一家钱庄谋到了一份工作。后来爹爹自己创立钱庄之际也多亏了这位程老爷的资金支持。如今爹的生意做大了但对于程老爷的知遇之恩却是时刻不忘,两人的友情也一直延续至今。      在25年前,娘刚刚怀上二哥的时候,刚巧程老爷的二太太肚子正大着,已有好几个月了。当时爹和程老爷在某次吃饭的餐桌上提起了娘怀孕的事,程老爷立刻想到了自己尚待出世的孩子,两个大老爷们儿就在酒酣耳热之际给两个尚在肚中的孩子定下了指腹为婚的亲事。然而随着程家二少爷和自己二哥的先后出生这件亲事也就成了一句用来打趣的笑话,两个男孩的出生对两个家庭都是不小的喜事,却让那饭桌上的指腹为婚没了后话。      一转眼,当年的小男孩都长成的男子汉,爹和程老爷后来又都有了许多的子女。就在半个月前,程老爷在那次拜访中有提起了多年前的那次指腹为婚,两个老友在回忆了往事之后,程老爷就提出希望联姻的想法。当年不可能的事现在因为沈伊人的长大变成了可能。爹和娘一番商量之后就答应了。一来,爹娘感念当年程家对爹的帮助之恩,如今对方看上了自己的女儿提出想要联姻,无论如何都该同意;二来,那程家二少爷名唤作程渊,爹也是见过的。人长得斯文俊秀,做事也得体,虽是阴沉了点儿不怎么爱说话,却自有一种孤高气质,是不少千金小姐提起就会脸红的青年俊杰,前去提亲的媒人也是不计其数。这样的一个人配自己的女儿也足足是配得起的。两人若是站在一处,真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正所谓君子如玉,伊人如花。想到此沈老爷夫妇就同意了婚事。      却没想到这设想中的一桩美事却遭到的当事人的反对。伊人对于突然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表示了坚决的拒绝。然而婚姻大事有岂是你不同意就可以不嫁的,伊人为此天天对着娘亲撒娇。沈太太也是疼女儿的人在这件事上却是没有办法,都已经答应了程老爷,又怎么可以言而无信的反悔。伊人也就为此继续伤心,躲在自个儿屋里泪湿罗帕。      沈佳人看着眼前花一样年纪的小妹,又望向窗外。窗外的云朵被夕阳映得火红,绚烂地等待夜的到来。      “伊人,你相不相信姐?”突然的问话让伊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佳人。看着伊人的样子,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佳人又问了一遍。这次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我当然相信姐姐了。”伊人点着头。      “那好。姐告诉你,你不用嫁到程家去。相信姐。”不高的声音却有着百分之百的笃定,让人无法怀疑它的真实。      “真的吗?太好了!”伊人终于笑了,从小姐姐答应她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伊人吃的兴致勃勃。修仁打趣她这样的吃法减肥是不可能,长胖倒差不多。伊人理也不理的继续吃饭,看来是中午吃得少现在是真的饿了。      饭后无事,沈易在书房里看书。“爹,您有时间吗?我想和您聊聊。”沈佳人的一头秀发挽了个简单的髻用一只嵌了珍珠的金簪固定,穿一件粉红绣金的旗袍亭亭地立在书房门外。   “想说话就进来。站在外面怎么说话。”沈佳人应声推门入内,站在了父亲面前。打量着面前的女儿,沈易抚着须,露出慈祥的笑容。佳人看到父亲脸上温暖的笑容,刚刚进门之前还在不安地乱跳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内心里生出了一股支持的力量。      “爹知道你会来的。刚才就在想这时间差不多了,你怎么还没来?原来是在打扮自己。你就是不穿成这样,爹也知道爹的小佳人长大了。你的那点儿心思……爹还能不明白?”沈易望向女儿的目光有着身为父亲的骄傲与赞赏,也有着一份隐隐的担忧……   佳人的语气多了一分撒娇的意味,“爹既然知道女儿的心思,那就……依了女儿吧。”      “你和伊人都是爹的好女儿。爹又何尝舍得。只是女儿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今年江浙的茶叶欠收,程家的茶庄生意受了不小的影响,因为这事许多商家停了和程家的生意往来。程老爷也是没办法才想与咱们家联姻,借着咱家钱庄的财力和名声,好让众商家对程家不再疑心。虽是有目的的,但那程渊也的确是不错的,程家于咱家又有恩,这亲事怎能不应呢?”沈易略含无奈的说着。      “爹,您说的没错。女大当嫁。我是沈家的长女,要嫁也是我该先嫁嘛。”佳人轻松地说道。      “佳人呐……你可想好了?”沈老爷的心动摇了,这亲事若是拒绝了女儿们是不是就会快乐……      看着爹左右为难的神情,佳人反倒笑得更灿烂的说道:“爹,女儿总是要嫁人的,能嫁到程家也不错。正好我对做生意也很有兴趣,到了程家说不定我能一展身手呢。”      “你啊,女孩子家的非要去学经商,现在学回来了又想做生意。我和你娘当年真该把你生成个男孩!”沈老爷听了女儿的话无奈之余也多了一份安心,佳人比伊人成熟,把她嫁过去,自己也更放心。       2、第二章   程渊走出茶叶行的时候是一个人。一整天都在应付不断找上门的债主,陪着笑脸说好话然后再寻个机会故作不经意的把自己最近要迎娶沈氏钱庄二小姐的消息透露给对方。之后就静静地看着来人转脸色换态度恭敬的告辞。看着那一张张嘴脸,程渊在心底冷哼一声,真是见识到什么叫“前倨后恭”了!你没依靠时就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一旦你找到生机,就又是一副称兄道弟。      差点儿忘了,自己现在要娶的不是沈家的二小姐了。爹中午吃饭时说是沈家的大小姐回来了。这位沈大小姐虽已是双十年华,却还云英未嫁,长幼有序,这要嫁的就变成了这位大小姐。程渊对这个变化并没有什么表示。娶谁本就无关紧要,只要是姓沈就好了。这样想来其实自己也是无关紧要的吧。只是程老爷用来联姻沈家的一个道具。这样想着真不知道是自己的悲哀还是那沈家小姐的悲哀……      程渊冷峻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笑容,却是冰一样刺骨令马路对面偷偷瞅着他的那位长发姑娘浑身生寒,匆忙转身小跑着离去,还差点撞上了路边一位擦鞋的老头。不过,这样一来程澈那小子就不会在闹了吧。一想起这个整天不着家的弟弟前几天因为这桩婚事天天把家里搅和的鸡飞狗跳,程渊就觉得自己眼皮跳。那沈二小姐据说和程澈念的是同一所学校,看来程澈这小子对人家的想法不只是同学那么单纯呐。      海上咖啡厅是如今上海滩生意最好的咖啡厅之一,店不算大,却装潢考究,极富欧洲情调,是阔太太娇小姐们最喜欢来的地方。今天约了程渊来这里的也正是一位娇小姐。程渊走进咖啡厅在落地窗边找到了已经浅啜着咖啡的白安妮。      “怎么才来?人家等了你好半天了!”白安妮略带娇嗔的说着。      “我并没有叫你等。”程渊侧头望着窗外,没有看对面的白安妮。      “听说……你要结婚?”白安妮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程渊。      “过几天我会差人送请帖给白小姐的。”程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眉头却皱了一皱。      “这么说……是真的?!”白安妮一脸的不可置信。      “是真是假白小姐去了不就知道了。”程渊露出一抹戏谑的笑,转脸打量着白安妮。      “……”白安妮没有明白程渊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时没了反应,却在微愣了一下之后问道:“那我呢?” 我怎么办?我才是最爱你的人!      白安妮的心里充满了不甘。她从两年前在自己的生日party上认识程渊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又冷又酷的男人。他不像那些见了漂亮女人就失了魂儿的富家公子一看到她就大献殷勤,像蜜蜂一样围着她飞来飞去还不断发出“嗡嗡”的聒噪声。他似乎从不将什么人看在眼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不像那些只会拿家里的钱挥霍的富家子过着米虫的日子还自命不凡。他外貌出众,目似朗星,鼻若悬胆,玉树临风,是许多小姐心里爱慕的对象。从十五岁起,白安妮就从男人看自己的眼神中知道自己是漂亮的。从认识他开始,白安妮就觉得只有自己才是那个最配得上程渊,虽然程渊也并不怎么理她,但她还是一直认为自己将来会成为程太太。她也向爹提过这事,然而最近程家的茶园欠收,爹似乎更乐意把她介绍给洋行的金毛洋人。谁知就在前两天,自己的好朋友许莉莉却告诉自己程渊要和沈氏钱庄的二小姐结婚了。她用了两天的时间终于把程渊约了出来。      “戏就要开唱了,白小姐只要好好看就好了。”程渊像是在开玩笑似的勾了勾嘴角,继续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说完就起身离去。      望着程渊的背影,白安妮的心里愈加的糊涂了。她本想阻止这场婚礼,想知道自己在程渊的心里到底算什么,可却还是一无所获。她爱程渊,却无法明白程渊在想什么。她也明白程家和沈家联姻的原因是为了获得银钱支持,却看不懂程渊的态度。不过一切都不重要,她不会让这场婚礼成真的——只有她才能成为程渊的太太,只有她!      夜已经深了,程家老爷的书房里程老爷还在为结婚的时与儿子商量着。这时程老爷正一边思考一边说出一串的人名。程渊在一旁的书桌上用笔记下了所有的名字。      “差不多了!都记好了吗?”      “记好了,爹。那喜帖就我来写了,写完后我会派人送出去的。”程渊把写好的纸叠起来放进了衣袋。      “好,那你就去休息吧!”程老爷摆了摆手。      程渊出了书房,并没有直接回东苑而是向□走去。从碎石子的小路穿过假山和荷花池是一条回廊,回廊很长,两头分别是两座独立的园子。程渊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这里了。回廊上没有灯笼,夜在这里是不透明的黑,浓密的、粘稠的黑色中隐约闪现的廊柱幻化成了游荡的魍魉。      程渊望了望回廊西头那座荒废已久的园子,瞳孔中彻骨的恨意如暗夜的闪电划过一道白光,收回目光,他缓步走向的却是回廊另一头的园子。皮鞋在碎石子铺就的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并不大,却隐隐传进人心深处,让人不安。园子的门很旧,上方的匾额写着“寒芜苑”三个字。程渊在门前站定,却并没有叩门,只是静静站着。“大哥,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吗?!不!!!一切才刚刚开始!你就等着吧!弟弟会送你一份大礼的……”,他的手渐渐握紧,唇角微微吊起,似笑非笑……      日子在沈程两家准备婚礼的忙碌中像生了翅膀一样过的飞快。沈公馆里二小姐伊人对姐姐代自己出嫁一直愧疚不已,佳人却对这件婚事表现得相当满意并且不断安慰伊人。婚礼在两家的商议之下决定还是按旧时的习俗办。凤冠霞帔红盖头,新人跪拜敬天地!      佳人知道了这个安排后暗自松了一口气。现在的上海滩时兴办西洋婚礼,新娘新郎分别穿着中国人认为不吉利的白黑色礼服在洋教堂里听洋神父用生硬好笑的洋腔中文一脸庄重圣神的问新郎和新娘是否愿意与对方一生相伴,是否爱对方。台上的神父一定不知道那正在台下说出一生承诺的新人在婚礼之前还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佳人在英国参加过同学的婚礼,也并不讨厌那美丽洁白的婚纱以及那无论贫富贵贱都要相伴的圣洁承诺。她只是觉得这样的婚礼不适合用在中国人的婚姻上,至少她自己就不能确定对着一个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自己成婚的陌生人能够对神父的询问给出肯定的回答。还是拜天地好,整个过程都不用出声,不用知道自己是否爱对方,只是用跪拜告诉天地父母自己成家了,一切都无关爱情。      六月十六,艳阳天,宜嫁娶。沈佳人对镜画黛眉、点绛唇,微微一笑,但见那镜中女子——目似秋水横波,齿如皓月编贝。想来古书中的倾城佳人不过如此了吧。眼波流转间生生地看呆了一旁侍奉的小丫头云岫。能娶到大小姐真是那程家少爷的福气,云岫单纯的想着。她从小就跟着大小姐,说是丫头可大小姐对她更像是姐妹。现在大小姐要出嫁了,云岫自告奋勇地成了配嫁丫鬟。只要能跟着大小姐,云岫觉得让她去那里都成!   唢呐齐鸣中,沈佳人上了迎亲的花轿。告别爹娘,佳人心头有酸酸的不舍,程家的一切都充满了未知,却也让她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程家的宅院占地广阔,是名副其实的深宅大院。现在这里挤满了参加婚礼的客人。沈佳人在喜娘的搀扶下跨过火盆。佳人在英国喜欢穿裤装,现在穿着这裙摆盖到脚的喜服走路自然要小心翼翼以免一失足成千古恨!好歹也是自己头一回当新娘子,如果不注意摔个五体投地岂不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这做新娘子还真无聊!头上还顶着红盖头,什么都看不到!佳人一边继续走着一边打呵欠——反正没人看得到!沈佳人以为自己的这场婚礼就会这样无聊的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却没想到一个巨大的“惊喜”正在等着她呢!      在两旁客人的夹道注视下,沈佳人终于走到了一个门口。喜娘塞给佳人一大块布,佳人低头看到手里红色的锦缎长长的垂下中央结成一大朵花,锦缎的另一边被一只手牵着。哦,这就是程渊吧。佳人看到的是一只大而修长的手,这就是她未来丈夫的手。佳人好笑的想着真是未见夫君先见其手啊!从手指骨节的长度看,这人身材一定很高。佳人正在对这仅见的一只手浮想联翩,那手却不见了。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手的主人转身了。佳人连忙跟上,她知道下一步就该拜堂了。      今天的程渊也是一身大红的喜服。他看到了今天的新娘,红艳艳的嫁衣,修长窈窕的身姿,真是大家闺秀啊!只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谁让你只是程家取回来的棋子呢?对不起了,沈大小姐!      “各位,非常感谢大家能够拨冗前来参加这场婚礼。”程渊躬身行礼,面带笑容继续说着:“今天是我大哥程澜与沈家大小姐的大喜之日。由于我大哥身体不便,今日成亲之礼就又在下代行。在此我代表我大哥再次谢谢诸位的光临!”      程渊的这番话一说出口,礼堂上众人都是一愣!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宾客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不是程渊自己成亲吗?怎么变成他大哥?程渊不是程家的大少爷吗?怎么还有个大哥?这到底是谁的婚礼?      短暂的鸦雀无声之后是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多数的客人都不知道程远阳还有个比程渊大的儿子,也因此许多人理所当然的认为请贴上的“程家大少爷”是指程渊,想不到是另有其人。这么说今天还真是那从未听说过的程家大少爷要结婚了!不过这个程家大少似乎病的不轻啊!不然也不可能让人代为拜堂,那可真可怜了这新娘子沈小姐了……      宾客的议论也都被静立一旁的沈佳人听到了。程渊的话她听得清楚,转瞬间也明白了这话的含义,看来他是不愿娶我的。好吧,你既然不愿娶我,我也没必要嫁你。这程家似乎比我想象的还复杂还有趣!人的好奇心真的是会杀死猫啊!沈佳人对程家的好奇心愈加的浓了,听着周围的议论声,她觉得有必要帮一下这个前一刻还即将成为自己夫君这一刻却又变身未来二弟的程家二少。      当下这场婚礼突变中原本最让人同情的新嫁娘突然从容地开口说道:“各位贵客能够参加我的婚礼,小女子不胜感激。招呼上如有什么不周还望诸位海涵。礼仪繁杂有劳二弟了!”说话间佳人向程渊所站的方向福了福身。      佳人的一句话让许多有疑虑的客人打消了怀疑——看来这沈家小姐并不是不知情嘛!是自己没有搞清楚。程渊没想到这沈家小姐的反应竟会是这样,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沈佳人,绣了荷开并蒂的盖头让人看不到她的模样,也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刚刚说话的声音清澈中透着大气与淡定,似乎还有一丝的兴味。程渊在这一刻突然有一种想要揭起红盖头的冲动,佳人的一句“二弟”像一阵风掠过他的心湖,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不怎么喜欢这称呼……   堂上中央的座椅上,程远洋也对这喜堂上的一切吃惊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幸好自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他不露声色的咳了一声,吩咐道“行礼……”      “哦……一拜天地——”,于是中断的婚礼继续进行,只是——换了新郎。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佳人站在窗前但见一轮圆月高悬天际洒落人间一片清辉,月光下庭院中一株茉莉正是花开时节。微叹了口气转身回视屋内——龙凤烛、红罗帐,一样都不缺,只是不知这花好月圆、如梦春宵谁与共?      佳人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她知道今晚不会有人来,所以早早打发云岫和玉露去休息。说起来这程家因为以茶为生,所以丫鬟都是以茶为名。派给佳人的玉露名字就出自湖北有名的绿茶施恩玉露。小丫头生的白净秀丽,年纪不大却已在程家好几年了。原是伺候程渊的,现在被派给了她。      一场婚礼,先是换了新娘后又换了新郎还真是奇妙啊!佳人洗漱后躺在床上乱想。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还真是舒服,不觉间沈佳人便睡着了。       3、第三章      一夜好眠之后沈佳人起了个大早,穿着睡衣在庭院里做早操。丫鬟玉露端着热水走进屋里准备叫大少奶奶起床,却见床上锦被整齐的叠放着,心下大惊!不会是这大少奶奶受不了嫁给大少爷连夜逃走了吧?!玉露想到这儿,赶忙向屋外奔去想要通知他人。      “早啊!玉露!”沈佳人一边继续活动着手臂一边向屋子走去,就看到了慌慌张张的玉露就露出笑容打招呼。      “大……大少奶奶!您……没走??”玉露的杏眼睁得像两颗乌溜溜的葡萄。      “走?去哪里?”佳人一头雾水。      “啊……奴婢是说您一会儿要走……走去正堂给老爷太太敬茶!”玉露快速的脑子转了个弯说道。      “恩,对哦!那我要快点洗漱了。玉露你去我箱子里帮我挑件合适的衣服。”   于是主仆二人忙碌了起来。等到佳人洗漱好了,就见云岫拎着食盒进屋。      雅致的点心配了小米南瓜粥让佳人看了就食指大动!佳人迫不及待的丢了一块松茸莲子糕进嘴,又招呼云岫和玉露一起吃。 玉露开始一直不肯,后来在云岫的不断诱惑之下才在一块千层酥上咬了一小口,还不安的望了主子佳人一眼。见佳人笑眯眯的看着她还一副鼓励的样子才放心的咬下了第二口。      看着眼前脂粉未施,亲切可人的沈佳人,玉露一口气叹在心底,隐隐同情起这位刚刚过门儿的大少奶奶。原以为是二少爷娶的媳妇却变成了大少奶奶。玉露原是伺候二少爷的。大宅之中,年轻英俊的少爷总是身边丫头心里、梦中的人儿,玉露虽不是贴身丫鬟也未有过非分之想却也被程渊帅气冷峻的气质所征服,曾对这沈小姐有着诸多的猜测还断定她配不上二少爷。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却成了大少爷的太太。      “玉露,能说说大少爷的事吗?”佳人决定先问清楚自己夫君的情况,虽然以昨天的状况看人家并不在意她这个新婚妻子。但听程渊喜堂上的话这为程大少爷身体似乎不太好也不知是什么病。      玉露立刻说道:“奴婢从未见过大少爷!”      “不会吧?玉露你在程家六年怎么会没见过他?”难道这为程大少爷不住在这里?      “恩……其实这个宅子里见过大少爷的下人没有几个的。”      玉露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佳人感到事情似乎不那么简单,赶忙问道:“为什么?”      “因为程家是禁止下人去寒芜苑的。据说寒芜苑里住的正是大少爷,但几乎没人见过大少爷出来。所以奴婢也从没见过大少爷。”玉露说着露出了一脸的不安似乎有关这位大少爷的事是这程府之中的禁忌。      “哦……这样子啊!那你知道大少爷得了什么病吗?”佳人皱眉敛目的思索着继续提问。      “这个……这个……奴、奴婢……不……知……”玉露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脸上的不安也更加明显了。      佳人拉了玉露的手笑了笑说道:“我现在是程家大少奶奶,大少爷就是我的夫君喽!身为妻子当然应该多了解了解自己的丈夫,这样才能做个好妻子啊。玉露,你能帮帮我吗?”   玉露从心里喜欢这位刚见了两面的大少奶奶,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虽然她知道的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还都是道听途说。      她压低了声音道:“奴婢说的这些都是奴婢听来的。听说大少爷身体不好不是因为生病,是因为八年前的一场火灾!听厨房的蔡婆婆说大少爷为救原来的大夫人被火中倒塌的房梁砸中了,后来大夫人还是去了。听说大少爷命是捡回来了腿却走不了路了,身体也变差了。听蔡婆婆说当初老爷很栽培大少爷,想要让他长大后继承家业呢。可自从那场火灾之后老爷就把心思都花在了二少爷身上。二少爷也越来越能干,记得大少爷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玉露的一席话让本以为程大少是生了重病的沈佳人吃了一惊。没想到现在程家大少爷的身体状况如此糟糕……想到一场火灾就这样断送了一个人,尖锐的痛感瞬间划过心上佳人感到莫名的惋惜。这突如其来的感觉让佳人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人都没见过……佳人自嘲的摇了摇头,甩开脑中的奇怪想法。      “小姐,不早了!你该去正堂了。”云岫在一边突然催促道。   “好!我们走!”佳人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出房间……      经过九曲回廊,沈佳人站在了程家正堂的门前。上方匾额上“嘉木堂”三个金字中正大气。佳人调整了一下呼吸,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程远阳一袭墨绿色长衫坐在厅堂正中的太师椅上,瘦削的脸上一字胡修剪的一丝不苟。佳人按规矩在堂前跪下敬茶。      “爹,请喝茶。”   “恩,好。”程远阳接过茶碗清呷了一口,望向儿媳妇的目光满意中带着审视。      与程老爷并排坐在主位上的现在程家的大太太苏锦绣。虽已年过40但却依然30岁女人的脸,细而弯的眉,嫣红饱满的唇,想来年轻时应是精致妩媚的美人儿吧……      保养的确实不错啊!佳人心里暗道。   “娘,请喝茶。”      “好、好、好……快起来,来认识一下家里人。”说话间苏锦绣努力做出慈祥的笑,伸出白细的手去扶沈佳人,佳人就势赶忙站了起来。      堂内两旁的两排红木椅上坐着许多人想必就是程家的其他成员了。      “这位是二叔。”苏锦绣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屑,抬手向面前中等身材,长相平凡的男人摆了摆。      “见过二叔!”佳人眼前的男人是程远阳的弟弟,却看起来比程老爷苍老许多,一脸的小心翼翼。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如意啊……      “这位是你二婶。”苏锦绣似乎连看都没有看眼前的女人。      “见过二婶!”佳人鞠躬行礼,笑得典雅。二婶是个徐娘半老却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高颧骨,微黑的肤色,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这是二叔的儿子。”苏锦绣的语气懒散,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王。      “程洌,见过二堂嫂——喔,错了!是见过大——堂嫂!”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年轻男人长相与其父酷似,一身时兴的白色西装,眼神里的嘲弄显而易见。      “二堂弟好!”佳人像是没听到他刚刚的嘲弄,浅笑着答话。      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便宜了那个废人真是浪费啊……以后就由哥哥我疼你吧。程洌微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佳人,一边在心里转着龌龊的念头。      接着转向另一边的座椅。人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浓重的脂粉香气。抬眼一看,果然——眼前的座椅上一字排开的是程家的几位姨太太。      为首的二太太闺名唤作顾惜惜,长得小巧玲珑,年纪也不算小了却自有一股娇媚风情,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纱衣,看上去虽已半老却也透着楚楚动人。      然后是三太太秦婉贞,墨色的衣服衬着雪色的脸,端庄的五官没有一丝表情,整个人像是游离于厅堂之外。望向佳人的眼神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漠然。      最年轻的四太太柳丹香,一袭艳粉旗袍,衬得柳腰纤纤不盈一握;满头翠玉钗环,映着如墨云鬓如花娇颜!杏眼桃腮,真是人如其名的美艳动人。其实她只比佳人大一岁,却有着超出年龄的老道与世故,看向佳人的目光里有太多的东西——轻视,羡慕,嫉妒,嘲笑……似乎什么都有,但当你认真去看时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盈盈秋水一对美目。      佳人一一行礼,心下不禁佩服自己的公公——太太们不单容貌出众还各有风韵,只是不知这齐人之福是否真的是福啊……      正当佳人在给四太太行礼时,程渊和程澈一同走进的正堂。大太太一见儿子到来立刻笑逐颜开。      程渊并没有注意到娘亲的喜悦以及堂中的众人,他的目光从一进门就一直望着那个鞠躬行礼的身影。橘色的锦衣层层叠叠遮不住的高挑身材,莹白的颈,乌黑的发,一个俏生生的背影!      又见到她了!昨天喜堂之上,他巧妙的成功摆脱了这个父亲为了生意硬塞给他的“老婆”。 至于这位原本应该成为他妻子的沈家大小姐,他原本没兴趣也没功夫认识。然而却不知为何昨日一见之后,那个一身喜服的身影和她在喜堂上说的那段话一直在他脑中萦绕不去。      转过身面对程家两兄弟,佳人还是微微笑着。身材很高的就是昨天和自己拜堂的人吧。瘦削的脸,深刻的五官,冷峻的表情,果然是心思深沉的人呐!      “昨天有劳二弟了!”佳人客气的说道。      “应该的。大嫂不必客气!”程渊淡淡地应道,脸上依旧冷峻的没有一丝笑容。      “这位就是三弟吧!常听伊人提起你呢!”看到程渊旁边娃娃脸的清秀男生,佳人就知道这一定是程澈了。      望着漂亮的嫂子,程澈一时有些慌了神,赶忙行礼,“哦,程澈见过大嫂!也常听伊人提起大嫂,却没想到大嫂比伊人说的还漂亮!”      看着一脸腼腆的程澈,佳人不禁露出大大的笑容。怪不得伊人说他人傻乎乎的却傻的可爱,还真是没错呢,也只有没心机的程澈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      佳人明朗的笑却让一旁的程渊看呆了。其实在佳人转身的那一瞬程渊就感觉心中一震。不为那清丽容颜,只为她眼里那份从容!在这样的处境居然还可以如此平静,难道她还不知道那个人的事?!而接着的笑容更是让程渊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不对,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沈大小姐安心做她的大少奶奶,不要纠缠自己。这不是最好的发展吗?为什么却没有开心的感觉?为什么会关心她的感受?程渊觉得自己疯了,于是甩了甩头,告诉自己她只是被自己玩弄在股掌之中的一颗棋子。现在她已经成了程家的大少奶奶,虽然这只是名义上的,不过只要她愿意,就可以一直顶着这个头衔衣食无忧的过下去,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呢?想到这里,一丝冷笑出现在程渊的嘴角。      “佳人,你随我来书房一趟。”说话的是一家之主程远阳,说完他便起身走出了正堂。      堂内其他人皆是一愣,沈佳人则赶忙跟了出去。      又经历了一番七拐八绕终于到了书房,佳人一路看着亭台楼阁,春花秋草,觉得虽然程家人心复杂,但景色真是赏心悦目,还真是不错的居住之所啊!至少很适合喜欢美景的沈佳人。而且既来之则安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嘛!      “你既已进了程家的门,就是程家的媳妇了。让你嫁给澜儿,算是委屈了你。不过程家不会亏待你的,以后你就安心住在晴茗苑吧!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管家他会帮你安排的。程澜的情况……不用担心,与你无关,你只要安心做大少奶奶就好了!不会有人打扰你的生活的。”程远阳的语气里有一丝讨好的意味。      “媳妇不担心,媳妇谢谢爹!”看来我可以做个挂名媳妇啊!钱真是好东西啊!原来程家大少爷叫做程澜啊!程老爷对自己这个儿子还真无情啊!提起时都觉得丢脸。      “但是有一条,既然是程家的人了,就要守程家的规矩。”      “是,媳妇一定谨记爹的教诲!”      “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那媳妇告退了。” 佳人说着退出的书房。      佳人循着原路一路回到了晴茗苑,发现云岫正在收拾带来的嫁妆,乱七八糟的衣服放的到处都是。而玉露则去厨房打点午饭了。沈佳人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快到中午了。程家吃饭都是各院吃各院的,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聚在一起吃饭。      佳人还在想着程老爷的话。他提到自己大儿子时那语气就像提到路边的一个乞丐,充满着嫌弃和厌恶!早就听说程老爷最好面子,这个残废的儿子应是他要竭力掩盖的家丑吧!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都以为程渊是程家大少爷吧。真是商人啊!只要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就直接丢掉。心里又不禁同情起那个未曾谋面的人来。想到正堂上程家人的不同表情,佳人明白自己是被大家同情的对象,只因为嫁给了程大少爷。那他的日子想必不好过吧……      玉露带回来的饭菜很丰盛,在佳人的连哄带骗之下玉露也和云岫一起坐在桌边,三个人有说有笑的吃了午饭。饭后佳人没有午睡的习惯就让玉露带着熟悉程家大宅。      真是深宅大院啊!佳人随着玉露在纵横交错的回廊里到处走着。廊外有小巧的假山和花木,初夏时节花开正好,一片杂花生树,馥郁芬芳。花草无心却向人们展现它们最真实纯净的美丽,那么有心的人呢?展现出来的又有多少出自真心呢?佳人胡乱的想着,不觉已走到一个院落跟前,比刚刚经过的“不夜苑”小了不少,和自己住的园子差不多,不大的院门上方写着“夏芙苑”。      “这里是大太太住的地方。程家的大太太本来应该住在“春茶苑”的,可是自从原来的大太太死后那里就再没人住了。”正是午睡的时间宅子里的人似乎都睡了,玉露却还是小声的趴在佳人耳边说了这番话。      “原来的大太太?”佳人也配合的压低了声音。      “恩,就是大少爷的亲娘。在大少爷出事后不久就死了。现在的大太太当时是二太太,在大太太过世后不久就成了大太太,不过却没有搬到‘春茶苑’去住,而是继续住在‘夏芙苑’。”      “哦!是这样。那二少爷是现在的大太太的儿子喽?三少爷呢?”      “恩,二少爷还有三少爷都是大太太的孩子。您没见到的四小姐和大少爷一样是故去的大太太生的。三太太原先也有一个儿子的,可生下来不到满月就死了。哦!这就是二太太的‘秋芍苑’了。”      一边走一边听玉露讲,不觉间面前又是一个院落。      “这是‘冬蒲苑’,住的是三太太。”      “‘凝香苑’,这是四太太住的地方。”      “这里是玉露原来呆的‘寂萧苑’,是二少爷住的。”玉露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可疑的红晕。      “这是‘安芷苑’,四小姐平时住在学校,很少回来。”      “这是‘昭茗苑’,和老爷住的‘不夜苑’一样大,是二老爷一家在住。”      “三少爷的‘宁荫苑’。”      玉露不知疲倦的介绍着,领着沈佳人在曲径通幽的回廊间穿梭,佳人努力记住每一条回廊,以免以后在这个大宅子里迷路。转了一大圈佳人发现自己又被带回了‘晴茗苑’。      “为什么回来了?”佳人奇怪的问道,心想我最好奇的地方还没去呢。      “参观完了啊。”玉露一脸的无辜。      “可是有些地方我还没看到呢。比如寒芜苑。”      “可那里是不让人去的啊……”      “我是大少奶奶都不行吗?好玉露你就带我去吧!反正现在大家都在午睡,没人知道的。”佳人开始软硬兼施。      “这……这……玉露不敢!真的不行!”玉露把手里的帕子绞成了麻花。      看着一脸为难的小丫头,佳人觉得也许还是自己一个人去这个程家禁地更好。      “那玉露你至少告诉我怎么去寒芜苑吧?”      “好吧……”小丫头话说的有些心有余悸。      佳人听明白了路就自己去寻这寒芜苑了。一路向着后园走去,绕过了一个花木茂盛假山奇巧的园子就到了程宅的最后方。一条回廊东西连通。应该是西面是寒芜苑。佳人想着玉露的话向西来到了一扇黑色门前,门紧闭着。佳人有些紧张,但还是抬手扣了扣门。      没有人开门,又扣了扣,还是没有人应门。佳人加重了力道敲击着,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佳人有些失望,转身往回走。      回到屋子里,还一直在想着寒芜苑和程家大少爷。反正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见面的。佳人不服气地想着。她在程家大宅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4、第四章      俗话说时光如水匆匆过,不知不觉间沈佳人嫁入程家也有十多天了。带着丝丝凉意的晚风拂去白日的燥热,佳人脚下精致的白色浅口皮鞋在碎石铺就的小路上,踩出清脆的脚步声,正在晴茗苑的小院里闲坐吃茶的云岫和玉露远远地就听见了。      “看来,少奶奶又失败了。”玉露幽幽的对云岫说道。      “恩。”云岫也有些无奈的撇了撇嘴,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算起来,这是第十六次了吧?自从小姐嫁来程家,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人来着晴茗苑,这日子到也过的平静安和。只是小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见那程家的大少爷,于是每天晚饭后都会直奔后院的寒芜苑,却每次都被伺候那位神秘大少爷的老仆秦伯阻在门外。      “算了,少奶奶,没进去就没进去,见不着就见不着,您就当作是去散步好了。”玉露瞅着一脸不甘心嘴巴撅的可以挂葫芦,正迈进院子里的沈佳人,上前递上一杯香茗,顺便一如往常地安慰道。      “恩,我沈佳人就偏不信这个邪,总有一天我会进去那寒芜苑里面看个究竟。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明天我再去。”佳人想起秦伯那张数十日如一天的脸,一口气喝完了茶,冲着两个丫鬟豪气干云的说道。两个小丫头对自己主子这样的话已经听了多日,早没了新鲜感,只是无奈的对视而笑。      “对了,绒绒呢?”佳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四下张望着问道。      “刚刚还看它在屋里玩儿呢,现在估计还在屋里呢。”云岫答道。      “好,玉露你去把牛奶取来,咱们一块儿去喂绒绒。”佳人说着向屋子走去。绒绒是前两天她在院子里发现的一只小猫,小小的身子,通体雪白,只有小尾巴尖儿上有一点黑,两只眼睛圆溜溜的,还有一个乌黑的小鼻子,让佳人一见之下就顿生怜爱之意。差云岫问遍了全府上下也没人丢猫,于是佳人就把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留了下来,还自作主张的给它起了个可爱的名字——绒绒,因为它的毛摸起来软软的。现在这个顽皮可爱的小家伙早就成了主仆三人的开心果。      正当佳人和云岫、玉露同小猫绒绒玩的不亦乐乎,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洒满整个晴茗苑的时候,寒芜苑中,一灯如豆。灯下一脸慈祥的秦中一边研墨,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那姑娘都一连来了十几天了。依老奴看,她是个好姑娘,不像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说起来,人家现在也算是少爷你的媳妇,您……就真的不肯见她一见?”      书案前端坐的男子正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个墨色饱满、银钩铁划的字,对于一旁秦中的话却是充耳不闻,唇瓣紧抿,不发一言。      不多时,元人查德卿的一曲《双调?蟾宫曲?怀古》的曲词在坚洁如玉的宣纸上书就——“问从来谁是英雄?一个农夫,一个渔翁。晦迹南阳,栖身东海,一举成功。八阵图名成卧龙,《六韬》书功在非熊。霸业成空,遗恨无穷。蜀道寒云,渭水秋风。”      秦中看着自己主子透着青白的脸色,在心底默默地为那位天天前来的刚过门的大少奶奶叹一口同情的气,也替眼前自己的主子掬一把惋惜的老泪。真是老天无眼呐!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寂静的寒芜苑,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夜尽天明,又是新的一天。      佳人吃过早饭,穿戴整齐就一个人出了门。今天是程家洋行招人的日子,她一早就打听清楚了。今天她就是要去凭自己的本事得到一份工作,再无所事事的呆在程家大宅里过金丝雀的日子,她怕是真的要憋出毛病了。      “小姐,锦盛洋行到了。”车夫一边说着一边在熙熙攘攘的富生路口停下了车子。      “谢谢,这是钱。”佳人在素白色缎面旗袍外面罩了件黑底白镶边的小西装,使整个人看上去既端庄又不失干练。她把钱递到车夫手上,轻快的跳下了人力车。自打没了皇帝、没了老佛爷,有了民国,这上海滩的外国人是只多不少,随着洋人的增多,不少诸如咖啡馆、洋餐厅之类的新鲜玩意儿也都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这洋行也是其中之一,多是商贾富绅为了方便和洋人做生意而开办的,在如今上海滩名目繁多的洋行中有大的也有小的,有总揽各种产品的贸易的也有专司一种货品的。佳人眼前的锦盛洋行在上海滩算不上什么大洋行,只是程家专为自家的茶叶出口而成立的,现任经理是跟着程远阳在商海里打拼多年,曾在程渊之前做过茶叶庄掌柜的万景泰。前一阵子因为茶叶歉收、资金运转不畅的关系,辞退了不少的人,现在程家和沈家联姻,资金自然不成问题。洋行也开始招贤纳才了。      “哇,人还真不少呢!”佳人穿过玻璃门,走进洋行大厅看到排队报名的地方已经站满了人,大都是年轻的男子,身着西装,头发用发油或是凉水抹得服帖顺滑。佳人走到队伍最后,认真的排起了队。站在佳人前面的男子理着平头,颈上新剪的头发扎在看似陈旧却浆洗的雪白的衬衫领上,稍显单薄的身形,不算太高的个子,深蓝色的裤子下一双失去了光泽的旧皮鞋一尘不染。佳人打量着男子的背影,他的干净整洁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一直都认为一个人穿衣服,无论贵贱,首先应该要穿的干净、利落。      突然,前面的男子身形一动,身子向后退了过来,佳人反应过来紧跟着向后退去,却还是晚了一步。佳人低头看着鞋面上半个浅浅的鞋印,再抬头时就对上了一张写满了歉意的脸,算不上白皙的肤色,五官却是俊朗分明,浅笑间透着三分斯文七分精明。      “对不起,那个……”男子的声音透着焦急的歉意,目光瞥向前面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一脸的无奈。刚才就是那个男子不打招呼的猛然后退,才让他措手不及的在后退中踩到了佳人的脚。      “没关系。”佳人笑着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介意。      “小姐你也是来应聘的?”那男子见状松了口气,继而好奇的问道。      “恩,对啊。还未请教先生尊姓?”佳人对此人印象不错,也就和他搭话聊了起来。      “哦,我叫李庆时。姑娘你呢?”      “我叫沈——沈嘉。‘勇气可嘉’的‘嘉’。”佳人答道。      就在佳人和李庆时正互通姓名的时候,一个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从洋行的里间走出来,对着等待应试的众人说道:“大家按顺序随我进去,填表答题进行考试,一周之后,考试结果公布,合格者进入第二轮面试。”      一石激起千层浪,队伍一边开始移动一边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佳人和李庆时也停了对话,随着人流向前走去,准备去参加测试。      一个半时辰之后,佳人随着脸上写满各式各样表情的应试者一起走出了锦盛洋行的大门。      “沈小姐——沈小姐——”      佳人听到身后传来的叫声,转身回望,就见那个踩了她鞋子的李庆时正挤在人群中冲她打招呼。      “李先生,怎么样?考的还好吧?”佳人驻足等他上前,询问道。      “还行。沈小姐你呢?”李庆时言谈间透着自信,笑容谦和。      “哦,也还行吧。”佳人想了一下应道。虽然有关茶叶的专业问题,她不敢说答得怎么好,但是贸易和英文的部分她有自信自己应该还是答得不错的!      “那再见了,沈小姐。希望我们还能在这里再见面。”李庆时浅浅的一躬身,笑着言道。      “再会。借李先生吉言,希望我们都你那个通过考试。”佳人冲他摆摆手,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人力车。      佳人回到程家大宅,正赶上吃中饭。佳人兴致大好的吃了两碗米饭,惹得两个小丫头对主子上午的去向生出了浓浓的好奇心。只是无奈佳人的嘴巴严得紧,一个字的不肯透露,还神秘兮兮的撂下一句——“时候未到!”就转身溜进里屋午睡去了。      惬意的枕着双臂躺在床上,佳人却没有睡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左转转右转转,想的却是一个男人——能让沈大小姐如此头疼的男人当然不是上午遇见的那个英俊青年李庆时,而是寒芜苑的那位“笑面门神”——一把年纪的秦老伯。到底怎么样才能让秦伯放我进去呢……佳人想起秦伯那张不管她说什么都笑的满脸菊花皱,不住点头应承,最后却死活不肯开门放她进去的脸就觉得一股无力感从心而生。哎,哪有人像我这样的,结婚都快半个月了,还没见过自己丈夫长得是圆是扁。郁闷的翻了个身,佳人一把揪起身边的毯子,把脸埋在了毯子里。       5、第五章      黄昏,杨柳吹烟又见黄昏。佳人赌气的睡了一个下午,早早吃毕晚饭,兴致勃勃的在院子里用一个绒线球逗弄着小猫绒绒。      “小姐?你今天不去‘散步’了?”云岫拿着绣花绷子,在佳人身旁的石凳上坐下,一脸古怪的笑着瞅了佳人一眼。      臭丫头片子!佳人把正玩的兴起的猫儿抱到腿上,回瞪了云岫一眼说道:“谁说我不去了。我这是在思考!思考,懂吗?”      “那——少奶奶你思考出什么了?”玉露此时也从屋里走出来,一脸崇拜的望着佳人,分外认真的问道。      “我——”佳人苦着脸不知该怎么说,只好低头抚摸怀里不停乱动的小家伙,突然灵光一闪,佳人眼睛一亮,兴奋的抱着绒绒跳了起来。      “我有主意了!今天我要带绒绒一块儿去‘散步’。你们两个小丫头等着吧,今天我一定会来告诉你们大少爷长什么样儿!”佳人自信满满的亲了亲绒绒,拍着胸脯昂首说着就往院外走去,看傻了两旁的玉露和云岫。      穿径过廊,佳人又一次来到了寂静无人的后院寒芜苑的门前。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佳人在斑驳的木门上轻叩了三下,然后侧身站到门侧,俯身将手里的绒绒放在门前的台阶上。   片刻后,随着“吱呀”一声,厚重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就在开门的瞬间秦中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红色的东西从门缝飞入,一个白色的东西紧跟着窜入门内,沿着墙边消失在院子里。是野猫!秦中一惊之下,随手一甩门,转身便追。      一只洁白的小手却在门即将要阖上的瞬间轻轻的又把门推开了一个能够容人的缝隙,然后一闪身,从缝中钻入的门内,有迅速的把门从里面关了,一脸欣喜的沿着另一侧的小径小跑着溜去寻找她那个神秘的“相公”!      住屋应该在院子后面。佳人一面想着,一面在曲折的小径上前行。但当她走过一处转弯,抬眼向前看去的时候,却在瞬间停了脚步,立在了原地。      正是日已落月未生的时候,薄暮下,小径两边满园茉莉,花开朵朵——如雪般凝白的花儿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圆润如珠的水滴凝于叶尖。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一丛花旁,一身浅碧色素衫的男子端坐在木质的轮椅上,半身前倾,正用他修长的指尖抚过花儿墨绿的叶,眉目俊逸的轮廓,薄唇微带着温暖笑意的侧影在暮色中柔和、静美的就像是一幅画。      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脑海中突生的念头没有来由却分外的肯定。佳人在瞬间连呼吸都为之一窒,就这么怔怔的注视着咫尺之遥的男子的侧脸。然而那男子还是若有所觉的慢慢转过头,幽潭般的眼望向佳人的瞬间转为惊慌失措。让佳人在刹那间觉得自己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准备充分的心瞬时乱了,原本条理清晰的思绪在风中飘散无踪,她无措的樱唇轻启却不知该说什么,身体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轻轻的向前迈了一步——一小步,像是不受控制似的,被心底最纯粹、最直接的愿望驱使着去去靠近他,却又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举动惊扰了这一份美好。      然而,怎奈天不从人愿,也许生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残酷的本质,容不下片刻的美好。当佳人的脚步轻轻落地时,鞋跟叩响了脚下斑斓的碎石,这一声轻响,让几步之遥的程澜从惊讶、诧异中猛然回神。前一刻还安然端坐、静若眠鹤的画中男子突然抬动双臂,无意识的动作,让原本放置在他腿上的花洒翻落在地,沿着小径滚出了几步。剔透的水珠溅落在他青碧的衣袍上,点染出一团团墨色的暗晕。神色慌乱的男子却对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双手紧紧的箍在自己长衫的领口处,微微颤抖着不肯放下。微带褐色的眼瞳像是受惊的鸟儿,满满的装着不信任,盯着不速之客——佳人。      “对不起。恩……我叫沈佳人。我……我不是有意的。”看着前一刻温柔的望着花儿的男子带着惊恐和谴责的目光看着自己,佳人觉得心里满是歉疚,她不该用这样的方法进来的。看着他衣衫上大片的水迹,心里蓦地一痛,她欲言又止,伸手扯出随身的绫帕,上前几步,在男子的轮椅前蹲□,想要帮他擦去身上的水迹。      “你——在干什么?!”没了平日的慈祥,透着责备的一声气喘吁吁的厉声呵斥在佳人身后突然响起。      同一时刻,佳人的手在还没有碰到程澜的衣衫时,就被一双手慌乱的推开了。一惊之下,佳人轻呼一声,身子重心不稳的倒向一侧,摔跌在了花丛中。花丛中的草叶、杂枝划过佳人小腿上细嫩的肌肤,脚腕也在磕上碎石的瞬间一阵疼痛。佳人精致的五官在瞬间因痛皱成了一团却在看到手旁卧倒的茉莉的刹那,忍着痛迅速的从地上狼狈的爬了起来,还尽量注意着不让自己的脚再踩到那些被自己连累的花儿。      佳人一脸懊悔的看着刚刚还安然绽放的此刻却趴折在地的花儿,大大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一脸愧疚的抬眼时,就见秦伯已经站在程澜身后,一手抱着小猫绒绒一手扶在轮椅背后的把手上,一脸怒色的瞪着佳人。      佳人自知理亏的不敢看他老人家,咬着唇,转眼望向神色已经恢复平静的程澜。原来程家大少爷有着如此出众的相貌,佳人的目光流连在男子脸上——那英挺的鼻,那柔和的唇,那朗星般的眼,虽然坐在轮椅上,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淡泊宁静的气质,让她不由的想要去靠近。佳人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从小到大,她也见过不少男人,无论是高大健壮的还是斯文谦和的,无论是自己国家的还是金发碧眼的,她从没有像这样注视过他们。带着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欲罢不能,想要让这一刻成为永恒,就这样看着他,直到天荒地老……      只是程澜冷峻的没有一丝笑意的神情,还是把佳人的神思拉回到了现实中。眼前两个男人的神情让她明白自己在这儿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从相见到此刻,他……都没开过口,哪怕是一个字都不屑对我说吗?佳人失落的想着。她垂首敛目,想要对他们笑笑,扯了扯嘴角,弯腰鞠躬当做赔礼,轻声说道:“秦伯,对不起。我不该来的,给您添麻烦了。我走了。非常抱歉,以后我保证不会再来了。”      佳人说完话,低着头转身缓缓地沿着来时的小径安静的离开了。雪白的素色短袖旗袍映衬出女子清丽高挑的身影,消逝在渐起的夜色中,落寞而又美丽。      程澜、秦中主仆二人目送着沈佳人的身影消失在寒芜苑,直到连那清脆的皮鞋声也渐渐消失,两人却都没有动。多少年了,没有外人踏进这寒芜苑了……      程澜用手抚过自己腿上的白色帕子——那时佳人跌倒时松手落下的。微凉、柔滑的触感,让他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怅惘。她就是沈佳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还真是人如其名的女子啊。今天出屋,他本是为了给这些心爱的茉莉浇水,却在不经意的回首间看到了陌生的人儿。白衣如雪,佳人如玉。水眸桃腮,皎如明月的纯净容颜,恬淡清爽的出尘气质,还有那神采奕奕的大眼睛,在入眼的一瞬,程澜胸口一紧,那颗死寂多年的心像是突然活了过来。迷茫的粉唇轻启,那娇俏的神态让这满园盛放茉莉在程澜眼中瞬间失了颜色。而当他找回神智,筑起骤失的心墙,不愿那么美好的她碰触自己如此不堪的身体,而在慌乱中把她推倒在地的刹那,他竟然有一种想要上前去扶起她,把她揽入怀中的冲动,也还好他的理智让他及时的控制住了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可笑冲动。      “灰……去……”突然响起的沙哑异常的声音打破了一园寂静,那含混不清的吐词是多年来秦中已经习惯了的,他担忧的看了眼面无表情,艰难的说出这两个字的主子,转身推动轮椅向不远处的屋子走去。      八年前,那场噩梦般的大火,如不是少爷,他秦中早没命了。也正是这场大火,不但让当年意气风发的大少爷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成了个事事都要人服侍的残废,还夺走了少爷柔和悦耳的声音以及活下去的信心,让他成了现在躲藏在这鞭辟的寒芜苑行尸走肉般度日的怪人。整整两年,少爷连他都不理,一句话都不说,他明白少爷那是不愿听到自己嘶哑破碎的声音。后来,少爷终于会用他难以分辨的声音费力的和自己说话,秦中就努力的去听,去分辨少爷的每一句话,直到现在,他已经能够没有障碍的听懂大部分少爷说出的话了,只是少爷说话的时候还是少之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不言不语的看书、写字、或是侍弄花草。但是尽管如此,他已经很满足了。那沈小姐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正好,省得等她知道了真相,也像当年的老爷和二少爷一样在大少爷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就让我秦中一辈子呆在这寒芜苑服侍少爷,保护少爷好了。      轮椅上的程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如平日的漠然,领口的缝隙露出些许纠结的粉色皮肤,搁在自己无知觉的双腿上的手却把那条雪白的帕子攥得越来越紧……      那厢边,佳人神色黯然的走进晴茗苑,对于两个丫头关切、好奇的询问置之不理,径自走回了自己的房里,天已经黑了下来。    6、第六章      许是昨天陪客人喝了太多的酒,醉了……半夜里程渊竟梦见自己依旧一身喜服的站着,站在洞房门口。不由自主的推门进去,踉跄着脚步走到床前,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正端坐窗头。   红烛高照,灯影摇曳,程渊想掀开那盖头,那鲜红的盖头下藏着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儿?他抬手拿起秤杆轻轻的挑开了盖头……他就要见到她了,那一瞬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喜悦。下一瞬,程渊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望着床顶被子已被掀翻在地,窗外曙光微露。      这洋酒后劲儿可真不小。程渊心里言道,翻身起床洗漱停当,像平日一样只喝了咖啡,吃了煎蛋就匆匆出了门。今天洋行那边在招人,爹不太放心,昨儿就嘱咐他今天早点去茶庄,到时候也好有时间去洋行看看。程渊透过车窗看着路上零星的路人,拇指抵在太阳穴上用劲儿按揉着,借以减轻宿醉带来的头疼。      此时,晴茗苑内。佳人正小口的喝着小米粥嚼着小黄瓜,耳边还不时传来两个小丫鬟不厌其烦的唠叨。      “小姐,这眼瞅着都五六天了。绒绒它会不会忘了我们了?”云岫略带惆怅的说道。      “也不知道有没有饭吃……”玉露也托着腮,拔了拔碗里的粥,一脸的忧心忡忡。      佳人禁不住有些想翻白眼,这两个小丫头和猫儿的感情倒比和她这个大活人亲多了。整日的念叨着让她去把绒绒找回来,她却也不知是怎么的再没勇气往那后院走。出了丑,丢了人,倒不算什么,只是一想起那人寒凉的眸子、冷冰冰的拒人千里的样子,心就一寸一寸的结了冰、上了冻、凉透了,失了未见时的大胆与勇气。      莫不是怕了他了?佳人想着自嘲的笑了笑,因着那只见了一面的男人,自己倒有些变得不像自己了,无论如何今儿她还要去应聘呢,这可是正事儿,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搁了碗筷,佳人回屋略作收拾,简单的穿了一件蓝白相间的衬衣,黑色长裤,出门直奔锦盛洋行。等到了,就见门厅里的柱子前挤着不少人,个个伸颈垫脚的张望着,佳人遂也上前,与几个垂头丧气的男子擦身而过,走到了近前,抬头瞧着那大红色的“初试通过名单”。   看到压在“沈嘉”头顶上的“李庆时”三个字,佳人莞尔一笑,没想到那人还挺厉害的,竟然考了第一。下一瞬,佳人突觉肩上一沉,转头看去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来人正是李庆时。此刻他依旧是那日的打扮,只是神色间透着掩不住的兴奋。      “沈小姐,你也来了。”李庆时刚刚看到自己通过了一试,心里一时兴奋加之突然看到佳人就冒冒失失的冲过来,一手拍在佳人肩上算是与她打招呼,却在佳人看向他手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举动鲁莽失了礼数,有些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好。      佳人见他神色扭捏,不由浅浅笑道:“没关系的,李先生考的真好啊,祝贺你!”      “哦,哪里,哪里。沈小姐才是真人不露相,巾帼不让须眉呐。”被眼前的美丽女子一夸,李庆时更是红了脸,不好意思的谦虚道。      佳人听着他文绉绉的赞美,觉得眼前的男子还真有几分酷似古时的酸文人。此时门厅里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余下的十几个男子也都是同佳人一样通过了初试,等着面试的。不多时,就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领着来齐了的二十人进了一间宽大的会议室,佳人同众人一起在椭圆的大桌子边坐了下来,等着按顺序去隔壁的办公室里参加面试。      佳人排在第16个,前面人还有不少,她无聊的玩着手中的号码牌,想起两个小丫头早晨的话,也许是该再去一趟……虽说自己保了证、发了誓不会再去,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总得把绒绒接回来,何况这是去找秦伯,又不是去见他,应该也不算食言吧……佳人有些心虚的在心底里为自己开脱,不住的找着理由,其实是再不把绒绒找回来,估计自己的耳朵就真的要长出茧子来了,云岫和玉露虽还未出嫁却已经让佳人从她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娘亲的影子。自己再不有所行动,就真的要被她俩念死了。      “16号,16号,沈嘉。”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佳人的思绪,她起身走出去,整理了一下衣领,推门入屋。      “沈嘉是吧?你就是唯一一个通过了笔试的那个女的?”程渊看着手中的简历,头也不抬的问道。佳人却在看到程渊的瞬间,心下一沉,对他的问话也没有作答,静静的等着他认出自己。      程渊等了半天不见有人答话,有些气恼的抬头一瞧,一句正要说出口的“不会说话吗?”梗在喉间,瞪圆了眼盯着佳人看了足有一刻钟,才闭了嘴,咽了口唾沫道:“大嫂,别来无恙。我叫黎叔送你回去。”      “为什么?我是来面试的。”佳人此刻倒是坦然了,反正已经被发现了,不如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说着在身前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你……洋行招人你来掺和什么?”程渊打量着眼前干练爽利的女子,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若她不是自己的大嫂,以她的履历和笔试第二名的成绩,他也许还会要了她,只可惜她偏偏是沈佳人,这事儿要是让爹知道了也是断不会答应的。      “就是因为洋行招人,我觉得自己挺合适才来的。再说我也算是程家的人了,现在洋行需要人,我正好是学商贸的,也来出一份力,这有什么不好的?还是你觉得我能力不够?”佳人有条有理、一本正经的分析道。      “这不是能力的问题……”程渊现在才发现这位沈家大小姐真的不是个省油的灯,看着她挂着浅笑的脸,没来由的想起昨晚的梦,他烦躁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斥道:“你身为程家的媳妇,怎可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工作,你这样让程家的脸面往哪里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程家养不起媳妇呢。”      佳人仰头不解地看着眼前像是快要喷火的男人,站起身凑到程渊近前,眼神怪异的瞅着他,看的程渊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说道:“你看什么?离远点。”      “看看你有没有长白头发。年纪不大,说话的表情却和你爹像足了八分,这算不算是未老先衰啊?”佳人一本正经的退回一步说道。      “……”程渊抬手摸了摸自己乌黑的鬓发,有些气结的不知该拿她怎么办,自己的话她是一句都没听见吗?      “算了,看来你也做不了主。本想趁着没人知道,先混进来工作等有了成绩再和家里说,却没想到运气这么差碰到二弟你。既然如此,我还是先回去和爹说明白的好。”佳人此时倒像是想明白了,自顾自的说完话,就起身准备走。      “等等,你站住!”      “还有什么事儿吗?”佳人奇怪的回身望着他。      “你还是放弃这个打算的好,爹是不会同意的。”程渊强压着怒气,语气平淡的说道。他了解自己爹的脾气,若她真去了,碰一鼻子灰不说,怕是少不得一顿骂。      “哦?可是还没说过,怎么知道一定不行。谢谢二弟你的好意,不过结果总归是要试了才知道的。”佳人颔首间嫣然一笑,转身走出了屋,留下一脸诧异的程渊独自发呆,好半天都没回过神儿来。      真是的,不就是个洋行招人嘛,也值得他程二少亲自面试。佳人无奈的撇撇嘴,感叹自己命不好,却正看见前面一脸喜色的李庆时正在和一个长相憨厚的男子交谈,她本能的像要绕道,却已被眼尖的李庆时瞧见,大老远的冲她挥手,佳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沈小姐,这位是武先生。武兄,这位就是沈小姐。”李庆时作了介绍,继续问道:“沈小姐,面试如何?”      面试?佳人无语的想起程渊那张臭脸,说道:“没被录用。”      “啊?怎么会?沈小姐你成绩那么好的?”武亦文想起红榜上排在第二名的正是这位沈小姐,有些诧异的问道。      佳人只得无奈的笑言道:“也许是我的口才不够好,也许是我的运气不够好,总之沈嘉在这里祝贺二位了。还有事,我就先告辞了。”其实都怪那个程渊,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   “还以为能够有幸和沈小姐一起工作呢。我想也不一定是沈小姐的口才有问题,只怕是他们看沈小姐是个姑娘,所以才……”李庆时思索着小声说道。      “是啊,是啊,是有不少公司……”一旁的武亦文也有些恍然大悟的附和道。      佳人闻言不禁一愣,这上海滩如今虽说开放,但真正在社会上工作的女子倒也不是很多,有不少地方也都不愿意收女工,这倒也是常有的事,却想不到他们想到了这上,不过也好,佳人没有答话,像是默认的笑了笑便告辞离开了。      时间尚早,沈佳人沿着富生路东瞅西逛,一路走到了商铺林立的林森中路,看着电车响着铃远去,近处洋装纱裙的摩登少女踩着五寸高的细跟皮鞋昂首走过,旗袍盘发的夫人太太拎着大包小包从一家家店铺里出来,梳着双辫的学生装女子斜挎着书包三五结伴而行,临街的店铺里传来无线电广播的声音,声音是固古不变的柔美婉转,甜腻中透着丝丝慵懒,醉意撩人。佳人漫无目的的缓步前行,浮光掠影的看过橱窗里风格各异、五彩斑斓的衣裙,却没有驻足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却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前停下了脚步。      木质的橱窗内,各式的植物花卉正惬意的享受着日光的沐浴,一丛太阳花正对着佳人板着的脸开的灿烂无比,流水般轻柔舒缓的音乐声透过门缝儿流泻而出。佳人抬头看了眼店牌——“惠草轩”三个藤蔓环绕的字在车水马龙的街边像是飘然世外的一处花香桃园。佳人不假思索的推门走进的这家风韵雅致的花店。      微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四围高低错落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花木,一盆雪白的茉莉在第一瞬间就吸引住了佳人的注意,那洁白的花瓣,盛放的姿态都让佳人又一次忆起了几天前的那个傍晚,那些花儿,那个人……      “姑娘,想要看什么花儿?这是台湾那边产的单瓣茉莉,不单幽香沁心,用它窨制的茉莉花茶,更是香气浓郁,滋味鲜爽,姑娘要不要买一盆回家养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一身是土,一手拿着一把花铲,走到佳人身边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问道。      “哦,您这茉莉可真美。”佳人冲老人笑了笑称赞道,“我若是想买种子自己种可以吗?”   “这茉莉啊,用种子不好成活。若姑娘想种,我这里倒是有幼苗,姑娘可以买一些回去种。”老人家听了佳人的话,就知道她是个不懂种花的门外汉,就耐心的解释道。      “哦,是这样子,那我就买些幼苗吧。”佳人想起自己那天在寒芜苑压坏了不少花儿,这样一来就可以略作赔偿了。不过这程家的人还真是,收茶、卖茶不说,连着种花都种的是可以熏茶的花儿。      “好,姑娘你稍等,我这就去给你拿。”老先生说着转身去了柜台后面的屋子。      “对了,您这里有昙花的幼苗吗?我也想买一株。”佳人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就养着一盆昙花,却从没看过它开花,因为它开花的时候,自己都睡着了。只听爹爹讲过那昙花一现是怎样的清灵出尘,皎洁似玉。但那一天,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她却觉想是看到了昙花初绽——芳华千古、刹那倾城的风姿,是从骨子里向外浸润、渗透出的独特气韵——沉静无争、光而不耀却终难掩灼灼之华,也让她不自觉变成了一个笨手笨脚的冒失鬼。      近在咫尺,却让人觉得隔了千里,让人不忍亵渎却也无法接近,看似润如玉实则寒似冰,刹那交错,然后各自循着自己的轨迹离去,也像极了那昙花一现——只是这次她没有错过。然而此时的佳人却也不知那样的相遇是幸还是不幸——遇见了却不能拥有的美好,还不如不要遇见,省了牵念,省了妄想……红尘万丈,爱、恨、嗔、痴,说来容易却又有谁能真的看透、放开呢?反正佳人知道自己是放不开,因为一想到自己那天的表现,她觉就得自己该找堵墙撞死,真是丢脸。      “这是五株茉莉和一株昙花,我都包好了。这昙花不易种,姑娘回去可要小心侍弄啊。”老先生说着把包好的纸包递给佳人。      反正也不是我养。佳人心下暗道,她要托秦叔把这株昙花和茉莉一并交给那个人,算是“纪念”一下自己和他那如昙花一现般短暂的一面之缘,不知那人收到会是什么表情。佳人挑了挑眉赌气想象着程澜那张冰块脸会不会因为这个略带讽刺的玩笑而生气,却怎么也想象不来。于是付了钱出了花店叫了车,不多时就回到了程宅。      “少奶奶,少奶奶,你可回来了。”佳人一进晴茗苑,就被迎上来的玉露抓住了。      “啊,出什么事儿了吗?”佳人忙问道。      “事儿倒也没什么事,就是上午四小姐从学校回来了,按规矩来拜会您。少奶奶您正好不在,四小姐等了半个时辰,后来……不耐烦就走了。”玉露皱着小眉头说道。      “四小姐?”佳人眸子转了一下,“哦,是沁然对吧?说起来又到了放假的时候了。”佳人记起程家还有个自己没见过的小女儿,和程澈同岁今年才刚满18岁,和那个冰块大少一样是程家已故的大太太生的。听说是在上海滩有名的教会学校圣玛丽女校念书,平日都住在学校,现在六月末学校放暑假,就回到程宅了,然后就来见自己未曾谋面的大嫂。佳人有些不理解玉露愁苦的表情,安慰道:“没关系,有时间我去她园子里走走,见个面不就行了。”   想起上午四小姐的态度,和那两个被她摔碎的茶碗,玉露还是一脸苦涩,担忧看着佳人说道:“那个……少奶奶,四小姐她、她脾气不太好,你去的时候要小心啊。”      “她还能吃了我啊?”佳人开玩笑的说道,却见玉露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就正色道:“放心吧,我不会和个小丫头计较的,何况她还是我的小姑子。对了,第一次见面,我这个作大嫂的,该带点礼物去。来先吃饭,不然菜就凉了。”佳人拉着玉露坐下,率先下箸吃了起来,这一上午的折腾,她可是早饿了。       7、第七章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余辉斜照。      古朴的回廊上洒满斑驳的光晕,窈窕的影子被拉成细细的一线斜斜地拖在身后,沈佳人面容沉静的一路走来,停在了程远阳的书房门外。上次来这儿,是在她新婚的第二天,那时公公的叮嘱言犹在耳。虽然上午在程渊面前话说得轻巧,但是她心里清楚——要想让自己这位在上海滩商界纵横沉浮了半辈子的公公松口,只怕绝非易事。但是她却不得不来,只因为若她此时说,就还有五成的机会;若她错过了此时,她不确定程渊会不会说,若是公公先从程渊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只怕到时她就连一成的机会都没有了,那她也许就只能继续过着无聊之极的金丝雀生活了。所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天无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      佳人深吸了一口气,攥了攥拳,抬手就要敲门,却突听得门内传来“嘭”的一声脆响。面色一怔,佳人抬起的手又轻轻的放了下去,一只耳朵却贴上了雕花的门板。      “那些可都是上好的杭白菊,还有那玫瑰、金银花……都是年初你爹我亲自从江浙采买回来的。你个败家子,怎么能就这么说降价就降价?四折?你倒不如把它们直接扔了!啊?!”一盏上品冻顶乌龙茶摔在了程渊面前的花梨木茶几上,程远阳怒极而斥,唇边的髭须随着他的喘息一起一伏。      “爹,孩儿我这也是没办法。马上一进七月,就快到秋茶收购的时候了,可是这收茶所需的银子到现在还没有凑齐。沈家钱庄借的钱也都用来填补由于春茶未能及时送到而拖欠众商家的违约赔偿金,特别是那几家英国商行,赔偿金定的时候本就比本地商铺高好几倍,这下算是被他们狠削了一笔。这些原本打算和春茶一起销售的花啊,叶啊的也都堆在仓库只怕是很难卖出去了,还不如贱价处理掉也好凑出收秋茶的资金。”程渊双肘撑在腿上,双眼注视着桌面上洒出的茶汤,一脸苦涩的言道。      “那也……不行!这样赔着钱出售。就算是解了一时之急也终只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程远阳铁青着脸,眉头紧锁的思忖了半天,还是不同意儿子的主意。      “可是爹——秋天收茶需要钱呐……”程渊其实一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还有些不甘心。      “别说了,我说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钱的事儿,不是还没到下个月吗?在想办法凑凑。不行就再去找找沈修仁,看看能不能再借贷一些。”程远阳心意已决,沉声言道。      “那……孩儿告退。”程渊脸色难看却也无奈,起身脚步沉重的向屋外走去。      听至此处,佳人也不躲避,在门口站正了身子,理了理领口,等着程渊出来。      “吱呀”一声,程渊推门而出。他一眼就瞧见佳人素颜浅笑的立在那里,嘴角抽动了两下,勉强礼貌的笑了一下算是招呼,随后就垂头侧身走了。虽然此时程远阳正在气头上,不过来都来了,佳人可不打算折头回去。而且刚刚偷听到的那一番对话让佳人想到了一个主意,也许她的机会来了。随即毫不犹豫的抬手在书房的门上敲了三下。      “我说了不行!”程老爷生了一肚子气,此刻一句话说的中气十足。      “爹,是我,佳人。”火气真是不小呐,但我不是程渊。佳人在门外一边说着,一边无辜地吐了吐舌尖。      片刻的沉默之后,程远阳的声音再次传来,火药味少了几分——“有事啊?进来吧。”      “是,打扰您休息了。”佳人客气的说着走进了昏暗的书房。      “是佳人啊,坐吧。这些日子还住的习惯吧?需不需要再给你多派两个丫头?”程远阳带着疑惑的神色打量着佳人,猜不到她所为何来。      “很好啊。玉露很勤快,加上云岫足够了。劳爹爹费心了。”再多两个,我不被吵死才怪。佳人乱想着在茶几边坐□。      “爹,今天我去了洋行。”佳人决定开门见山。      “洋行?”程远阳不明白眼前这个水灵灵的新儿媳妇在和自己打什么哑谜,“你去那儿做什么?”      “去参加面试。”佳人言简意赅,神色自若的做好了准备,等着看自己公公会不会像刚才那样再摔一次茶盏。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动静,佳人开始思考这情况到底是说明我比程渊的运气好,还是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想了片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佳人决定继续主动出击,实话实说——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爹,我想去洋行工作,也好为程家出分力。希望……您能同意。”佳人说着走上前垂首鞠躬,恳切的说道。      “你……工作?为什么?程家给你的钱不够用吗?”程远阳的眉头锁了起来,语气也透着丝丝寒凉。      “并不是因为钱的原因。只是觉得我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佳人心下一紧,面上觉还是挂着清浅适度的笑,平和的说道。      “可你现在是程家的媳妇,就要守程家的规矩。”      “规矩总是人定的。况且额家规里也没有女人不许工作这一条。当年爹的娘亲不也曾随同您的父亲一同南下贩茶,夫唱妇随,共同挣下了程家最初的家业。”虽是反驳的话,佳人却说的规规矩矩,说话间低眉敛目,一副乖巧、顺从的样子。      “这……那时当年日子穷,可现在的程家并不需要让女人出去工作,你还是安心当好你的大少奶奶就好了。”程远阳想起自己含辛茹苦的母亲,心中一酸,语气软了几分,却任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爹——”佳人听出他语气间不经意的微妙变化,知道是她该添一把旺柴加猛火势的时候了。佳人心一横,启唇言道:“刚刚佳人来得早,在门外听到了一点爹和二弟的讨论。爹,您看这样可好——我和您打个赌,就赌那些二弟打算折价出售的杭白菊、金银花之类的东西。一个月的时间,我想办法把他们按进价卖出去,若是成功了,正好有了收秋茶的银子,若是我失败了,我就去恳求我爹,让他出借需要的银两。当然,若是成了,希望您能答应我准许我去洋行工作;若是不成,佳人也自然无颜面再提工作一事,会安心在家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听话媳妇。”      佳人的话,让程远阳在心底里暗笑出声。那些东西,若没有茶来配,想要卖出去有多难,只怕她这个不懂茶的丫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就算她是留洋念了洋学问,也终究是个女儿家,真是太不自量力了。程远阳正要拒绝,却又转念一想——既然她做不成,那不如让她去折腾。她是沈易的女儿,到时候她去求情,还怕沈易不借钱吗?这样一来,既解决了银子的问题,她也会愿赌服输、心服口服的呆在家里,岂不是一举两得。想到这一层,程远阳脸上的寒冰消融,化作一潭春水,说道:“也难得你有这份替程家分忧的心,若为父一再拒绝,反倒辜负了你的一番好心。为父就跟你打这个赌,若是你办成这件事,爹一定给你再洋行安排个合适的工作,让你发挥才干。”说着从书桌后走出来,亲切的在佳人肩上拍了两下。      “谢谢爹。佳人一定会努力的,以求不辜负爹的期望。”佳人恭敬的应声,“那佳人就不打扰爹,先告退了。”说着退出了书房。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佳人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快步向后院走去。她知道这是一步险棋,那些东西连程渊都要贱价出清,定是不好卖的。但是她从小跟着爹耳濡目染,她知道只要是好东西就一定能卖得出去,关键是要看清其价值,找对方法。她也知道自己爹爹在生意场上时重信义、恪守规矩的人,今年程家的借款已经接近一家商号能够从程家钱庄一年内借款的上限了,爹为了钱庄上百储户的利益也断不可能再出借钱款给程家了。这一点自己公公当然也是清楚的,只是他一定觉得佳人去说的话,沈易一定会有所通融的。佳人也正是要利用自己公公的这种想法,让他答应和自己打赌。其实佳人心里清楚自己的爹爹就是自己去求,也是不会违背原则的,所以她要好好利用这一个月把东西卖出去,这样她才可以赢得赌约。      不过现在,她还有一件更重要、更紧迫的事要去办——那就是去把绒绒找回来。因为她出门的时候还和两个丫头保证过说今晚一定会把绒绒带回去的。若是她做不到,今晚说不定就进不了晴茗苑的门了。想着,佳人从怀里拿出上午买的花苗,加快了脚步向寒芜苑走去。   夜色渐浓,晓风残月。菱花窗内,昏黄的灯光驱散如墨的夜色,寂静的院落里不时传来夏虫低低的鸣叫,隔窗听来越发令人生出丝丝寂寥之意。      程澜单薄的身子倚靠在轮椅高高的椅背上,头微微仰起,乌黑的羽睫映衬着白皙到有些透明的光洁皮肤,饱满的额上几绺碎发滑落,是一张梨花落雪般安静柔和的睡颜。身前的桌案上纸张凌乱,一只手松松的握着钢笔,笔尖落在纸上,晕染出不小的一片墨迹。      纸上只写着寥寥的几行字,细看来却是宋人姚述尧的一阕词——《行香子?茉莉花》:“天赋仙姿,玉骨冰肌。向炎威,独逞芳菲。轻盈雅淡,初出香闺。是水宫仙,月宫子,汉宫妃。清夸苫卜,韵胜酴糜。笑江梅,雪里开迟。香风轻度,翠叶柔枝。与王郎摘,美人戴,总相宜。”      “喵呜——”一声低低的叫声自轮椅上传来,却原是那猫儿绒绒正团成了一团窝在程澜的腿上睡得正香,却被人从脑后一把拎了起来,于是踢脚蹬腿外加不满的轻叫出声。      闻声,一向浅眠的程澜羽睫微动,睁开了眼,黑玉似的眸子不解的看着身旁拎着猫儿的秦中。   “少爷,吵到您了。是大少奶奶她来要回茉莉,所以……”秦中看着主子没有表情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后又罩上一丝落寞,话说到一半就停了。      “要不,老奴去回少奶奶就说这猫儿大少爷喜欢,问她能否让茉莉留在这里?”秦中一直都挺奇怪这个捣乱的小家伙怎么就是喜欢和少爷亲近。自打来了,就喜欢在少爷腿上睡觉,就好像那是它的窝一样。一开始,他还怕少爷烦它,想把它送回去。可是没想到少爷不但不赶它走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茉莉”。可是现在大少奶奶却找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少奶奶?不属于这里的人,连猫儿也留不住。况且自己这个样子又有什么资格挽留呢?只怕若真的去挽留,人却会跑的更快。罢了,罢了……程澜一怔,止住无意义的胡思乱想,略带不舍的看了眼秦中手里的猫儿,冲外摆了摆手。秦中会意的抱了猫儿出去,交给佳人。      “这是些新摘的茉莉,煮粥喝很好的。少奶奶拿些回去吧。”秦中有些不舍的把猫儿交给佳人,还递上了一包晒好的茉莉。其实这几天自从大少奶奶闯进来之后,少爷他去院子里的次数就勤了不少,还总是望着那条通向门口的小径出神。虽然还是一样的沉默,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茫然。他不知道少爷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能感觉到少爷他有那么点儿和以前不一样了,也许他应该告诉大少奶奶这些茉莉都是少爷亲手晒的。      “是吗?谢谢秦叔。那天的事真是对不起了,这些花苗就当做是赔罪,请……您一定要收下。”佳人不知道为什么从这扇门打开的一瞬,心就开始跳的快了一拍,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还是在兴奋,只是一双眼总是不自觉的飘向院子里,本能的期望着能看见什么。这些花苗她更希望收下的人是……只是那个人怕是已经讨厌死她这个冒失鬼了,又怎么会来见她,收下她的花苗。即是他不愿见她,也罢,就遂了他的心吧。      佳人神色黯淡,无言的抱着猫儿茫然若失地转身缓缓的走了。她在期盼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就这样离开,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走出了一个人的心,再回不去……脚步声零落,纤瘦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天已黑,夜未央……      秦中细细的锁好了门,转身回到了屋里。却见雪花般的碎纸绕着书桌和轮椅散了满地。看向自己的主子,却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正低头安静的写着什么。他张了张嘴,终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从怀里摸出那一包花苗轻轻放在桌边儿上,径自出去拿扫帚了。       8、第八章      经过荷花池的时候,佳人在池边站了一会儿。一池碧叶连天、角儿尖尖的小荷在夜色中安然睡去,清浅的幽香弥散在沁凉如水的空气中。待到她抬步离去,打算回晴茗苑的时候,却听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一阵说话声,隐隐约约听的不甚真切。声音忽高忽低似是不像平常交谈,勾起了佳人的一丝好奇,当下转身踏上了与晴茗苑方向相反的另一条小径。      沿着回廊一路走来,谈话声愈渐清晰,佳人也渐渐听出是两个女人在吵嘴。转过一个拐角,就见不远处的灯下立着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年老的一袭泥金缎短袖旗袍包裹着微微有一丝发福的身体,发髻高挽,正是程家的大太太苏锦绣,此刻她正抬臂指着站在她对面的年轻女子,嘴里不住的指责着什么。染了蔻丹的纤长指甲随着话语不断地向前戳点着。      那年轻的女子身材丰满,穿一身樱桃红荷叶边镂花纱裙,双臂交叠抱于胸前。昏黄的灯光下一张略带着稚气的脸儿一望便知是经过了精心修饰——眉黑唇丹,面白如瓷。一双妙目正轻蔑、高傲的望着苏锦绣,随有些眼熟却是佳人未曾见过的一张脸。两人似乎也察觉到有人,皆转头向着佳人的方向看了看。佳人也就只得继续向两人走去,短短的十几步路却也足够她猜到那年轻女子的身份——今日回家的程家四小姐程沁然。      灯下驻足,佳人笑盈盈的向苏锦绣问安,“佳人见过娘,这么晚了娘还没休息呢?”   “是你啊,媳妇你这是打算去哪?”苏锦绣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似是不愿让佳人看到刚刚的那一幕,继而貌似关切的问道。      佳人的目光在一脸不耐烦的程沁然和语气中仍含着掩不住的不屑的大夫人之间溜溜的转了个圈,斟酌了一下言道:“哦,我是听玉露说沁然今儿个回来去了我那儿,偏巧我出去逛没见着。就想着这会儿去安芷苑看看沁然,可巧在这儿遇上了。娘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我想带沁然去我那儿坐会儿不知可否?”      佳人一脸无害的笑意、言辞处处谦恭有礼,苏锦绣闻言也不好说什么讪讪的点了点头算是允了,转头用眼角儿瞟了眼一旁的程沁然,低低的说了句“小妖精!”转身走了。留下一脸不解的程四小姐和自己初次见面的大嫂四目相对。      “沁然,你好。我叫沈佳人,是你初次谋面的大嫂。今天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不介意的话去我那儿坐会儿吧,不远的。”佳人瞄了眼苏锦绣渐远的背影,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说道。佳人此刻已经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在刚看到她的时候觉得眼熟——因为她的眉目与另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人长得像极了。只是眼前的女子点染的太多,工丽有余却失了一份清水芙蓉、玉自天成的清秀。然而这相似的却还是让佳人下意识的开口帮她解了围,虽然她也不清楚她们是为着什么才起了争执。只是因着这份相似,就对眼前的女子多了一份亲切和保护的欲望,佳人都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觉得自己真是蛮奇怪的。      “哦,你好,大嫂——”程沁然挑眉扫了眼笑容灿烂的像个傻大姐似的佳人,冷淡的应了一句,却没有走的意思任就抱臂倚柱立在原地。      “站这儿说话多累,去我那里坐会儿,咱们边喝茶边聊。”又看了眼程四小姐一身摩登的装束,佳人补充道:呃,如果你喜欢咖啡我那里也有。”      “呵……你别以为你这个样子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我程沁然可不是三岁半的小孩子!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又是装清高又是装亲切的,说白了不就和那个姓柳的小□一样是看上这程家的钱了。哼……大嫂?!和我大哥都不住在一个院儿更别说同房了,你这也敢说我大嫂?哈……笑死人了。上午若不是我爹逼着,我打死也不会去你那的,你就别在这儿自作多情了。还有沈佳人,你记住了本小姐叫程沁然。‘沁然’两个字不是你能叫的。”程沁然对眼前相貌出色、身材高挑的女子比未见面时更多了一份不屑,若是她长得貌丑点还有可能是无奈,这样花一样的女子却愿意嫁给那个样子的大哥,若说她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才真真是骗鬼呢。这宅子里的女人,她什么样的没见过。嘲弄的笑,冷眼斜睇着佳人,不耐的红唇微张,打了个呵欠,转身如风摆柳般施施然的走了,只留下佳人目瞪口呆的望着那个婀娜的背影发愣,眨了眨眼暗自在心里骂自己不该这么好奇。      “算了,绒绒,咱们也回去睡觉吧。”佳人低低的自语着也转了个身向自己的院子走去。不过还真不愧是亲兄妹啊,不光长得像就连这性子也一样是“生人勿近”呐。虽然那个是不发一语的冷面冰块,这个是噼里啪啦的俐齿伶牙,却都是拒人千里。佳人此刻甚至有点儿佩服起大太太苏锦绣来,这么凌厉的一个姑娘,她居然能和她吵得旗鼓相当,也当真不容易啊。      回到晴茗苑,两个小丫头见了猫儿比见了佳人还亲。佳人无奈的耸耸肩,进屋略作洗漱,便上了床。望着窗外,佳人把程沁然说的话又想了一遍,觉得其实她也没错。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自己还真像是个卖身求荣的典型。佳人无所谓的想着,心中丝毫不介怀,终归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呢,成长在这样的大家庭里,娘亲早逝,爹爹又娶了那么多姨太太,小姑娘看人难免主观些,何况自己嫁的人还是她的亲大哥呢。没关系,来日方长。佳人觉得自己并不讨厌她反倒有些心疼这个外表亮丽光鲜、语出咄咄逼人的姑娘,不知在这夜半无人、月落金盆的时刻,她还会有那样的凌厉生动吗?      许是这几年在异国他乡久了,经历的事儿多了,见得人也多了。佳人觉得这次回来自己看人也通透了不少。只是——这程家——她唯一看的懂的除了程澈,也就只有这个刚见面的四小姐程沁然了。怎样的艳妆华服也掩不住那份天真,那抹单纯。想来也只有单纯如她才会口无遮拦的初见面就说出了心底的好恶。至于那一群太太,她真的是一个都看不透……算了,沈佳人不要乱想这些有的没的,困死了。翻身一搂被子,某人带着笑乐颠颠的会周公去了……      第二天一早,艳阳高照,吃罢了早饭,佳人兀自在屋里翻抽屉,云岫和玉露在院子里踢毽子,这是两个小丫头最近新喜欢上的游戏。翻了半天,佳人在找出来的一堆精致好看的瓶子里挑了一个典雅的方形瓶子,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又放了回去。又拿起一个圆柱形的,闻了闻,满意的点了头,快手快脚的把其他瓶子都塞回了抽屉。      拿着那个选中的瓶子,佳人正要往外走,床头小几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佳人赶忙奔过去接。      “大哥?你怎么想起打电话,有事儿?”佳人有些意外。      “吃饭?……好的,晚上七点,翡冷翠西餐厅,我记住了,去了再聊。”佳人被电话那头自家大哥的严肃口吻吓了一跳,不敢有任何异议的应承了下来。      挂了电话,佳人若有所思的走到院中。大哥不会闲到平白无故请她吃饭的,究竟是什么事儿呢?佳人也想不出,趁着两个小丫头轮换的间隙,说道:“你们两个不论是谁,今天去一趟安芷苑,帮我把这瓶香水送去给四小姐,就说是我这个嫂嫂送她的见面礼。”      “云岫你去吧。”玉露有些犯难的扯扯云岫的衣袖。      “还是你去吧,你毕竟以前是程家的丫头,比较熟悉情况。”云岫想起那个程四小姐昨天的样子就觉得头皮发麻。      佳人看着这两个被沁然吓着了的丫头,眼珠一转道:“这样吧,不如你们今天的毽子谁踢赢了,输的那个人就替我去跑这样趟,可好?”      两个丫头只得一脸惴惴的同意了主子的提议,认真的比试起来。佳人见她俩依旧愁眉不展就按安慰道:“放心,她会喜欢这东西的。我保证!”就沁然的穿戴,佳人对自己的礼物还是很有自信的。佳人笑着边说边走出的院子。      当程渊在自己的车旁看到笑的阳光明媚的沈佳人的时候,他的心兀自一沉。这个女人她又要做什么?当他无从选择的和她同车到达茶庄的时候,他的脸已经了拉的老长。因为一路上佳人已经把她和程老爹打的赌告诉了程渊。程渊对身旁女子带着一丝得意的表情视若无睹,他心里清楚自己老爹想通过她从沈家借钱,但是他就没想过这会给他这个做儿子的带来麻烦吗?就像现在他还要派人陪她去清查库房里的那堆注定卖不出去的存货。难道自己还不够忙吗?还要陪着沈大小姐瞎耽误功夫,爹就不能直接和她说那些东西不可能卖出去,让她直接去找她父亲吗。程渊心里烦躁的想着,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沉、冷漠,面沉似铁。      佳人被带到仓库后,就一个人留了下来,开始一边翻看明细一边查看这些东西,准备先了解清楚要卖的东西,再进行下一步的计划。程渊也不愿管她,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待到日头偏西,茶庄打烊的时候,佳人才从仓库出来,看了眼钟,惊觉已过了六点,才想起自己的大哥的约定,匆匆拍着身上的浮土,走出了茶庄的大门。却见程渊正站在路边等着司机开车过来,就上前打招呼:“这么晚才走啊?”      “哦,有些事耽搁了。不过我还有个酒会,不能和你一道回家。这样吧,我让老陈送你,我叫车去赴宴。”程渊有些诧异佳人居然在仓库呆了一整天,随意的应道。      “酒宴?你一个人去?”佳人有些奇怪的左右看了看,按理不是应该带个女伴的吗?      “哦,许秘书她今天中暑请假了,我也就只好一个人去了。”程渊解释道,却在在此望向亭亭静立的佳人时脱口说道:“大嫂,不知可否有意与我同去?那里应该能见到不少咱们程家的客户。”      此言一出,佳人微怔,程渊更是心下一惊,他不知道自己的嘴怎么会不经大脑的说出这么句话来,他可不想带着个花瓶去赴宴。      正在两人面面相觑之时,突然一个清甜的声音在两人身侧想起:“程渊,终于等到你了!我买了今晚兰馨大戏院的戏票,你配我一起去吧。”      佳人转头一看一个身穿乳白色洋装,头戴白色太阳帽的俏姑娘正一把拽住程渊的胳膊,笑得甜蜜。      “我要去一个酒会,没空陪你看戏。”程渊不漏痕迹的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淡淡的应道。      “酒会?你是要和她一起去酒会吗?你又换秘书了?”白安妮小脸儿微绷,面色不善,眼神警惕的上下打量着佳人。      “她不是我秘书,是我大嫂,婚礼那时候你应该见过的。”程渊陈述事实一般说道,眼睛不住了向路口张望,盼着老陈快点把车开来。      “只是那时我顶着盖头,你看不到我。”佳人打趣的解释道。      “哦——你娶的就是……不对是你大哥娶得就是她?你好,我叫白安妮,是程渊的朋友。”白安妮恍然大悟,想佳人伸出了手。      “很高兴认识你。对了,我还有约,正好二弟你不是缺个舞伴吗?这白小姐不是现成的吗?”佳人看着眼前一对煞是养眼的男女,好心的提议。      程渊闻言脸色一僵,恨不能上前堵住沈佳人的嘴。他平日最烦的就是白安妮的死缠烂打,可是她却在这时出了这么个糟的不能再糟的主意,这是在报复他早上对她的态度吗?      白安妮闻言双眼一亮,蹭到程渊身边不住的点头。正巧这时车也来了。佳人冲白安妮摆了摆手,跳上一辆人力车,程渊只得认命的和白安妮一起上了车,咬着牙铁青着脸,直奔酒会而去。      “啊欠——”此时,佳人坐在车上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个喷嚏。不会是在仓库呆太久,感冒了吧?佳人想着揉了揉鼻子。       9、第九章   星月初生,华灯初上,入夜的上海滩魅影流光,风姿旖旎。   霞飞路,翡冷翠西餐厅。      “大哥,最近钱庄生意很闲吗?怎么有空请我吃饭?”,佳人吃了口牛排,冲着坐在对面西装革履的沈修仁继续说道:“对了天舒嫂子最近还好吧?我昨儿还读了她写法租界巡捕打人的那篇评论呢。”      沈修仁不言不笑的打量了佳人半天才开口道:“我和你嫂子都好得很。问题是你——佳人你在程家过的好不好,这才是重点。”      “我?”佳人又吃了一口沙拉,“我这不挺好的嘛。”虽然和其他女子相比她的婚姻有些怪异,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佳人对现在自己的日子还真没什么不满。当然话说回来——要是某人能不拒她千里就更好了。      “沈佳人!你去了几年国外,长本事了!连大哥你都瞒着?!”沈修仁想起前几天收到的那封匿名信的时候也不信,可是后来差人按信中的地点找到那位原先在程家做过厨娘的甄婆婆之后,可就由不得他不信了。索性撂了刀叉,斥责道。      佳人见自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哥变了脸,心里略微有些打鼓,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得小心翼翼的说道:“哥,你这是生的什么气啊?我瞒着你什么了,我怎么都不知道啊。”      “佳人——你是不打算说,是还说不出口?好,你不说大哥替你说。你没嫁给程渊,程家让你嫁的是程家的大少爷程澜,是不是?”沈修仁深吸了口气,带着一丝侥幸的问道。      “恩……是。”听到那个名字,脑中没来由的浮现出暮色中那张无言的清逸俊颜,一瞬间,女子眉目间染上了丝丝娇羞,眼波婉转如新妇,螓首点得脉脉含情。      沈修仁闻言,却是如同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连心都凉透了,全没心情去注意妹妹的神情。      “可是他——”沈修仁一拳砸在白漆的桌面上,手边的咖啡勺被震的跳出了碟子,引得邻座的摩登情侣也都诧异的转头观瞧。注意到众人的注视,沈修仁不自然的轻咳一声,强忍下怒火压低嗓音,痛心疾首道:“他是个残疾人还不能说话。佳人你说你——这又是何苦?”      佳人闻言一惊,却赶忙不动声色地低头装作认真切牛排的样子。“不能说话?”难道说程澜他……是个哑巴?不会,若真是哑巴也不会得到公公的从小栽培。莫不是那场大火,不光毁了他的双腿还让他有口难言。这么说来,那天他不说话,不是因为讨厌我、不愿理我而是因为……心中郁郁了多日的结瞬间冰释,唇角不觉间微翘漾出浅浅的甜笑。也是因为如此公公才不再待见他、不再培养他吧,毕竟不能与人交谈又怎么掌管若大的家业……      佳人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最终又定格在那个青衫净颜、拈叶静坐的侧影,瞬间心头一紧、呼吸一滞,是一抹疼惜划过心上,一抹怜意藏在眉间,幽幽的不经意间化作点点相思上了心头。      这样想来一切都说的通了,只是——大哥他是如何知道这些连她都不知道的隐情的呢?黛眉皱了起来,佳人抬首问道:“大哥,这些都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你不用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先告诉我,是不是程家骗了你,所以你才糊里糊涂的嫁了这么个人。大胆说,没关系,大哥会保护你的。实在不行咱们可以离婚。”沈修仁急切的想要替妹出头。      佳人心道虽然她结婚前的确不知道程澜的身体情况,但拜堂的时候是她自己选择了嫁给程澜,虽不算是你情我愿,却也谈不上是程家骗婚。沉默了片刻,佳人笃定的说道:“哥你说什么呢。程澜他身体是不若一般人好,但是我嫁的心甘情愿,我们——很幸福。请哥不必操心。”      “可是……”沈修仁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佳人起身的动作止住。      “哥,程澜他虽身体不好,但却没有一点配不上我的地方。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澜他会担心的。”嫣然一笑,佳人转身离去,不给沈修仁说话的机会。      乘车回到程宅,佳人缓步而行,她不后悔说了谎,却不敢保证那些的安抚之词能撑多久,依大哥的性子是不可能就此作罢的。哎……还有那些杭白菊,佳人觉得有些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后院寒芜苑的门口。背身靠在门上,佳人神色迷茫,想起大哥的话,这时候不知里面的那个人是否已然睡去。他的梦是否也像她的,装着一个他呢?      佳人不知道的是,今天寒芜苑的花圃中的六株花苗——五株茉莉一株昙花有两株长出了新叶。程澜望着那颗颗小苗,唇角微启,露出编贝白齿,如水波般清浅的笑意却让一旁侍立的秦中差一点泪湿眼眶——少爷多少年都没笑过了。      接下来的几天,佳人脚不沾地的四处奔走在程氏茶行的各大客户之间,一方面推销一方面了解情况。一周下来,东西虽没卖出去,却也对茶叶这行的交易买卖的规程了解了不少。不下水不知水深,佳人也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对茶叶知识的欠缺。这一日她从一家法兰西人开的洋行出来路过申报报馆,刚巧遇见了刚下班的陆天舒,二人许久不见甚是开心,就一同手挽手的去路旁的公园里散步。      “大嫂,你有没有什么认识的人是精通茶道,对茶叶也有研究的?”佳人随口问道。      “茶叶?说起来还真有一个,认识倒说不上,不过申报副刊上有一个叫‘嘉木茗香’的专栏你可有看过?”陆天舒一身浅蓝格纹旗袍,梳着齐耳的短发,干练爽利,笑容典雅的问道。      “没看过。”佳人摇头,自己平日并不怎么看副刊。      “那你可以看看,是个专门写茶叶的专栏。作者笔名‘余烬’文笔极好且深谙茶道,我的好友季烟茹——也是副刊的编辑——对此人可是赞不绝口呢。你可以先看看他的文章,若是想询问什么与茶叶有关的事,也可以写信给他。回头我去问烟茹要了那作者的地址给你。”陆天舒想起自己好友谈起这位神秘作者时那幅陶醉的模样就觉得有些想笑,那丫头八成是看上人家了。      “哦?好啊,那我就去卖报看看。”佳人说道。      “佳人,我听你大哥说,你先生他……”陆天舒有些担忧的看着佳人欲言又止。      “恩,他……身体不好,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相爱。”佳人铁了心,做戏做到底,朗声说道。      “佳人……”陆天舒仍旧不为所动疑惑的盯着佳人。      佳人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硬扯出的甜蜜笑容再也挂不住。索性轻叹了口气,若有所失的说道:“嫂子,你说到底什么是爱?怎样才算爱一个人呢?”      陆天舒一愣,沉思了片刻,才开口道:“爱,就是不在一起的时候会想,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满足、幸福,哪怕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都会笑得比蜜甜。”      “哦……”佳人看着一脸朦胧的陆天舒,茫然的点了点头,又道:“那若是爱上的人并不爱你,又怎么办呢?”      “那就对他好。”陆天舒从与自己老公的甜蜜幻想中回过神,一边打量着佳人一边答道。      “对他好,然后呢?”佳人追问道。      “没有然后了,只要真心实意的对他好就足够了,他会明白的。”      “是……吗?”佳人皱了皱眉,思索着,脑子里又映出那个人的侧影。      “佳人——你大哥和我说的时候我也以为你是在敷衍我们,不过现在我倒觉得你可能真的是爱上你嫁的人了。”陆天舒思索着说道。      “啊?!”佳人却着实被这话吓了一跳。难道自己真的对那个就见过一面的家伙动心了?!……也是不然你怎么天天动不动就想到人家?对不对?你就是喜欢上人家了嘛。佳人的心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想法——爱就爱了,反正他本来就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到这儿,佳人脸上自然而然的露出了一个梦幻甜蜜的笑容。那她是不是就该去对他好,然后让他也爱上自己?呵呵,不错的主意。不过具体要怎么做呢?她还没想到……      与陆天舒分手的时候,佳人心情大好,一口气买下了路边报摊全部的过期申报副刊,准备抱回家细细研看。      陆天舒含笑望着佳人远去的背影,心里的一块石头至此落了地。修仁,也许是我们错了。爱情本就和身体的好坏、能否说话无关,只要两情相悦,又怎会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那丫头的眼神里分明就写着相思。就像烟茹,连对方长得什么样,多大岁数,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不也陷入了热烈的单相思吗?爱情,本就是不可捉摸的东西。      入夜,晴茗苑,灯下。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叶如丁香,根如胡桃。   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四曰茗,五曰荈。   ……   其地:上者生烂石,中者生栎壤,下者生黄土。凡艺而不实,植而罕茂,法如种瓜,三岁可采。野者上,园者次;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牙者次;叶卷上,叶舒次。   ……”      佳人伏案细读,心神宁静,沉浸在茶的清雅世界里,却突听得屋内铃声大作。一个激灵,起身跑去接电话。      “伊人,放假了吧?什么事?”      “小住半月?到姐这儿?呃……好吧。”      “后天就过来?呃……也行嘛,到时我去接你。好,就这样,早点睡。”佳人挂了电话,拖着步子回到书桌前,却再也看不进去。伊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要来程家住几天?虽然她在电话里振振有词的说是觉得城里太热想来郊区避避暑,但佳人才不会相信呢。看来大哥还没死心,伊人就是他派来的“小眼线”呐。这可怎么办?伊人一来,看我一个人住在这晴茗苑,我之前说的谎不就全漏了,说不准大哥又想着让我离婚了,那我还怎么对那个冰块好,怎么让他喜欢上我啊?怎么办呢?      佳人双手托腮,前前后后想了有半个钟头,突然眼前一亮,计上心来。当下起身走出了院子,就奔后院去了。走到一半,却又停下了脚步,转了方向去了程老爷的不夜苑。   第二天,程远阳捋着山羊胡子,隔了八年之后又一次踏进了寒芜苑。等到出来的时候,他铁青着脸对等在门旁的佳人点了个头,说道:“好了。你明天就搬进去吧,半个月。家里的下人我会叫管家叮嘱的。明天你就可以去把你妹妹接来了。”      “佳人谢谢爹。”佳人深深的鞠了一躬,开心的转身回屋收拾东西了。真是一举两得!佳人昨天把伊人要来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自己公公,并说服他帮自己和程澜协商,让他同意和自己在伊人面前假扮半个月的恩爱夫妻,以便让沈家放心。不然真要离婚,程家也舍不得沈家钱庄里白花花的票子啊。佳人也就是瞅准了这点,知道程远阳不会拒绝帮她。果然,老爹出面就是管用,比她自己去好多了。而且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住进寒芜苑了,她要抓住这半个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争取让程澜对自己产生哪怕一丁点的好感,然后假戏真做继续留在寒芜苑长住下来……      这厢佳人一边折衣服一边浮想联翩,眼神晶亮,笑颜如花。那厢寒芜苑中,程澜正心如乱麻,往日沉静无波的眼瞳中忽喜忽悲、似忧似盼的闪烁不定,手指间的白帕子被握的皱做一团,倒是像极了他此刻惴惴不安的心……微紫的唇轻张着,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有声音。就这么张了半天,才微微发出了两个含混不清的音。窗外的秦伯把耳朵贴到了窗缝儿上才隐约听到了“夏……人……”两个字,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少爷果真是心里装着少奶奶呢,继而目光转向院子里那几颗少爷天天精心看护的小花苗,想象着它们花开时会是怎样灿烂的样子……      屋内的程澜却在听到自己破碎嘶哑的声音后,面若死灰,苦涩的闭上了眼,双手颤抖着在毫无知觉的双腿上紧握成拳,指尖嵌入掌心,直达心底的痛让他张大了嘴,大口的喘着气,身体也随之起伏着。那个名字,这些天,连他自己都不知在心底里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默念了多少遍,也曾在梦里对着那一抹翩然离去的雪白背影一次次呼唤着,舌在唇齿间轻点,幻化成一声声轻柔中微带着炽烈的呼唤,去挽留住那个远去的身影。终于鼓起了勇气,在现实中让那个美丽的名字从自己的嗓中唤出,听到的声音却是嘶哑难听至极,生生毁了那么美得名字,那么美好的人儿。      脑中明白自己不该有妄想,但却禁不住自己的心,哪怕是一天不去想、不去惦念。如今她说要住进来,这样自己就可以天天看见她了,不用整日握着手绢回想,真好……但是……自己这个样子,不想让她看见,哪怕是一眼,这么残破不堪的身体,会让她厌恶吧……   不,不要!虽然已经见惯了人们鄙夷、嫌弃的、目光,但若是出自她明净无瑕的眼里,他连想象都觉的窒息,更不用说去面对了。然而就算如此,他竟还是答应了自己那位父亲大人,让她搬进来。为什么呢?也许只是不想让她的愿望落空,不忍去想象那张俏丽的脸儿上写满失望的神色。算了,就这样吧,既然自己不能给她幸福,至少也要让她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保住颜面。只是……这样的自己真的能让她的家人信服吗?似乎不可能呢,但是既然她愿意相信,那么他就算是舍了命,赔上所剩无几的自尊也愿意陪她造这个梦。哪怕梦醒后,他什么都得不到只余下伤痕累累的心。然后等她看清情况,离他而去,他定会痛快的放她自由,让她去自由自在的飞,飞向蓝天……      在《Gone with the wind》中,斯嘉丽说:“Tomorrow is another day.”对于此时的沈佳人和程澜来说——明天真的是新的一天!       10、第十章      第二天一早起来,天就是阴着的。      头顶上是黑压压的云,四周是潮热窒闷的空气。      上身穿一件孔雀蓝衬衫腿上一条白色裤子的沈佳人略显遗憾的叠好刚换下的泥金缎短袖旗袍,塞进了皮箱。本来想穿的好看一点、像个少奶奶一点,可是怎奈天不从人愿,加上这破天气眼瞅着就要下雨了,她那个挂名夫君还只许她一个人住进去,这样一来搬行李的事儿也得她做了,那金贵的旗袍她是穿不成了,还是裤子吧,至少搬东西方便。      “那你们两个就好好照看这院子吧,可不许偷懒哦。”佳人依依不舍的抱了抱两个丫头,左手一个大皮箱右手一个大包袱的向后院走去。      轻叩门扉,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佳人有些紧张的等待着再次进入这扇门。片刻之后,“吱呀”一声,秦伯和蔼的小脸出现在打开的门内,忙不迭的把佳人让了进去。今天少爷天还没大亮的时候就起了床,又是洗澡又是换衣的可把他这把老骨头折腾的不轻,后来在房里拿了本书看,眼神却是不是的瞟着窗外,还不时的低头整理着领口、衣襟,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秦中看在眼里,只盼着少奶奶能快点儿来,也省得主子等得心焦,左盼右盼终是盼来了。      佳人随着秦伯一路穿过了那日她走过的那条小径,进到了住屋里。迈步进屋,佳人一眼就看见程澜端坐在一侧的八仙桌边一手执卷似是正在细读,一如那日初见时的清和淡然。俯身把手里的行李放在地上,抬手拭去颈间的汗,佳人还是有些紧张的冲正注视着自己的那个人笑了笑,却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程澜面上平静如常,藏在桌下的手却是一点一点无意识的收紧攥成了拳,怔怔的盯着佳人瞧了半天才找回了不知飞去哪里的神思,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佳人坐下歇歇。立在一旁的秦伯怕佳人不明白,下意识的帮着解释道:“少爷是说请少奶奶先坐下先歇会儿。”      不料佳人却早在他的话还没出口时,就会意的冲程澜点着头,走到桌边拉出了凳子,坐了上去,还笑得愈加明媚的看着他,到让一直忐忑不安的程澜忘了不安变得有些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连白皙的双颊都微微泛起了浅粉的色泽。      “谢谢你同意让我住进来,还答应帮我的忙。恩……待会儿,我妹妹伊人可能会来,到时候要让她相信我们是很……很恩爱的。所以,我可不可以叫你——澜?”佳人带着几分小心的问道。      程澜静静地看着佳人粉唇一开一合,当听到佳人舌尖轻触上齿轻轻的突出那个“澜”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停跳了一拍,像是瞬间沐浴在了阳光下,浑身暖洋洋、轻飘飘的,唇角上扬,笑着点了点头。      “你也可以叫我‘佳人’。”佳人第一次看到程澜静若云舒的笑容,一喜之下,一句不过大脑的话就这么溜出了嘴。      此言一出,程澜脸上刚刚浮现笑瞬间僵住了,清亮的眼眸霎时一黯,紧抿着唇低头注视着桌面,一时之间屋子里的空气都像是冰封了一般。一旁还没来得及高兴的秦伯不忍见自己主子如此,着急的言道:“少奶奶,少爷他……”      话说了一半,秦伯却也不知要怎样说才能不再伤到主子,为难的停住了话头,急的直抓头发。      佳人看着程澜微微颤抖的肩,真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算了。只得小声的说道:“我的意思是你要在心里叫我佳人哦,这样才能表里如一,装得像嘛。我先收拾东西。澜,你慢慢看书吧,我会尽量轻点不会打扰到你。”      说完话,佳人心虚的起身开始走到行李旁,开始默不作声的把自己的东西加到这个灰扑扑的房间里。秦伯也上前帮忙。程澜抬头的时候就只看到佳人背对着自己四处摆放着各种物件。秀丽挺拔的身影在屋子里四处闪现。她不知道,在心里他早已叫了她千百遍了,可是在现实中却……自己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不吓坏她才怪。目光回到手中的书卷上,心却不在,余光中那个不时出现在自己四周的身影让他觉得这就像是一个梦,甜得美得不甚真实。      一个半小时候,佳人满意的看着多了许多色彩鲜艳的摆设的房间,抹着汗笑得志得意满。不错,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对新婚夫妻的房间。程澜也四下打量着,看着小桌上的圆镜子,以及一排瓶瓶罐罐的化妆品甚至还有一对亲嘴娃娃的泥人,心里觉得自己像是换了一个屋子。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佳人突然想起什么,有蹲到皮箱边拿出了一个不小的盒子,推到了程澜面前。      程澜看了眼佳人,见佳人正满含期待的望着他,就伸手打开了盒盖,就见盒中是一套五件的茶具,白瓷冰梅纹的盖碗正静静的躺在大红的绒缎上,做工之清雅细致让人眼前一亮。净如初雪的白釉上细若发丝的冰裂纹纵横蔓延,纹路交织出一朵朵清透工巧的梅花静静绽放,透明的釉子微泛着蓝,细看来那一朵朵花儿竟是透明的。程澜生在茶叶世家,从小见过的好茶具也不算少,却还是在第一眼就被佳人拿出来的这套茶具吸引了。情不自禁的双手执起一个茶盏拿在指间细细端详,神色专注中带着赞叹。      这套茶具本是沈易专门为女儿准备的一件嫁妆,佳人一直一个人住在晴茗苑所以也一直压在箱底,没有拿出来过。今日搬进寒芜苑,想着程澜身为程家的公子也定是个爱茶之人,见了兴许会喜欢,她就顺便把它带了过来。她不怎么懂瓷器,不过这套东西确是精巧好看,尤其是此刻拿在程澜修长白皙的指间。佳人觉得真是美不胜收,尤其是那双手——真好看。      程澜看的细致,轻轻的转到底部,看到蓝色的款识,心里更是激动的想要说什么,却在对上佳人的眼后,不敢出声。佳人见他薄唇轻动,转身在一旁的桌上寻了纸笔,递到他手边。      程澜心里一暖,起笔在纸上写了“是乾隆朝时候的梅花冰纹盏?”,然后抬眼看着佳人等着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其实单看那做工、那款识他已经肯定的八成,只是想再听佳人确定一下。      佳人走到他身侧,俯身看着纸上刚劲如松、俊逸挺拔的字体,却答非所问的说了句:“你字写得真好!”听的一脸期待的程澜一愣之下有些哭笑不得。      佳人见程澜表情古怪,伸手抓过那张纸,又仔细端详了一遍,一本正经的再次称赞道:“真的,神形兼备,好字!”身侧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丝丝清香让程澜有一瞬的晃神,但对于佳人突如其来的称赞心里还是不由的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欣喜。      “哦,你是说它是不是乾隆朝的?”佳人对着程澜的字迹兀自羡慕了半天,才注意到那行字的内容。      “……”程澜合了一下眼,点了一下头,示意只是如此。      “哦……这个——我也不知道。爹只说是清朝的,挺难得的玩意儿。不过,看着倒是比在伦敦喝下午茶时见过的那些出口过去的彩瓷茶盏还要漂亮,透着一股子冰清玉洁的清雅。这要是沏上了茶,青碧凝白的,想来也是养眼的。爹还说程家的人一定会喜欢的。你喜欢吗?”佳人有些犯难的说道,她可对这些古玩没什么兴趣,不就是个茶碗么,能喝茶就行了,管他什么时候的。      一旁的程澜瞅着佳人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茶盏的沿儿随意地前后端详着,一个心都快悬起来了——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古董,倒是小心着点儿。而且这也没有拿古董和批量产的出口瓷搁到一起比的嘛。      “很喜欢。只是这么贵重的物件,还是好好收好吧。”程澜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既是清朝的东西,碗底的款又写着“大清乾隆年制”,东西是错不了的好东西,他又岂能夺人所爱,于是拿过佳人手里的纸继续写道。      “收着?不用了。它们本来就是我的嫁妆,我把它们拿出来就是为了用的嘛。正好你这里茶碗也不够。”佳人说着就把茶壶连带茶碗都一件件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只有一只青瓷杯的茶盘上,拿着盒子塞进的柜子里。      程澜看着她麻利的一系列动作,想要阻止时,她已经放好了空盒子,转身回来了。只好伸手把那个装着这些古董的茶盘往桌子正中移了移。心道若是不小心摔坏了,可就真是暴殄天物了。      “哟,都快十点了,伊人估计也差不多,我去接她。等我回来。”佳人说着冲他摆了摆手,匆匆走出门去,突然又探了头回来,“很快的。”说着眨了下眼,似是恋恋不舍的看了程澜一眼,才又跑着走掉了。      人已经离去许久,程澜的脸上笑意却是越发的浓了,眼角眉梢都显露出丝丝飞扬的神采,眸中那两汪幽潭都化作了清泉,明快的跃动着。秦中打从外头进来,看了眼这个他都快认不出来的主子,背身笑着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秦……叔。”程澜注意到秦中,俊颜微赧的哑声唤道,同时在纸上写道:“把后院里去年冬天埋下的那坛雪取来,还有沁然前天送来的那包碧螺春,一并拿来。”      “少爷——那碧螺春可是小姐专门偷偷留着给您的。”秦中有些不乐意,他知道那是程澜最喜欢喝的茶,再加上少爷她也有半年没尝过了,好不容易前天小姐回来送了些过来总共才三两,少爷自己都不舍得总共才喝过一次。      “去——取……吧。”程澜甚觉有趣的看着秦中为难的表情,淡淡的启唇言道。      佳人到达沈公馆的时候,伊人已经在门口踮脚等着了。姐妹俩个和母亲告了别,就一起上了车。回程的路上,雨渐渐下了起来。      车窗外,伞花朵朵,路人行色匆匆。在这薄薄的雨雾笼罩下,平日里艳丽流光的大上海也平添了一份属于烟雨江南的婉约柔丽。      “伊人,你怎么?”佳人看着妹妹映在车窗上的侧脸,略感担忧的出声问道。      “没事……”伊人侧头枕在车窗上,幽幽的说道。      “伊人,你是在……担心姐姐吗?”佳人第一次听到平日开朗活泼的伊人用这样含着清愁的语调和她说话,心里也渐渐明白的几分,让伊人挂心的那个人就是她啊。      “姐,我前几天听大哥说那程家的少爷他……”,伊人闻言欲言又止,低头摆弄着腕上的玉镯。      “什么程家少爷,你要叫‘姐夫’的。”佳人把手覆上了伊人的手,不紧不慢、泰然自若的说谎道:“大哥和你说的都是实话。你姐夫他身子是不若常人那么好,行动不便又坏了嗓子,但这些并不能说明他就不是个好丈夫,好男人,更不能因此就说他不值得姐姐依靠,不值得姐姐去爱。伊人,姐很幸福,姐从不后悔嫁给这个男人。你明白吗?”佳人的话,伊人听的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但说话间佳人脸上始终挂着的那一抹安然的笑却让伊人隐隐觉得自己姐姐似乎过得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糟。      绵绵的细雨也遮住了程澜望眼欲穿的视线。红泥小炉上刚启封的雪水正静静的升温,等待着沸腾。在这种潮湿的日子里时时折磨着他单薄身体、僵硬关节的酸疼都仿若离他远去了,程澜从轮椅上探着身一面查看壶中的水,一面不时抬头望向门外细密的雨帘。越下越大了,回来怕是要淋湿了,她又穿的那么单薄……      车卷起朵朵水花,一路缓行驶入了程家大宅。佳人和伊人小跑着进到回廊里,衣裳上散落着雨点,发丝间也藏着点点晶莹。看着彼此略显狼狈的模样,两姐妹相视大笑。随便抹了抹脸上的水珠,佳人就领着伊人先去见了自己的公婆,大夫人一脸慈祥的拉着伊人的手让她多住天,佳人满意的看着这一切,她知道程家的上上下下都会配合着自己被这一出戏演到底的,毕竟 沈家对他们还有用。见完长辈,佳人先带着妹妹去了客房,把行李放了,然后撑了伞,领着她去了寒芜苑。      还没进屋,程澜就听到了她们的脚步声,转动轮椅迎到了门口。佳人看见他,盈盈一笑,伊人对程澜的身体也早有所闻却还是惊讶的有一瞬的愣神。佳人不明所以的拽了一下她的裙角,她才回神向程澜打招呼道:“姐夫,你好。”      程澜淡笑着轻点了头,把轮椅转到一侧,抬臂作出“请”的手势,示意她们进屋。佳人收了伞,跟在伊人身后走进了屋。此刻程澜已经在八仙桌边招呼她们落座。佳人捡了凳子贴着程澜的轮椅坐了下来,就见桌面上白瓷的茶壶中已经灌上了水。一缕缕白色的水汽袅袅娜娜的从桌面上浮起,在空中飘散成莫测的形状。      伊人坐在了佳人的对面,好奇的打量着屋子。程澜看了看壶中的水,在纸上写了“再等一下。”四个字推到佳人面前,佳人低头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却在抬头时看到一条帕子出现在眼前。      程澜在佳人低头间看到她发间的水滴,知她是淋到了雨,自然而然的掏出了随身的帕子,佳人却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程澜抬手指了指头发,佳人还是有些懵懂。程澜有些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此时伊人的目光已经转到他和佳人身上,只得硬着头皮伸手用帕子帮佳人拭去了鬓边的水珠。佳人这才明白过来,随之心里也是一甜,觉得刚刚真该多淋点雨在头上。伊人却是看着自己初次见面的姐夫不但人长得好看,还如此细心的关爱姐姐,心里对之前大哥的话有了一点点不同的想法。      程澜收了帕子,脸上的神色带着点不好意思,看了眼壶中的水,伸手取过一旁的纸包,捏了茶叶放入壶中。稍待片刻,他熟练的摆了佳人拿出的那一套茶碗,开始执壶斟茶。      修长的手指控制着提梁,青碧的茶汤和着茶叶自上而下划出优雅的弧线流入白瓷的茶碗中,看似随意潇洒的动作间却没有一滴茶汤外溅。伴着屋外的细雨潺潺,程澜青衫如玉,动作优雅利落,随着他的动作清幽芬芳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这一刻的程澜像是泛着幽和的光晕,不但看傻了佳人就连一旁的伊人也觉得自己的这位姐夫虽然口不能言、脚不能行,却从骨子里透着清雅淡定,让人移不开眼。      片刻间,三盏香茗沏好,程澜客气的双手端着茶盏分别放到了伊人和佳人的面前。佳人一手执了茶托,一手掀盖,优雅的轻呷了一口,缓缓咽下,眼神一亮望向身侧的程澜只说了一个字:“香!”      程澜静静的坐着也不喝茶看着佳人喝下去那一瞬的表情变化,心里觉得比自己喝了还满足,目光柔的像一抹轻纱,带着醉人的光芒。      伊人双手捧着茶碗,小口小口的喝着,只觉神清气爽,口舌生津,是她从没喝过的清香。偷眼溜着姐姐觉得自己在这里呆着就是多余的。但是姐夫他不能言语,这样安静无声的过日子,真的没问题吗?还有他的腿……伊人还是有些忧虑,虽然她也觉得姐夫的茶泡的真的没的说。反正她还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观察。想到此,她又喝了一口茶……      佳人看了眼伊人,对程澜这第一天的表现是说不出的满意,但是来日方长,他们还得继续努力,只盼着能平安无事的骗过伊人和伊人背后的大哥甚至是她的爹爹……而她也要抓住机会,试试能不能弄假成真,她是真有些舍不得放过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ps:关于佳人的那个茶碗,偶是描述了前几个月在“鉴宝”里看到的一个茶碗,真是漂亮的让人叹为观止的东东。那些小梅花的透明釉子用小手电从里侧照,光都能透到外面~~呵呵,当时看的偶目瞪口呆,觉得咱们祖先真是太神奇了,能做出那么巧夺天工的东东~~呵呵 11、第十一章   夜阑,月明。   寒芜苑,灯如豆。   佳人与君执笔谈,人影成双映斜窗。   “少奶奶,隔壁屋老奴已经收拾好了。新褥、新被还加上新拿出来的荞麦皮枕头。”秦中一边端着水盆进屋一边说话,他的突然出现也打断了佳人与程澜二人的“聊天”,只见他把水盆放在床边,瞅了眼窗外,继续道:“这天儿也不早了,少奶奶也早些安寝吧。”      佳人当然知道这“同住不同寝”也是程澜松口同意她搬进这院子的一个重要条件,又望了望秦老伯一脸纯朴的笑,乖乖收了纸笔,起身冲程澜微微笑了笑,说了句:“那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接着转身不紧不慢的走出了屋。      程澜静静地看着那个秀颀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然后是浅浅的几声脚步,接着是“吱呀”一声推门声,之后他听到门又被轻轻合上的声响,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他这才双手转着轮椅来到床边,停住,双臂撑在扶手上,试图把自己沉重的身子移到床上,却直觉有些力不从心,试了几次都不成,只得启唇唤道:“秦……叔……”。      就在近旁的秦中会意的上前,一手搀着程澜的腋下,一手托住他的腰,配合着程澜手臂的力量,两人一起使力,终于把程澜的身子从轮椅上挪到了床榻上。此刻的程澜躺在床上眉心紧皱,倚着床头不住的喘息着,唇角却仍保持着上扬的弧度。      “少爷,您今天就不该在轮椅上坐那么久的。瞧您逞强逞的——这腰上的肌肉都硬的快赶上铁了。”秦中一面帮程澜揉捏着腰背上的肌肉,一面面带心疼之色絮絮叨叨的数落着。程澜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还抬臂把手指在唇边碰了碰,示意他声音放小些。      秦中看着自己主子身子不适却还只想着不能让隔壁屋的那人听见他的话,也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闭了嘴,转身移过水盆,把程澜冰凉的双腿移至床边,细细的擦洗着那两只苍白绵软的脚,两条和他的胳膊腕儿一般粗细的没有知觉的腿。程澜探着身子,向水盆里望了一眼,随即闭上了眼,紧紧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久久不曾松开。      “对了,这是季小姐昨天寄到我家的信,怕又是催着您要文章的。我那小子今天送过来的。”秦中帮程澜擦净双脚,把他那两条细瘦、毫无生气的腿放到床上,帮着程澜躺好后,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程澜。      程澜接过信,只看了眼封皮,没去拆就搁在了床侧,向秦中点了点头,示意没事了。秦中随即熄了灯,转身退出了房间。程澜很清楚自己前几天就已经把这个月专栏需要发表的全部文章都提前寄出去了,季烟茹又怎么可能再寄信来催稿子。      至于她为什么会来信,程澜心里明白却无意回应,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这样的信他就月月收却只能听之任之。他本心无此意,也曾回信委婉的表达过拒意,却终拦不住这些月月按时到来的信件。久而久之,他也只得不去理会它们,只是每月按时寄到报社的稿子却是从未间断断过。      屋子里漆黑一片,程澜觉得连头都随着关节处的酸疼而开始隐隐作痛,睡不着,睁眼望向墙壁。她……就睡在一墙之隔的对面呢……程澜不知怎么的,只要脑中一出现那张笑意盈盈的脸,自嘴角就不自觉的扬了起来,身体似乎都感觉不到酸麻了,沉浸在思绪中,渐渐合上了眼,呼吸声渐渐均匀,落入了梦的怀抱。      隔壁,佳人此刻正枕着她的新枕头,咬着新被子的角儿,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屋顶。她并不是觉得屋顶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只是——她居然失、眠、了。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他今天冲她笑的脸、他沏茶的神情、他修长的手指、他幽深的眸子……她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又不是绒绒、春天也刚过了,自己怎么会这样……不行,这样太不公平了,一定要快点让那个家伙爱上我!好,明天开始一定要对他笑的更美,对他更好,让他早点开窍!佳人有些愤愤的打定主意,开始闭眼数绵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五十七只羊、五十八只羊……一百九十九个程澜、两百的程澜、两百零一个程澜……程……澜……      次日,雨过天晴,艳阳万里。      佳人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进了锦盛茶行程渊的办公室。程渊抬头神色古怪地扫了佳人一眼,又埋下头去写着什么。程渊的眼神直看得佳人从心底幽幽的生出一股寒意,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奇怪,我哪里惹到他了吗?佳人垂头看了看身上的茶青色水钻盘花儿旗袍,觉得自己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这是最后剩下的九家小商号的地址。”程渊停笔、抬头甩给佳人一张纸。      “哦,这么快,谢谢。”佳人回神,接过纸看了一眼折进了手中的玉色软缎钱袋,转身就要奔着第一家斗金商号而去,却在还没跨出门的时候被身后传来的一声“你——”给叫住了。随即转身看着程渊等着他把话说完。      程渊却是顿了半天才吐出了一句——“你、你其实去不去都一样,这九家商号是不会买我们的货的。”听的佳人无语的瞥了他一眼,转身蹬蹬蹬的走了。这话她已经从程渊那里听了不下十遍了,今天他特意叫住她,她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要说,想不到还是这句话,真是浪费时间。佳人其实也知道希望渺茫,不过即使卖不出东西,她至少可以进一步了解客户的想法,因此她才会坚持不懈的走访所有客户的。      佳人走后,程渊的办公室里传来“啪”的一声闷响。路过的秘书许丽雯从门窗上瞅见自己老板正铁青着脸一拳砸在书桌上,不知是在生谁的气,放轻了脚步转身溜走了。刚刚程渊开口叫住佳人的时候,心里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其实是——“你今天很漂亮。”当然还好他的理智及时回归,没有让这话真说出去。怎么会有这种哦那个想法,见鬼了!他懊恼的甩甩头,随手拣起一份文件心烦意乱的看了起来。      这天中午佳人的午饭是在路边的小餐馆解决的,接着又去了四家商铺,跑遍了差不多大半个上海滩,直到下午五点半,她从申报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筋疲力尽。抬手招呼了一辆双人的人力车,把两大捆两年多的报纸放上车,自己也坐了上去。      等到车在程宅门口停了下来的时候,佳人才算是缓过劲儿来,跳下车,付了钱,拎起那两捆旧报纸,往宅子里走去。当她穿过前院客房的时候,迎面遇见了程澈以及自己的妹妹伊人。      “姐,你才回来啊?”伊人上前想要帮忙。      “大嫂,你回来了。”程澈一脸兴奋的和佳人打招呼。      “恩,你们这是要出去啊?”佳人暂时把报纸撂在地上,问道。      “程澈说今晚大华影院有新戏上映,要拉我去看。”伊人抢先答道。      “哦,电影啊,那就快去吧。晚了,可就进不了场了。记得路上小心些。”佳人正巴不得伊人出去玩呢,省的盯着她和程澜。程澈这小子真是不错!佳人刚在心里夸了自己的这个小叔子,却在听到他的下一句话的时候恨不能上前掐死他。      “大嫂,你这是要去哪?晴茗苑不是在那头吗?”程澈随口问道。      “哦,我这不是看见你们了吗。我待会儿就过去叫玉露和我一起把这些搬到寒芜苑去。”佳人说着向程澈使了个眼色。      程澈这才反应过来,忙接嘴:“哦,就是,大嫂快回去吧,估计大哥都等急了。我们也该走了,不然不真赶不上了。”说着拉着一脸奇怪的伊人匆匆向门口走去。佳人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拭了拭汗,弯腰拎起报纸往寒芜苑走去。      进了院,佳人一眼就看见花圃那边一个青色的身影,加快了脚步走上近前。程澜此刻正在给小苗浇水,听到脆生生的脚步声,转头看去就见佳人已经气喘吁吁的站在自己面前了,不由一怔。视线下移就看到佳人手里那两大捆报纸,不由奇怪的睁大了眼。      佳人见状自觉的解释道:“这是我特意从我大嫂那要来的。我大嫂是申报馆的记者,前几天告诉我一个专栏是专门介绍茶叶的,我看了几期觉得受益匪浅,索性今天就去和她要了这几年所有登着那个专栏的报纸。”      佳人把报纸放在地上,蹲□凑到程澜面前,一本正经的说着。程澜一边听着一边眼睛越睁越大,心里泛起夹杂着喜悦的震惊,脸上却不敢露出什么表情。眼神不敢再看佳人溜向了地上的报纸,心道:“难道她拎这些回来,就是为了自己的那些豆腐块文章?这……还不如直接看我箱子里的底稿呢。”      “对了,你对茶似乎也很有研究的样子,那你也不妨看看,这个作者叫余烬,专栏写得真的很有见地又深入浅出,文笔也是一流的,一看就是真正懂茶的大行家。”佳人还在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的介绍。程澜只觉得要是自己真把自己以前写过的那些东西再看一遍绝对不是什么受益匪浅而是无聊透顶。此刻他倒是有些庆幸自己不用说话,不然他还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但是……她说喜欢,喜欢那些文字,还说受益匪浅……程澜开始在心里回想最近自己凑数写的几篇,暗自下决心以后要写的用心些……      纷乱的念头让程澜有些缓不过神儿,但心里却已然觉得身子有些飘飘欲仙。佳人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眸子,不由想到早上的程渊,不禁纳闷:“今儿个这人都怎么了?一个个都神情怪异。”      “喵——”一声猫叫的出现打断了佳人的思索,她低头一看,就见小猫绒绒居然从程澜身后钻出来,此刻正在她脚边磨蹭着。      “你这个小东西,怎么在这儿?”佳人伸手抱起它,奇怪道。      程澜此刻却趁佳人不注意探身想要将一捆报纸拎到自己腿上,佳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伸手去抓,两人的手在绳结处覆在一处。皮肤微凉的触感让佳人心念一动,有些不知所措,却又执意不肯松手。佳人手心温暖的触感顺着手臂一路传来,直传入程澜的心窝,他呼吸一窒,忘记了动作。      两人僵持间,佳人的脸颊在夕阳的晕染下现出两抹可疑的红霞,随后她的手收了回来。程澜强自镇定的把报纸搁在了自己腿上。佳人看了他一眼,起身拎起另一捆报纸,推动轮椅笑着向屋内走去。身后被忽略的猫儿绒绒“喵,喵”的叫了两声,见没人理它,眨了眨圆眼熟门熟路地溜上墙头,翻墙走掉了……      而夜,才刚刚开始……    12、第十二章   佳人推着程澜刚一进屋,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传来。她闻声秀眉一皱,低头望见程澜也是一脸焦急的神色,遂转身跑出了屋。      循着声音的方向,佳人转进一间不大的屋,却见屋内一个火炉前,秦伯正手忙脚乱的取了毛巾颤颤巍巍地想要端下一个正在溢水的砂锅。佳人见状想也没想就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拿过秦伯手中的毛巾,快手快脚的垫着把那个正“咕嘟咕嘟”叫的锅端到了一旁满是笋丁的案板上。      “唉,这怎么使得。少奶奶你快放下,仔细烫到。”秦伯被夺了毛巾站在一边干着急的叫着,继而又感叹:“这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本想趁着煮粥的空隙切点笋子,却没想到……哎……”      “秦伯,您别这么说,谁还没个大意的时候。”佳人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葫芦瓢以及一个炒锅,归到案上,抬头不以为意说道。看来刚刚的声响就是这些东西在秦伯手忙脚乱之际碰到地上的。      佳人正要转身,却只觉手腕一紧,有微凉的温度传来。停住了动作低头看时,却是程澜已经自己推了轮椅一路寻来,此刻正抓着自己的胳膊腕儿不放。佳人正觉诧异,却突然瞅见自己左手小指上一道细细的红线正往外渗着细小的血珠。哦,应该是刚刚放锅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一旁的菜刀上了,只是不怎么疼她也没注意到。她想了一下,兀自点了点头。      佳人正要抽出自己的手和程澜说没事,却感觉自己被他紧握的手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那一刻程澜的唇已吻上了她如葱的指尖。手指尖的伤口被细细吸吮,是绵密的微痒夹杂着细碎的疼,是温润的唇和着灼热的气息。一瞬间,繁复的触感沿着手臂传来,倏然落在心底是暖阳初照、月华初露,含着温与凉,终是沁入心脾的柔软,撩拨着丝丝萌动的情意。佳人定定的望着那人脑后乌黑的发丝、身上幽蓝的长衫——如此真实却恍若梦境——连思维都暂时停止了工作。      她不知道,在程澜的眼中那一抹血红是那么刺眼的存在,在看到的一瞬,让他忘记了矜持、顾不得心防,心中蓦然划过的疼是那样清晰,于是覆上唇,轻含住她小巧的指尖,丝丝血的腥甜在唇舌间蔓延。愿替她吻去伤痛,愿把她含在嘴里,替她挡去所有伤害……      抬首间,程澜眼神清亮柔波暗送,佳人面若桃花带着三分羞七分娇。四目相对,盈盈一望便是那古词中说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直看得一旁年逾半百的秦中都有些不好意思。      之后,三人一起动手张罗着把饭菜摆上了桌,秦伯特意煮的冰糖茉莉粳米粥,虽然溢掉了一些,但味道确是清甜软糯,不但吃在嘴里甘醇芬芳,据说还有疏肝理气、滋阴降火的功效,在这个湿热的季节吃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佳人一口一口的捧着碗吃个不停,耳朵听着秦伯的介绍,不禁回想起自己在伦敦时下午茶喝过女友用玫瑰冰糖冲成的饮料,说是能养颜美容。原来花儿不仅能窨茶也是能吃能喝的,不但味道好还对身体有好处,真是不错。      对了!花儿,那些花儿也能单独喝啊!佳人突然怔住,两眼放光的盯着碗里的茉莉花瓣,觉得那一瓣瓣沾着米粒的白花瓣都化作了闪闪发光的金币。也许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现在上海滩的摩登小姐都喜欢喝咖啡,若是能让那些花儿也流行起来,说不定会有许多小姐太太喜欢呢。佳人心中暗自思量,喜上眉梢,不禁又添了一碗粥,直看得程澜目瞪口呆,想不到看起来苗条的佳人居然这么能吃。      吃罢饭,两人回到程澜的屋里。佳人和程澜在书桌两侧相对而坐,佳人从自己拎回来的报纸里取出一叠看的如痴如醉。程澜则慢悠悠的磨着墨,手底是临了一半的赵孟俯的《洛神赋》。      “当、当、当……”,柜上的座钟敲响了九下。佳人揉揉眼睛,站起身来活动筋骨,看着一丝不苟的端坐桌前的程澜,心里冒出一个主意。随即绕过书桌,走到程澜身旁说道:“澜,你教我写字怎么样?”      程澜抬眼瞧了佳人一眼,收掉上面一张写满字的宣纸,点了点头。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道:“你想学什么字?”      佳人一看,偏头想了一下,说“飞、灰、家。”程渊闻言会心一笑点了点头,这三个字向来是书法里最难写好的字,她倒是会挑。      佳人见自己第一步计谋得逞,麻利的扯了张纸在程澜身侧站定,那笔沾了墨,摆好了架势。      程澜在自己的纸写一笔,她就跟着写一笔。橙色的灯光下,素手悬腕,墨色晕染,莹白的宣纸上一个中规中矩的“飞”渐渐书就。程澜端详的一眼,轻摇了头,点着弯钩处,示意佳人重写。佳人乖巧的执笔再书。程澜看了却还是摇了摇头,亲自示范了一遍。佳人点了点头,继续写。程澜看了半天,一手扶额无奈的笑了笑。随后,伸出手,轻执起佳人的手,探着身子,引着她写出了一个更有筋骨的“飞”。程澜教的认真却没看见佳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与甜蜜。      程澜的衣衫上隐隐带着茉莉的清香之气,佳人的心思却早已不在那纸墨间了。当程澜让她在自己写一个时,她傻傻的看着他润如青玉的笑,随手在纸上写了个飞。程澜看着佳人新写就的字,半天不语,在纸上随即写道:“你的字其实写得很好,做什么骗我?”      佳人一读就苦了脸。真是的,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寻思了半天,眼珠转了转,抬头笑得灿烂:“但还是不如你写的好嘛。呵呵,算我错了还不行,我道歉。为了将功补过,不如我教你写洋文如何?”      程澜看着佳人一脸谄媚又有趣的表情,点了点头。对着这张笑脸,他似乎忘记了什么叫“拒绝”。      佳人见状大喜,自觉的转到程澜轮椅背后,俯□握住程澜的右手,开始在宣纸上缓缓的写下一个“A”和一个“a”,同时说道:“这个念A,是英文的第一个字母。相当于我们的一个笔画。”      程澜饶有兴趣的看着纸上那一个带小尾巴的圆圈,认真的记下了佳人的话。佳人就自顾自继续喜滋滋的握着程澜细瘦微凉的手,写下了“B、C、D”,嘴里一边解释着这些字母。佳人此刻的动作很像是从身后半搂着程澜,加上她在程澜脸侧吐气如兰的说着话。程澜的眼神渐渐也有些迷离,不再盯着宣纸,而是溜到身侧女子的身上。优美的脸庞,领口下白皙的颈子,水钻盘花的旗袍包裹出纤瘦玲珑的身段,隐约传来的香水是玉兰花的幽香,程澜面色未改,却不自觉的喉结微动,心底生出了一抹异样的情愫,烧得他耳根微烫,心思早已不在那些新奇可爱的外国字上了……      佳人用眼角余光偷溜了程澜一眼,心中一笑,两手一笔的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I love you!”这是她第一次用水墨写出这句话,是情不自禁却也是真心实意。圆润的字体跃然纸上——那飞扬灵动的异国文字衬着“薄似蝉翼白似雪,抖似细绸不闻声。”的坚洁宣纸——直白与委婉间弥漫着来自异域的摩登浪漫却也裹挟着透自骨髓的柔情万种。      红袖添香夜读书,朱颜素手剪灯烛。程澜觉得自己有些醉了,醉在这似梦非梦、似幻非幻的情境中,醉在身侧佳人的朦胧笑意里。却在下一刻,被一阵推门声唤回了神思。佳人也是一顿,站直了身子,向门口望去。      进屋的人一条白色轻绢睡裙直垂到脚踝,波浪的长发披散至腰际,明显不是佳人以为的秦伯。那女子合上门转过身,佳人才看清楚她那张与程澜有四分相像的洗去妆容的素颜。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佳人几天前在回廊里见过一面的程家四小姐——程沁然。      妹妹的来访,让程澜和佳人都有些吃惊。不过佳人很快回过了神,迎上前去招呼道:“哦,是沁然呐,来这边坐。”      程沁然却是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位“大嫂”会真的在大哥屋里,愣在原地,一张俏脸没有一丝笑意。程澜此刻也恢复了自然,配合着佳人的动作,笑着伸手示意沁然坐下说话。原本沁然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偷偷来看他,只是现下佳人住进来,到让他忘了和她说此事。      沁然见到大哥的举动,没有理会佳人,冷着脸走到书桌前佳人先前坐过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把手上拿的牛皮纸包推到程澜面前。程澜拿到鼻下嗅了嗅,在纸上写道:“又是碧螺春?谢谢。”      沁然却是不解的看着程澜的动作,随即低头注意到宣纸上佳人的墨迹和那一行字。对于这个新冒出来的大嫂她本就看不顺眼,再加上她还要大家一起配合她演戏骗人,听秦伯说连她送来的茶叶都被大哥拿出来招待这个女人和她妹妹了,真是无耻。现在居然还不知足,恬不知耻的勾引大哥,真是不要脸!      沁然盯着那一行英文,心中火起,一把抓过那纸,伸手就要撕。一旁的佳人见状下意识的上前想要阻拦,却只听“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顺势落在了佳人凝脂般的侧脸上,惊得佳人连退了两步,愣在当场。不解的看着沁然。      “不要脸!”沁然一边瞪着佳人鄙夷的骂道,一边把那张纸撕成几片扔在了地上。      “沁然——”程澜一惊之下,急斥出声,却是嘶哑依旧。看着佳人脸上微红的指印,程澜既心疼又慌乱,他的声音……佳人却是惊奇的望着程澜,原来他可以说话的,虽然声音不好听,也不甚清晰,但是她真的听到他刚刚在叫沁然。      “哦,哦,原来你可以讲话的,居然瞒着我,太过分了!”佳人凑到程澜近前,故作不满的凶他。程澜却是没料到佳人是这样的反应,一时没了反应,手却是自然而然的抚上了佳人的脸颊,疼惜的抚摸着。      沁然见状却是既惊且气转头跑着冲出了屋子。佳人望了眼被扇开的门,和程澜对视一眼,道:“沁然她对我好像有些误会。要不我不看看。”说着就要追出去。程澜却一把拽住了佳人,抬臂指了指自己。      “你的意思是——你去?”佳人会意,“也好,你好好和她说说。我说话估计她也不愿听。那我推你去吧,会快一点。”说着佳人推动轮椅向院外走去。      一路出了寒芜苑,来到了荷花池边才远远看到一个白衣的身影正站在池边低头抹着眼泪。佳人默默的把程澜推到沁然身旁,随即默默的转身向寒芜苑走去。眼看着就要成功的计划,被突然打断,佳人心里多少有些郁郁的抱臂垂首走着。脸颊上此时也泛起有些火辣的疼,她动动嘴角,心道:“今天是忘记看黄历了吗?怎么受伤的总是我?”      算了,不早了,先去睡了。佳人心烦意乱的挠了挠头发,对秦伯絮絮叨叨的询问只说了句:“程澜和沁然在一起。”就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合了门,躺在床上,却是睡不着。沁然愤怒的脸和程澜怜惜的眼神交替闪现,佳人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长出了一口气盯着床顶发呆。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佳人已经朦朦胧胧的有些接近梦乡了,隐约听得屋外轮椅碾过石子小径的声响。看来程澜回来了……佳人脑中模糊的闪过这样的念头,脸上的唇角微微弯起……      隐约的听到推门的声响,佳人疑似是在梦中。程澜的轮椅却已经无声的滑到了佳人床边,看着黯淡的月色下睡梦中俏丽的人儿。程澜在心底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指尖轻触划过那细致的面颊,拂去一丝碎发。      “澜……”佳人似梦似醒的从唇间溢出一声呢喃,听得程澜愣了一下,略显倦意的脸上笑意更浓,原来还会说梦话呢,转身就要离开,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牵住了,回头,却见自己的袖子正被佳人拽住了一小片,攥在手里。原来没睡着啊,他见状不禁想笑。      佳人却依旧闭着眼,梦呓般的轻声道:“澜——这床真大……一个人睡……浪费了。”      幽暗的房间里,女子的声音染着丝丝缠绵的味道,听得程澜心念一动,却在闭目间想起沁然的话——“她那么擅长做戏!谁又能保证她不是在和哥你演一场戏呢?!”,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轻抚上她的手,见她松了衣袖,便像是对刚刚的话恍若未闻般,转动轮椅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门又一次被轻轻关上,屋内一片寂静。沈佳人缓缓地睁开眼,神色复杂的静静望着那门——那扇门阖的那么紧,就好像从未被推开过,也许一切真的都只是春梦一场,一夜梦醒了无痕……      程澜回到自己屋里,慢慢的探着身子拾起地上散落的碎纸,一张张抚平,从抽屉中拿出浆糊,开始在灯下细细的拼贴,虽然沁然不肯说那上面的洋文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写的呢,就是骂他的话,他也不会介意,他要把它好好收着。就像沁然说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利用完你,她就会头也不回的消失。”也许,到那时他能留下的就只有这些她亲笔写下墨迹了……       13、第十三章   那一夜后,程澜和沈佳人这一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男女之间的关系似乎不知不觉间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程澜温润的笑中含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疏离,眼神中有意无意的也似是多了一份客气的隔膜。佳人原本就是心细如尘的女子,把一切看在眼里,心头雪亮,面上却是只字不言,人前依旧笑得明媚动人,温婉如故的举手投足间透着端庄大气。经了那一夜,若说心里面没有一点儿失落,那是自欺欺人,说起来自己也算是俏生生一个大家闺秀,那暗夜里带着丝丝魅惑的暧昧之语、攥于手心的衣襟、那人微凉的手……终是散落在空气里,随着那人无言的背影远去——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似乎一切都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确是不甘心的,那点滴的吸引,那每一个回眸间的怦然心动,是抽叶的新苗——爱或许还不够深邃到刻骨铭心,却已然在心底扎下了根长出了芽。若即若离的距离、咫尺天涯的心,佳人看得透自己的爱,但此时此刻却已不知要如何去爱。笼罩在谎言与骗局下的真切生活,想要去关心、想要去付出、想要去走进他的生活、走进他的心,却又害怕着误解、顾虑到猜疑,如履薄冰般的小心翼翼,时刻悬着一颗心担心着过犹不及、弄巧成拙。她渐渐有些理解了大嫂天舒的话——原来对一个人好,真的也不容易。      白天的时候,佳人去了茶叶行,和从始至终板着一张扑克脸的程渊谈了近三个钟头,大体说了一下自己打算通过搭配库存花草制作花草饮料茶的方式销售存货的计划。程渊不否人花草的功效,但作为一个茶叶商人他却并不看好这类新产品的销路,觉得这样的新东西很难在短期内得到大众的认可和喜爱,直谈到佳人口干舌燥,才半推半就的同意佳人可以自主在茶庄、洋行找帮手去完成这件在他看来不太可能完成的事。      说服了程渊,佳人算是完成了第一步,然而也就仅仅是开了个头,对于花草的功效、搭配,她还是个门外汉,要查的资料绝对少不了,而与公公的约定时间却已过去了快一半,她得抓紧时间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三口两口的扒拉完碗里的饭,佳人就“嗖”的消失在饭桌上冲进屋里,去翻今天去图书馆里借来的植物图书,留下慢慢吃着的程澜和秦伯看的目瞪口呆。      “少奶奶她这两天很忙啊!饭都吃的这么匆忙,人看着也瘦了呢。过会儿,我去煮点桂圆茶,也好补补气。”经过连日的相处,秦伯是越来越喜欢这个美丽随性的少奶奶,瞅着佳人的眼神倒有几分像是瞅着自家姑娘。      “……”程澜听了秦中的话,低头放了碗筷,转身推了轮椅回了屋。从佳人近日的话语中他多少知道她在忙什么,但是对于她大胆的计划,他也和程渊一样,觉得东西虽好,却不一定能赢得大众的认可,前景不容乐观。但是看着她生气勃勃、信心满满的忙碌,泼冷水的话他是一句也说不出。但瞧着她明显憔悴了几分的小脸儿以及亮闪闪的大眼下那一抹暗影,面上淡然,心里却是泛起了丝丝疼惜,想去帮她分担、替她辛劳却又总是顾虑着、患得患失的放不开心结、跨不过心防,害怕付出所有到头来却只换得更大的心伤。进退之间,左右为难。      一口气看到九点,怕耽误程澜休息,佳人一脸倦意的向一旁看书的程澜道晚安,抱着书本笔记回了自己的屋子。不曾洗漱,继续坐在床上钻研。这屋的程澜却也没有就寝,而是迅速的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开始伏案写起来。两个钟头后,他一边活动着酸痛的脖颈一边把写好的稿件装进信封,写好地址,递给秦中。      “明天一早就把这信寄出去。”程澜暗哑的声音低沉而疲惫。   夜深了,寒芜苑的灯熄了,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次日清早,佳人没顾上吃饭就直奔茶行。到了仓库,叫了几个伙计把昨天刚刚写成的几张花草茶的配方誊写了多份,让他们按配方把仓库里的玳玳橘、荷叶、杭白菊、玫瑰等佐茶的花儿几种配成一起,包成小包,以备出售。      那些配方是佳人一方面回忆在国外时喜欢美容爱漂亮的舍友的现成花草茶配方,一边研究仓库中存货的种类、功效配制出来的。其中有的具有养颜补气的功效,有的具有去火瘦身的作用,都是佳人针对时下上海滩年轻的小姐太太的需求特意设计的。      和伙计一起忙了一个上午,过了十二点佳人才出了茶叶行,打算去对街的西餐馆吃个中饭。      “看报,看报——”路边的报童喊了一个上午,声音已没了清晨的清脆。佳人从兜里摸出钱,要了一份当天的申报副刊,走进餐馆。      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佳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翻开报纸第三版找余烬的专栏,却因为那个赫然映入眼帘的题目——“花草芬芳暗香送”而眼睛一亮。急忙看了下去,发现内容居然正是关于那些佐茶花草的,真是天助我也。佳人心情大好的多要了一块抹茶蛋糕,大口大口的嚼着,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淑女形象。      吃完后,佳人挂着一脸笑容走出餐厅,却见不远处的一个门廊下熙熙攘攘的挤着一群女子,不禁好奇的走过去围观,踮了脚尖越过众人的头顶,佳人遥遥望见门内一条红布标语上写着“本埠夏季名媛大赛,欢迎报名!”      “哦……是这么回事啊。”佳人思忖着正要从人群中退出来,却见一张纸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位小姐,看你气质出众,填一份报名表吧。”一个一身深蓝色条纹西装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佳人面前,惺惺作态地故作风度翩翩的说道。      佳人低头接过那张纸,看了两眼,就把它又塞回那人手中,面无表情的说道:“对不起,我是来看热闹的,不想报名。”说着,绕过那人,挤人群,穿过马路,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回了茶叶行。浑然不觉身后那个男子一直歪着头,用带着三分玩味的目光一路注视着她窈窕曼妙的背影,手中的那张空白报名表随之被揉成一团,抛在地上,印上了一个大大的鞋印。      佳人记得自己在学校时也参加过类似的选美比赛,不过也是纯粹为了好玩,虽然没得到什么名次,不过却因此认识了不少对她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女子感兴趣的朋友。现在她已经过了对这类比赛感兴趣的年纪了,对于那些打包的花草茶的推销,她要去锦盛洋行找个人,看他会不会帮忙,毕竟大上海商界的人她认识的可是没几个,在洋行工作的人就不一样了,天天和客户打交道,人面广,路子多。      给茶叶行的活计安排完下午的活计,佳人叫了人力车,去到了锦盛洋行。经过一番打听,在一间办公室里找到了正在给客户打电话的李庆时。静静的等了一刻钟,李庆时讲完了电话,带着略感意外的惊喜眼神打量着佳人。      “好久不见,看起来你挺忙的啊。首先,我得先道个歉,我骗了你,我的名字其实叫做沈佳人。是程家的大儿媳妇。之前对不起了。”佳人觉得自己既然要请人家帮忙,就应该实话实说,所以开门见山的起身鞠躬,算是道歉。      “哦……”李庆时闻言一愣,心里闪过刹那的失落,却也笑着说道:“没关系,很高兴又见到沈小姐,不,程太太。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你就叫我佳人就好了。是这样的……”佳人开始原原本本的把自己的花草茶计划说了一遍。      “哦,是个很新颖的主意,我也很愿意帮忙,只是我能帮什么忙呢?”李庆时听来听去,都觉得茶叶干花他都不懂,不知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      “这么说你答应了,太好了!货品的部分,不用你担心。关键是我要在半个月内,把这些花草都销出去。”佳人终于说出了自己这个被逼无奈产生的壮志雄心,看着对面李庆时的下巴都快掉下来的吃惊表情,又继续道:“所以我要让喝花草茶在短时间内变成上海滩最时尚最流行的事,就像是阮玲玉的电影、小月桂的戏、海上咖啡厅的咖啡、仙乐斯的红玫瑰!”      李庆时一边听一边点头,但当他听到上海滩现在最红舞女名字从佳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被刚喝进嘴里的茶呛到了,不住的咳嗽着。      佳人不理他的夸张表现继续说道:“所以,我的计划是要免费提供花草茶的试饮给各大戏院像兰馨啦,光明啦,当然还有舞厅。所以希望你能够和我也起去见见这些大老板,你应该认识一些的吧,都是程家的茶叶老客户。对了,那个‘名媛大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哦,接触过一些。那好吧。”李庆时明白了沈佳人的意思,痛快的点头答应了。    14、第十四章   当佳人和李庆时一道踏进兰馨大戏院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一个眼神里带着焦急和不安的身影匆匆来到了寒芜苑。      程澜对沈伊人的来访,先是微微有些惊讶,之后当看到她的表情的时候,惊讶就转成了疑惑,随即抬手示意她坐下慢慢说。却见伊人也不开口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他。程澜接过信封,不解的看了伊人一眼,伸手取出了内里的信纸低首读了起来,却是越读越心惊——毛笔正楷的字体,没有署名,短短的近百字却是言简意赅道出了所有佳人和程澜真戏假作的所有秘密。      程澜不动声色了看完,沉默了片刻,平静淡定、若无其事的把那封信还给了伊人。接着取过纸笔开始脸不红气不喘的说谎,不对,应该是“写谎”。纸笺上意态飞扬的字密密麻麻,看的伊人将信将疑,却也渐渐消了初来时的不安,乖乖的起身告辞,回了客房。程澜对着伊人离去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云淡风轻转成了愁眉紧锁,开始思索着这封突如其来的神秘的信。      佳人和李庆时走出兰馨大戏院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不过两人成功的说服了兰馨的陈大老板,心情不错,于是决定前往另一家戏院,反正这戏院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间也才开始呢。      “你确定这条里弄真的能通向四马路?”佳人在一个狭窄的只能容两人并行的弄堂口停下脚步谈头向里面张望。她被李庆时带着在迷宫般的巷子里弄里钻了半天,却还没见着大马路的影子,不禁对李庆时的指路产生了怀疑。      “当然!穿过这个巷子右拐就是涪江北路,再右拐,就是四马路了。这么走可比走大路快多了!这可是我从小摸熟了的。”李庆时一脸自信的拍胸脯,眼神里对佳人的质疑很是不满。      “哦,那就走吧。”佳人摸摸鼻头、扁扁嘴,认命的踏进巷子里。反正待会儿要是错了,看我怎么教训你。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僻静的巷子里,佳人听着自己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看着两旁生着青苔的阴湿墙壁,心里不由生出了一丝幽幽的凉意。      随着脚步的前行,一阵夹杂着喘息的窸窣声越来越清晰的传入佳人和李庆时的耳中,两人不由的对视一眼,并肩加紧了脚步循着声音的源头赶上前去,跨过一堆丢弃的废家具,眼前的景象让佳人和李庆时同时睁大了眼,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对年纪尚轻的男女正倚靠着墙,女子似是已经神智不清,一身精致的米色洋装已是残破不堪、血迹斑斑。男子英朗脸上也是伤痕累累,正用从衬衫上撕下的布条帮女孩包扎伤口。   “她看起来伤得不轻,还是送医院吧。”佳人好心的小心翼翼地出声言道。      “就是啊!”李庆时在一旁也点头如捣蒜的表示同意。      “我……腿断了……求你们救救雨莎”狼狈不堪的男子闻声带着期盼的望向两人。      “哦……”佳人和李庆时同时恍然大悟,赶忙上前七手八脚的忙起来。      片刻之后,佳人抱着那个已经昏迷的姑娘,李庆时背着那个男子,两人咬着牙一路疾走着穿过巷子,走到了大路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这边走,有一家教会医院我记得就在这附近。”李庆时走到前头带路,佳人略喘了口气,赶忙追去。      又跑了两百多米,才进到了李庆时说的“很近”的圣安医院。等到把那两个伤者送进手术室,佳人一下子坐在走廊里的等待席上就再也不想起来了。李庆时倒是精神饱满的站在一旁一边擦汗一边看着气喘吁吁的佳人笑得得意洋洋。      佳人瞥了眼李庆时幸灾乐祸的脸,兀自揉着脚踝,感叹道:“你还别说,那个女孩身材还真不错,丰满有致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被打成那样?”      “嗨——现在的上海滩可不是大清朝那会儿了,蛇鼠丛生,鱼龙混杂——不太平啊!”李庆时闻言看透世事一般摇头晃脑的叹道。      “哟——这么说来,那咱们李大先生这么明白的人儿也算得上是这上海滩地面上的一条龙喽。”佳人被他故作沧桑的表情引得一笑,随即打趣道。      “不敢不敢。我?也就是一条鱼,一条努力着想要去跳过龙门的小鲤鱼。”李庆时抬头望天的答道,“对了,你先生似乎大部分时间都在茶行,不怎么来洋行啊?”      “我先生?茶行?”佳人想到程澜,一头雾水,突然又想起早上那张扑克脸,咬牙切齿的说道:“你想错了,程渊是我小叔子。我先生身体不好,没在商号里工作。”      “呃?”李庆时有些尴尬的挠头。      这时,一个护士打扮的女子走到两人附近道:“你们是刚刚那两人的家属?先去把医药费付了。这是单据。”      “哦,我们不是他们的家属。”佳人说着接过单据一边看一边摸钱包,李庆时也开始掏兜。看他们两个的样子估计是对私奔的小情侣,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帮忙就帮到底吧,何况看着也怪可怜的。      等到那两个伤者做完伤口包扎,被推进病房,佳人和李庆时才放了心,告辞离开了医院。一出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估计有八点多了,李庆时说是要回家给母亲做饭,急急的跑了。佳人挥着自己有些酸痛的胳膊,叫了人力车,直奔程宅。      进了寒芜苑的门,程澜隔着窗远远的就看见一脸倦意的佳人在月光下一步步向屋子走来。进了屋,佳人迎面就见程澜一张带着三分焦急的脸,递过来的纸上写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八个大字和一个大大的问号。   “哦,下午在街上碰上一对受伤的小情侣,就把他们送到医院。等安顿下来,才发现也都黑了。我就赶着回来了。”佳人的声音带着倦意,心里却是甜甜的。他是在为她担心吗?程澜却是突然伸手拽着佳人的旗袍,急切的望向她。      佳人低头瞅了一眼,解释道:“哦,是那个姑娘的血迹,抱她的时候沾到衣服上的。”      程澜闻言面色稍稍缓和,松了手,在纸上写道:“还没吃饭吧?秦伯给你留了粥,我让他热上,你去换件衣裳,过来吃。”      佳人看着程澜一字字的写,脸上笑意渐浓,摸了摸肚子嘟囔道:“过了时间了,也不觉得饿了。”      “那也不行,必须吃!”程澜抬头瞥了她一眼,都瘦成这样还想不吃饭。佳人看着那个力透纸背的感叹号,眨了眨眼,点头溜回自己屋子乖乖换衣服去了。      不一会儿,佳人换好衣服回来。程澜从书卷上移开视线,却在下一刻睁大了眼,一副吃惊的样子。      佳人随意的拖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不解的低头瞧了瞧自己说道:“怎么了?我穿白色睡裙不如沁然好看?”      程澜是压根不会想到叫她去换个衣服,她会披着长发穿着睡衣回来。不过吃惊之余却也让眼前人儿白裙素颜的懵懂样子看傻了眼,心下一动,眼波起了微澜,蜻蜓点水般滑过女子白皙的脸庞,秀美的颈子……      “少奶奶,粥来了。”秦伯端着两碗粥进到屋中,佳人一闻到那股清香的味道,突然就觉得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上前端过碗就开始吃。      “少爷,您也再吃点吧。看您晚饭的时候都没怎么动筷子,光瞅着门口了。”秦伯的一句话说的随意,却让听得两个人脸色瞬间变换。      佳人埋着头,边吃边笑,眼睛弯成了月亮,觉得从没吃过如此香甜的粥。程澜神色微变,晕黄的灯光下平日苍白的两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他连忙拿起碗,装作吃粥的样子,把头埋了进去。秦伯眼睛溜来溜去,看着这一双人儿,转身出了屋。      不多时,佳人先吃完了粥,手支着下巴,看着程澜。弄得程澜一边吃一边觉得别扭,却也不好停下筷子。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佳人觉得程澜的神情有些怪,随口关心道。      程澜闻言筷子一顿,心道:“你要是不看着我,我就没事。”却不好直说,只得吃掉最后一点粥,放了碗筷,起笔在纸上写道:“没什么,大概昨天睡的不太好,肩有些酸。”      佳人看了,自认而然的起身走到程澜身后,双手在他的肩上一下下轻重适中的揉捏起来。程澜的肩很宽,佳人的个子在女子里也算是高的,但依着程澜坐着的高度估计,他若是站着,应该是要比程渊还要高一些。那样的高度,若是面对面,她也是要仰视的吧。佳人迷离的视线落在自己手指下玉色的青衫上,隔了这柔软的棉质衣料,指尖能够触摸到他的锁骨,是这么近的触碰……      程澜则是在初始的一僵之后,渐渐放松下来。佳人恰到好处的按摩正一点点化解着他一天来肩部传来的若隐若无的酸痛。那双手,灵活轻柔却又暖暖的,让他不觉间连心也渐渐放松,头微微后仰间,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佳人的手顿了顿,然后顺着程澜的肩线滑落,最终以拥抱的姿势,双臂交叠于程澜胸前……    15、第十五章   “澜,你知道吗?下午把那对小情侣送进手术室的时候,那个男孩一直拉着那个已经昏迷不醒的女孩儿的手说着‘我爱你’。也许他觉得要是再不说就有可能再也说不成了。我不知道那一晚沁然和你说了什么。这一场真戏假唱也并非我内心所愿,但至少这个谎言的初衷是善意的。White lie——白色谎言,在西方是为了善意而说的谎。”      佳人慵懒到有些飘忽的声音近在耳畔,程澜闻言却没有出声,闭了眼,贪恋着身后那个温软馨香的怀抱,安心又放松的感觉。屋内的墙壁上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长长的、斜斜的——是被暖色灯光包围的一抹浅淡的灰。      “记得我小的时候,爹在阳台上养了好几盆昙花,可是我从来没见它们开过。每次昙花开的时候,我都睡着了。就只能听爹描述着,独自在脑海中想象月下美人开花的样子。那刹那芳华,片刻倾城是何等的动人。初见你的时候,心里觉得就像是看到了夜昙初绽,洁净清雅、不染纤尘,于是——没来由的动了心、乱了意,眉间心上牵牵念念多了一份相思。此刻,我不敢说这感情刻骨铭心,不敢说比得上那个年轻的男孩,却也是真切的存在,没有丝毫谎言的成分。澜,你——可明白?”佳人一字一句说的清晰郑重,樱唇开合间,暖暖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拂过男子的面颊、颈边,是微微的痒带着丝丝的缠绵,像一支鸟羽轻轻划过,柔滑绵软,倏忽而逝。      程澜静静的听着,面容沉静,心底却是波涛汹涌,一浪接一浪的喜悦像是要满溢出心房,却也夹杂着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眼神迷离变换,想到下午伊人拿出的那封信,璨如星子的眼眸暗了下去,抬手提笔在桌上的纸上写道:“下午伊人来过了。拿了一封写着实情的匿名信,被我连蒙带哄的搪塞过去了,不过伊人她心里估计还是有所怀疑的。”      佳人搂着程澜,探头到他胸前去瞧,朦胧的笑意敛了一敛,却依旧打趣道:“澜,你是木头脑袋吗?这么好的氛围——正所谓良宵灯下、红袖添香,居然还能写这么煞风景的话。”边说边撇嘴摇着头。      女子如瀑的发丝随着摇首的动作垂落在程澜身前,带着玫瑰的馨香,衬着雪白的颈子,程澜俊颜微赧,心猿意马的将目光转向一旁,轻咳了一声定住心神。对佳人的玩笑,故作镇定,继续写道:“那封信字体仿了正楷,但我觉得这事儿可能是沁然做的。”      佳人定定的盯着纸上的字看了片刻,又摇了摇头。她从这封信想到的是大哥对程澜情况的了解之细致,进而觉得给大哥通风报信的人和写这封信个伊人的应该是同一个或者是同一伙人,佳人隐隐约约嗅到了某种阴谋的味道。至于沁然,佳人觉得如果她会背地里写匿名信,就不会面对面的扇自己一巴掌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藏在阴影里的才是真正可怕的。只是——为什么我说昙花这么罗曼蒂克的东西他能联想到匿名信?难道我说的不够真诚?还是——他在故意装糊涂?佳人蹙眉思索,不明所以的咬着嘴唇。      程澜侧头看着她变来变去的表情,猜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笑得云淡天青一派无辜。佳人侧脸迎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四目相对,佳人却也不知要说什么,唇瓣微启,却只吐出个“你……”便没了下文。      男子笑意温存、目光中闪动着碎星般的点点光芒,依旧静静的目不转睛的看着佳人。佳人被这目光看的心头一跳,大大的眼中眼神有些闪烁,呐呐地张了张嘴,说出的却还只是个“你”。      闻声,程澜脸上的笑意越加的浓,下一瞬低眉敛目间,身向前倾,薄薄的唇就贴上了佳人的脸。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却让下一刻的佳人觉得面颊似火般的烧了起来,心头更是小鹿乱撞,眨了两下眼道:“你……”      程澜原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微微红了脸,却在看到佳人有趣的反应后,在心里笑开了花,目光盈盈的看着她,转头在桌前的纸上龙飞凤舞地写道:“不早了,早点去睡吧!好梦!”      佳人像是还没回过神儿来,一手摸着脸颊,一边看着程澜写下的字,然后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头回眸,红霞丹唇笑得娇中带羞,轻声道:“你也是……好梦。”接着转身出了门。      第二天,佳人同往常一样早早去了茶行。按照各种配方,仓库里的花草都被打成了小包,一箱一箱的码放在库中,佳人一到就兴高采烈的找了个能写擅绘的伙计,吩咐他做出个花型的标牌,写上“花样人生”四个字,然后拿去印刷厂定制。这个名字是她昨天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突然就浮现在脑中的——“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如今生活在摩登的大上海的女子们年轻的、鲜活的人生不就像盛开的花儿一样吗?      下午,李庆时有事,所以佳人决定一个人去拜访一下那个“本埠夏季名媛大赛”的举办者。于是她来到茶行对面那天看到报名的地方,经过一番打听,获知这次活动的出资方是奇迹电影公司。就一路乘了电车,找到了位于派克林路中段的这家上海滩著名的电影公司的办公楼。      “小姐,你好。我是锦盛茶叶行的人,想要见见贵公司的老板,不知可否?”佳人笑盈盈的对着前台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说道。      “你有预约吗?”女子声音婉转柔媚的言道,眼波风情万种的瞟了佳人一眼。      “哦,没有。不过,我可以等。”佳人被这女子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的后脊梁发冷,却依旧保持着笑容道。      “也行。你在那边的沙发上等着吧。到时候我叫你。”女子努了努鲜红的唇说道。      “哦,好。谢谢小姐,你真漂亮。”佳人心口不一的恭维道,转身走向大厅一侧的沙发。那女子被佳人夸得心花怒放,低头从抽屉里抽出了镜子,偷偷摸摸的左端详右端详。佳人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不是偷眼溜她。真是在电影公司工作的女子啊。      一个钟头之后,佳人开始抱着自己的身子闭目养神。两个小时之后,佳人不顾仪态的伸了个懒腰,清醒过来,扭头看看窗外偏西的日头,坐正了身子继续等待,眼神却是四处瞟。      “嗯?”佳人眨了眨眼探身看着远处门廊里一个女子离去的背影,眉头微蹙,“那个背影怎么看着像是……沁然?”      “小姐,我们老板请您进去,请随我来。”那个前台的女子在佳人正要起身去看个究竟之时出现在她身前,笑容可掬的说道。      “哦……好。”佳人有些不甘的有看了一眼已经空荡荡的门廊,跟在那个女子身后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扇红木雕花的门前。佳人抬脚走进门内,就见屋内宽阔明亮,气派的红木沙发,大大的办公桌,还有一股子混合了各种香水的香味。      当佳人望见坐在办公桌后的男子之后,微微一愣。整齐的一字胡,油光水滑的分头,瘦削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了,他不就是那天递给她报名表的那个人吗?他居然是奇迹的老板……      “齐天纪,小姐别来无恙啊。”齐天纪看到沈佳人也是微微一愣,却随即勾起嘴角笑着起身相迎。      “沈佳人,齐老板好。当日佳人眼拙,得罪之处还望齐老板海涵。”佳人伸手与之相握,客气的说道。      “好说,好说。沈小姐名美人更美,这边坐。”齐天纪的手紧了紧才松了佳人的手,侧身一手虚搂着佳人把她引到沙发前。佳人顺势紧走几步,在沙发的一侧坐定。      “喝茶,沈小姐。沈小姐今日光临,可是回心转意打算参加‘名媛’大赛?”齐天纪半开玩笑的说道,眼光在佳人身上转个不停。      “香如幽兰,味浓鲜爽,好茶!能喝到如此好的云雾,佳人真是有幸。”佳人举盏细品,悠然言道。      “沈小姐真是识货之人。对了,我想起来了,陆露说沈小姐是锦盛茶行的人,怪不得。”齐天纪嘴角带笑,眼神却是佳人看不透的复杂幽深。      “对,我来这里见齐老板您也正是为了茶叶之事。”佳人决定开门见山,于是道:“锦盛最近推出了一款非常适合年轻女子饮用的花草茶,叫做‘花样人生’。佳人觉得它和齐老板举办的‘夏季名媛大赛’很相称,所以希望能够承揽为此次大赛提供饮品。”      “哦?”齐天纪闻言,眼神中戏谑的意味转瞬消失,意味深长的抚须思索了片刻挑眉说道:“沈小姐,真是不好意思,齐某还以为你是来报名参赛的。关于这次大赛的饮品,我们已经在和叶海茶行谈合同了。叶海茶行答应赞助的饮品就是刚刚沈小姐直夸的庐山云雾。”      佳人却是在喝下第一口茶的时候就已然猜到了七八分。这庐山云雾本就是锦盛茶行最大的对手叶海茶行销量最好的茶。此刻,齐天纪的话,也正是了佳人的猜测,不过既然他没有起身逐客,而且话里有话,看来她还是有机会的,随即说道:“上好的云雾,想必价格也定然不菲。齐老板如果愿意,锦盛的‘花样人生’可以免费提供,就当作是对齐老板此次大赛的支持。而且名媛大赛,多半都是年轻女子参加,云雾更多的是老人家喜欢,像齐老板和在下这样喜欢它的年轻人时下已经不多了。您说是吗?”      齐天纪眼珠一转,这免费的确是可以省下一笔不小的开支,毕竟这一场大赛事无巨细那都是要钱的。佳人也不作声,小口的喝着茶,等待着回应。一刻钟之后,齐天纪开口了——“沈小姐,你这样的女子是不适合谈生意的。你若是想赚钱,不妨考虑到我们奇迹来拍电影,我齐某人可以保证,以沈小姐的容貌气质,加上我齐天纪的力捧,你绝对会红遍整个上海滩,会比林芳芳还红。”      佳人听了他答非所问的回答,却也不灰心,笑着言道:“是吗?齐老板真是抬举了。佳人样貌平平又怎能与齐老板旗下当红的林小姐相提并论。不过,倒是听报上说不少沪上名门的闺秀都参加了这次大赛,齐老板的号召力令佳人甚是佩服啊。如果齐老板不嫌弃,佳人也愿报个名,到时候当片衬托红花的绿叶也算给齐老板捧个人场。只是不知是否为时已晚?”      “不晚,不晚,沈小姐愿意参赛是齐某的荣幸。当然齐某也愿意在大赛时提供些年轻人爱喝的饮品。这样吧,这次大赛的饮品就由锦盛和叶海共同提供。锦盛的‘花样年华’提供给贵宾的千金公子,叶海的云雾就提供给中年老年的贵客,不知沈小姐意下如何?”齐天纪抚髭而笑,眼神中闪过一丝得意,看向佳人的眼光探寻中带着一丝欣赏。      佳人闻言冷笑在心,却也暗自满意。虽然不是全部,但是总好过没有,毕竟这几天这个名媛大赛是越来越热,看瞅着就要成为上海滩时下最受关注的事儿了,她不论如何都要抓住这个机会,参赛就参赛吧。      “好!齐老板真是痛快人。一言为定!明天我亲自送合同来,到时的比赛佳人也定会好好表现。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佳人起身微微鞠躬。      “沈小姐走好,不送。”齐天纪风度翩翩的送到门口挥手道。      佳人出了奇迹,在路边叫了车回家。一个一身黑色西装的男子此刻却正垂首立在齐天纪的办公桌前,认真听着吩咐。   “你去查清这个女子的情况,要尽量详细。”齐天纪说着甩了一张写着名字的纸过去。      “是,老板!刚刚程小姐来过电话,说是已经到家了,问老板什么时候有时间再见面?”那男子揣好纸条,恭敬地询问道。      “她再来电话,你就和她说这个周末,晚上六点,百乐门,不见不散。”齐天纪打着呵欠,随手点燃了一支雪茄。白色的轻烟幽幽上升,飘散在混合着香粉味儿的空气中。       16、第十六章      自从那一晚后,沈佳人和程澜之间渐渐多了一份亲密。无论是举手投足的动作中平添的那一份夫妻间的温存,还是眉目之间秋波流转中透出的热恋情侣般的甜蜜,都让作为旁观者的秦中越来越怀念自己早年故去的老伴。      也是打那一夜开始,佳人无论多忙,每天都会在傍晚时分准时回家,不愿再因为自己的晚归让程澜操心。程澜在精心侍弄那几株佳人送给他的花苗之余,就是不断的查资料、翻书籍然后写文章,希望自己的专栏能够为佳人提供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帮助,他也就知足了。虽然两人现在还是分房而睡,但是佳人明白这事儿急不得,程澜已经给了她希望,那她就愿意等,等着他愿意打开心结接纳她的那一天,等着昙花绽放,等着假戏成真……      这一日日落时分,佳人心情不错的拎着刚买来的活鱼,匆匆的走在庭院里。却见迎面而来的人一身醒目的白西装,却是程家二老爷程远光那个好长时间没回家的独子程冽。佳人进了程家后只在结婚的第二天敬茶时见过他一面,对他的印象却说不上好,因此想要绕道走,却被程冽一眼瞅见,迎上前来,撞了个正着。      “这不是大堂嫂嘛。我一回来就听说堂嫂搬到寒芜苑住了。厉害,真厉害!那可是以前这宅子里的禁地,我偷摸去了几回都没进去,还得说是堂嫂,人长得标致又有主意。真是让程冽佩服之至。”程冽油腔滑调的边说边作了个抱拳作揖的手势。      佳人一听他这不阴不阳的话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也不说话,皮笑肉不笑的笑了笑颔首绕过他,加紧脚步走路。      进了寒芜苑,就见程澜在门口等着自己,佳人心里一甜,刚刚遇到程冽的不快瞬时烟消云散,一脸得意的拎着手中的鱼向他炫耀了一番,转身去了厨房。程澜则转了轮椅去花圃给花儿浇水。      “少爷——少爷——再浇,花儿只怕就要淹死了。”秦中被佳人赶出了小厨房,只得过来看看程澜有什么需要。不过也幸好他来的及时,这花圃眼瞅着就要上演一出水漫金山了。程澜手里的花洒终于停止了洒水,无辜的看着花圃里小小的一片汪洋,不知道说什么好。      晚饭桌上,佳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起遇见程冽的事,撇着嘴巴。程澜不关心程冽却为佳人可爱的表情暗暗心动。一边吃着鱼肉,一边伸出拇指,赞她的手艺。佳人知道自己的手艺也就只能做个清蒸鱼,程澜是第一个夸她做饭好的人,不过她也不谦虚,眼瞳亮闪闪的照单全收,一脸的得意洋洋,笑得像只餍足的猫儿。      程澜的手隔着饭桌探过来,在佳人的唇角轻轻一拈,替她抹掉粘在嘴角的米粒,幽幽墨瞳中满满的装的全是眼前这个让他为之心动的女子,在容不下他物。佳人吃的不亦乐乎,还不忘不时夹些菜到程澜碗里。默默无言的清粥小菜家常饭,却也吃得暖胃暖心,点点滴滴柔情蜜意,数不尽,只把人心醉。      吃罢了晚饭,伊人来访。佳人、程澜和伊人三人坐于院中一边尝着伊人带来的紫葡萄一边喝着佳人的“花样人生”系列中的玫瑰养颜茶。月如钩,群星灿,白瓷杯中小小的玫瑰花苞在水中舒展花瓣,片片暗红玫紫配以青绿的忍冬叶儿,当真是观之悦目,闻之馥郁,饮之甘美。伊人喝的赞不绝口,一听说还有养颜的功效,就缠着姐姐把她带回来的几包茶都要了去。佳人看着伊人欢喜的表情,心里开心,笑得也越发明媚。程澜喝着甜甜的茶,虽然不是他惯常喝的清淡口味,却也是甘美芬芳、唇齿留香,想来年轻的女孩子定是会喜欢的。不知不觉间望向佳人的目光似水柔情中又添了一抹欣赏。      佳人被程澜不加掩饰、带着灼热温度的目光看的有些羞涩,眼波婉转妩媚,兀自低头剥着葡萄皮。伊人此时却是打消了残存在心底的最后一丝疑虑,一脸羡慕的看着自己姐姐幸福甜蜜的小女人神态,又看看了挂着清润如月笑容的俊逸姐夫,脑中突然浮现出另一张笑得傻乎乎的男子的脸,眉心不觉就皱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同是兄弟,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呢?想不通,想不通啊!      过了九点,伊人揉揉眼,摸着圆鼓鼓装满茶的肚子,困倦的起身告辞走回客房,却在看到门前地上一大捧开的正好的百合的时候,不由的轻叹出声,俯身捡起花,看了看上面的卡片,扯出一丝苦笑,垂头丧气的推门进了屋。      第二天中午,李庆时来茶行找佳人商量事情,顺口提起了那对前几日被他们救了的小情侣,佳人正好也一直想去看看他们的情况。于是处理完事情,两人就一道抄小路赶去圣恩医院。   进了医院大堂,佳人转身回望,看着一个带着大大遮阳帽的女子的背影,一脸疑惑,“奇怪,怎么这两天我看谁都像沁然?”   在问讯处一番打听之后,两人去了顶层的VIP病房。在那名受伤女子的病房内,见到了两人。打着石膏的周云深皮肤微黑,笑容阳光俊朗,见了沈、李二人就一个劲儿的道谢。名叫做黎雨莎的女子头上还缠着绷带,气色却是不错,圆润的苹果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声音柔柔弱弱,一脸的甜蜜笑意,一看就是沉浸在爱河中的样子。      见两人身体恢复的都不错,又换了病房,想是两人遇到的麻烦都已经解决了。佳人也不多问,会心一笑言道:“看黎小姐的样子,我要说一声恭喜喽!苦尽甘来,也不枉你们之前受的那许多苦。”      “沈小姐,你——你怎么知道的?”黎雨莎把男友塞过来的苹果塞进佳人手里,睁圆了眼问道,“哦,还有我不可以叫你佳人姐。我和云深哥能大难不死真是多亏了你还有李先生。”      “呵呵,当然可以喽。我也叫你雨莎吧。你呀,甜蜜幸福都写在脸上了,哪有人会看不出啊。”佳人把削好的苹果又塞回女子手中,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永远温润如玉的面孔,打趣的说道。      “沈小姐和李先生也是情侣吧?所以才会大白天走那么僻静的小巷子吧?”周云深的目光在李庆时和沈佳人之间转了转,朗声言道。      “呃……不是的!那天走那条路,是……因为比较近。”李庆时闻言刷的红了脸,摆着手结结巴巴急着解释到。      佳人看着李庆时解释的样子,觉得好玩儿,看了半天才说道:“我可是有夫之妇了,小周你可不能乱说话哦!”      “啊,沈小姐已经结婚了啊。真是不好意思了。呵呵,呵呵。”周云深抓着头发,尴尬的笑着。      正当佳人和李庆时在病房里和黎雨莎、周云深聊的开怀的时候,叶海茶行的总经理办公室却是一片阴云密布。   “他妈的,该死的齐天纪!说话不算数!亏老子下了血本给他最好的云雾。好不容易抢到手的肥肉居然要和你那个好大哥分。我……我想着就来气!”叶世伟大腹便便,一拍桌子,连下巴上的肥肉都跟着抖。      程远光坐在一旁不断的用白手帕拭着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苦着脸道:“这次不是我大哥搞出来的,是程澜那个刚进门不久的媳妇,也就是原来如意钱庄的大小姐。那个什么‘花样人生’就是她鼓捣出来的。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那你还不快点让这个碍事的女人离开程家!光是一个程远阳你都搞不定,再加上一个沈易的女儿……”叶世伟走到程远光面前俯身摇着头鄙夷而又惋惜的看着眼前这个唯唯诺诺的男人,顿了顿有继续道:“我看你是没希望拿到锦盛和我‘合作’了。”      “我……我已经在做了!上一封信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我来的时候已经又寄了一封更有趣的信去如意钱庄,这次我直接寄给沈易,我倒要看看疼爱女儿的沈易会有什么反应。总之,这次我有把握,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很快程家和沈家的关系就会破裂,沈佳人的‘花样人生’也会像花儿一样迅速凋谢的,到时候‘名媛大赛’的饮品供应还是叶海一家独占。冽儿如今也已经回来,世伟兄,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不出半年,我就会让锦盛回到我手里的。”程远光的声音逢迎中透着丝丝阴寒,那样子看起来倒是像极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那——你就快点行动吧。我——拭目以待。”叶世伟腆着肚子艰难的弯了点腰,故作亲切地在程远光单薄的肩上拍了两下,脸上的笑意却始终清浅的无法抵达眼底。       17、第十七章   经过沈佳人和李庆时连日的奔波忙碌,“花样人生”渐渐开始成为绽放在上海滩各家戏院和餐厅餐桌上的一道美丽风景,续订的商家也陆续上门了。佳人这一日在茶行里埋头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嘴角笑得都有些合不拢了。已经卖出去五分之一了,这样下去,再加上“名媛大赛”,恩,不错!      “一个人算账也能傻笑啊?”程渊低头看着手指飞舞如蝶的佳人,神色冷冰冰的眼神复杂,一句玩笑话却是说的平板冷静。      佳人闻声一顿,收了笑意面无表情的抬头看着立在桌前的程渊。程渊却是轻咳了一声,才问道:“今晚,你有时间吗?”      “怎么?程经理想约我?”佳人眨了下眼,唇角勾起一抹妩媚的笑。      “咳……今晚英租界皇后饭店有个渣打银行办的晚宴。你英语好又是如意钱庄的千金,所以……我……”程渊板着脸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说道。      “所以你……你什么??”佳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故意要为难一下这个连求人都求的这么冷淡的家伙,故作一脸茫然的反问道。      “你——”程渊看着佳人一脸演戏的夸张表情,咬牙挤出一个字,攥了拳转身就想走。程渊呐,程渊,你是猪油蒙了心吗?!怎么会想到要请她同去?!      “几点?”佳人看他拉长了脸,暗笑在心,面上却是一本正经的问道。      “嗯?”程渊闻言停步、转身,眼神奇怪的看着佳人。      “几点?晚宴。”佳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又问了一遍。      “八点正是开始。”程渊语气略有缓和的答道。      “好,七点三刻,皇后饭店门前见。”佳人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道,随后坐下继续打起了算盘。      程渊见状一愣,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个音。佳人突然又抬起头淡淡的补了一句——“打烊后,我要回趟家,既然是晚宴总得换身衣服。总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去丢您程老板的人。”      程渊嘴角动了动,没再说什么,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佳人埋头算账,浑然不觉。      五点半的时候,佳人离开茶行,回到了寒芜苑。和程澜一起提前吃了晚饭,换了洋装,直奔英租界。七点半,华灯初上。佳人跳下人力车,环顾四周,就见程渊一身扎眼的白色西装,正背倚着饭店门前的一根立柱抽烟。      “等很久了吗?”佳人走到程渊近前轻快的说道。程澜闻声抬头,看见眼前一身浅藕色露肩洋装的佳人不觉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两人随即携手走进了饭店。      衣香鬓影,醇酒佳肴,来的人却大都是为着生意。至少程渊就是一心为了公司的生意,拉着佳人马不停蹄的在各钱庄、银行的董事之间转来转去,知道酒会时间过半,佳人才获得了自由,一路走到露天的阳台上去躲清静。      夜色如水,群星璀璨。佳人双手撑在白色镂花的栏杆上,细细品味着杯中所剩无几的红酒。许久没喝过了,味道还是很令人怀念呢。      “听说,那个什么‘名媛大赛’你也报名了?”突兀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佳人回眸,却是程渊正背靠在栏杆上抽烟。      若不是四周就他一个人,佳人还真不敢肯定刚才的那句话是出自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之口。把目光再次移向窗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慢慢喝光了高脚杯中的最后一口酒,转身站到程渊身前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白安妮。她也参加了,在姓名贴上看到了你的名字。”程渊语气刻板的说道,“爹他怕是不会同意的。你毕竟是程家的媳妇。”      “这就是你拉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佳人托着腮想了一分钟,有些恍然大悟的上下打量着这个什么时候说话都像是谈生意的冰块脸,继续说道:“那你就不要说出去,替你大嫂我保守住这个秘密,拜托了。”说着还一本正经的俯身九十度,给他鞠了个躬。      其实佳人此刻心里也明白程渊如果真的想把这事说出去的话,就不会把她拐到这里告诉她了。所以她才这么一脸轻松的和他开玩笑。看来脸虽然冰了点,人还是不错的。佳人在心里难得的夸了程渊一句,盘算着怎么才能让这块冰也变得像另外一块以前是冰现在已经化成温泉的家伙那样。脑中浮现出程澜情意绵绵的眼,微微上弯的唇,佳人不觉笑得有些傻,一脸朦胧似梦的表情。却完全没有留意到在自己吐出“大嫂”二字时程渊脸上一闪即逝的黯淡。      “你……是不是酒喝太多了?”程渊看着佳人的表情,脱口而出的确是这样一句话,听得佳人头摇得像拨浪鼓,心道:“刚刚大部分酒都被你挡掉了,我好不容易拿着一杯,怎么会醉?!”      酒会散了,佳人和程渊酒一道澄澈回到了程宅。刚进了院,就迎面遇见了四小姐沁然。还没等佳人开口,程沁然就面色不善的瞟了佳人和程渊一眼,和他们擦身而过,蹬蹬蹬的向门外走去。佳人回头望着沁然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身继续往前走。      “呃……四妹她就是这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程渊走着走着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佳人却正在思索着刚刚沁然头上的那顶帽子。那是一顶遮阳帽,米白色的帽檐儿,侧面嵌有一朵大大的白色绢花作为装饰。无论样式还是颜色都是今年上海滩最流行的,也是最常见的。但问题在于,这顶帽子和佳人前几天在圣恩医院看到的那个女子戴的一模一样,难道那时看到的真的是沁然?那……她好端端的去医院做什么呢?也可能是中暑或者感冒了吧,佳人的思索被程渊的话打断,懵懂的点了点头,两人就分道朝各自的宅院走去。只是她这么晚还出去,也不知道是去哪?      佳人回到寒芜苑,见程澜在等她,就随便和他聊了几句,却也没提沁然的事儿。一来是怕程澜担心;二来也许也没什么事儿,毕竟沁然也不小了应该懂得保护自己。后来佳人有些困倦的掩了嘴打呵欠,程澜见状就半推半拖的把她送回了屋,佳人耍赖,躺上了床还抓着程澜的手不准他走。程澜无奈只得在她床边坐了片刻,见她迷迷糊糊已入了梦乡,才帮她掖好被子,恋恋不舍的望了眼佳人稚气微露的睡颜,转身转动轮椅,离开了。       18、第十八章      入了伏,一早起来,天就是窒闷的热,连空气都染上了粘腻与焦躁的气息。      锦盛茶行所在的天主堂街,道两旁都种满了法国梧桐。聒噪的蝉鸣正透过打开的窗一波波的传进屋内。沈佳人无奈的坐在桌前对着窗外发呆。片刻之后,她一手按在自己的眼皮上,一手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凉茶。这天打从睁开眼,佳人的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让她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有您的电话。”紧接着一阵略显急促的叫声,一个小个子姑娘跑进了佳人的办公室。      “找我的?”佳人问了一句,起身随着那女子一道出了屋。      “喂?……爹,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回家?现在?!立刻?出什么事儿了吗?……哦,好,爹您别生气,我回去就是了。”挂了电话,佳人心里隐隐有些忐忑,匆匆的出了茶行,招了车就奔沈共管去了。      到了家,刚一进门佳人就见自己父亲正脸色铁青的立在客厅里,赶忙迎上前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沈易痛心疾首的瞅了女儿一眼,甩过来一张信笺。佳人皱着眉读完信,心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你倒是说说——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沈易在沙发上坐下,沉声问道。      佳人抿了抿嘴,说道:“爹,您先别生气。您听我说,这上写的都是真的。但是我并不是有意欺瞒你们的。一来,我是不想你们担心;二来,女儿是真的喜欢上程澜了。”      “你……佳人呐,佳人,你让为父说你什么好?!你喜欢人家,你有没有想过人家是不是喜欢你?这么长时间了,别说是爱上了,就是有一点点喜欢,你现在也只怕早就是他的人了。你有没有想过人家只是被你逼着和你演了这出戏啊!”沈易长吁短叹,他之前是没想到程家大少的情况那么糟,不但不能走路连说话都成问题。但是他也不是个不开通的人,不会因为身体上的缺陷就否定了一个人,只是他想不到的是女儿佳人在程家一直都是当着一个有名无实的少奶奶,如今和程澜住进了一个院子,却也是分房而睡。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是太聪明了还是太傻了?一厢情愿还想瞒天过海瞒着家里人?!若不是这封没有署名的信,他还真就被她骗了。      “爹,您别激动。喝口茶。您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您不觉得这是个圈套吗?大哥之前也受过一封神秘的信。”佳人挪到父亲身边,小心翼翼的端了茶碗,见沈易也不接,只得又放回了桌上。      “我不管它是不是圈套。总之,它说的都是真的对吧?”沈易站起身,厉声斥道:“所以,你马上给我回来。我沈易还养得起女儿,不需要呆在他程家守活寡!!大婚之日换新郎我可以不计较,可是这成了亲却只让你守寡这未免也欺人太甚了!”沈易气得手指颤抖,声音嚷的震天响。      佳人有些担忧的看着自己一把年纪的父亲,心里暗怪自己不该惹父亲生气,一脸愧疚的上前温言劝慰道:“爹,好,女儿答应您。我这就回程家,如果程澜他说爱我,恕女儿不孝,我会留在程家,但绝不再欺骗你们,一定和他做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真夫妻。您没见过他,他真的是个让女儿想要交付出一生的人。如果……他说对女儿没感觉,只是陪我演戏,那也是我没福气,到时我定如您所说乖乖回来。但是要等到过了这一周,吗?女儿在锦盛还有些事要做完,您不是一直教导我,凡事都不可半途而废吗?”      佳人之所以敢这样说是觉得虽然程澜没说过什么,但是从他的这些日子来的眼神、行动,她能真切的感受到他对她不是没有感觉。倒是这个总想着破坏她和程澜关系的幕后黑手值得研究,也许她应该回去和程澜商量商量这事儿,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幕后之人应该和程家脱不了关系,不然也不会这么了解他们的情况。信上的字体是仿宋,也和程澜说的伊人收到的信不同,看来事情很复杂啊。      “唉!好吧。佳人,记住,什么时候都别忘了保护好自己。爹也是为你好啊!”沈易看着女儿坚定的表情无奈的点了点头——这女儿大了,再不是那个他可以罩在羽翼下就能保护的小雏鸟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希望自己这个倔强、执着的傻女儿不要受到什么伤害才好。      “爹,您最疼女儿了。女儿明白的,爹您就放心吧!”佳人信心满满,松了口气,和父亲聊了几句家常,见时候不早,就起身告辞,回了程家。      在快走到寒芜苑的地方,佳人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从寒芜苑出来,看样子正要离去,不是别人却是佳人的大哥沈修仁。佳人立刻明白了大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来不光是她被请去“训话”,程澜也没逃过。爹这是双管齐下啊!佳人想到此处苦笑着和自己的大哥打了个招呼,沈修仁也没多说什么,意味深长的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就走了。      佳人推门进了寒芜苑,在屋里看到程澜,微微一笑,走到他近前坐了下来。程澜却在看到佳人的刹那瞳孔收紧,神色有些恍惚。佳人却是在下一瞬毫无征兆的倾身倚进了程澜的怀里。许是累了,她把脸儿静静的贴在男子胸前,手臂环上了他的背,呼吸着他身上带着草叶清新的味道,觉得一阵安心。      程澜一愣之下,微张了嘴,双手无措的停在空中。却在感受到身前那个柔软的身体时情不自禁的环上了她的背,渐渐收拢,紧紧拥抱,幽深的眼瞳却在这本该幸福温情的时刻闪动着绝望的光芒。就让他最后在由着自己的心一回吧……闭目,睁眼,手臂渐渐松开,把女子香软的身子和自己孱弱的身体拉开距离,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递到了佳人面前。      佳人也不在意,伸手接过纸,还打趣说道:“我大哥说话有时候冲,他有没有训的很过分?若是有,你告诉我,我回头让我大嫂教训他。都是我不好撒了谎还连累你一起挨训。”程澜闻听此言却是再不敢看佳人明亮的眼,低了头,咬紧了唇,一言不发。      “沈小姐:   你我相识一场,俱是身不由己。同你做戏一场,也本非我所愿。实是家父言辞相逼。如今离半月之期还差三天,然个中真相却已然大白。若你愿意可再住三天之后离去;若不愿,现在离去亦可,程某也没有丝毫意见,一切全凭沈姑娘意愿。   程澜”      佳人看完纸上寥寥数言,抬眼望着神色木然的程澜。不由自主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刚刚的闷热都化作了透心凉。她看过程澜如此冷冰冰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看来大哥下手很重啊。佳人想了片刻,轻声说道:“是我大哥说了什么吧。我爹他也把我叫回家说了半天。我和他说我是爱你的,也认为你并非对我没感觉,这些小人诡计是不会破坏我们的。澜,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对我也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动心。只要你还要我,我就绝不会离开,我……也不舍得离开。”      对不起,佳人……我知道你的情意,却无法报答。对不起,佳人……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走吧,离开吧!你大哥说的没错——“你是可以展翅翱翔的白鸽,不应该圈在这灰暗阴沉的寒芜苑,更不该呆在这污浊不堪的程家大宅!程澜看着佳人眼里含着脆弱与期待的目光,心里痛的有些喘不上气,却依旧咬了牙,在纸上断然写道:“沈佳人,这只是场戏。我从未当真,你也不用再演下去了。你我的婚姻我从未同意,只是个错误而已。离婚协议我写好后会寄给你的。”      佳人盯着那几个字愣了半天,神色黯然的起身,走到门口还崴了一下脚,微带着踉跄走出门去。难道他真的只是演戏?难道一切真如爹所说,只是自己傻乎乎的一厢情愿?!      程澜在佳人崴脚的瞬间,手情不自禁的伸了出去,想要去搀扶,脸上的心疼真切的让人动容——只是背对着的他的佳人看不到。房门关上,程澜大口的喘息着,手抓着胸口的衣衫,靠跌在轮椅的椅背上,双目紧闭。脑海中佳人黯然的神情让他痛不欲生……      之后的三天,程澜默默无言对佳人冷脸相向也不再等她归来,无论佳人说什么都不理不睬。佳人也曾气得摇晃着他的肩,逼他说话,却只换来他厌恶的目光和紧抿的唇。三天后,两人相敬如冰的生活和程澜冷淡无情的态度让沈佳人灰了心、凉了意,终于收拾了自己的行李,面无表情的迈出了寒芜苑的大门。      至始至终,佳人都没掉一滴泪,但是只有她自己明白,其实她的心早已泪流成河……       19、第十九章      大少奶奶沈佳人被大少爷赶出了寒芜苑——这是最近几天程家大宅里最炙手可热的小道消息。上至主子、太太下到烧火的丫头都在乐此不疲的嚼着舌根,咬着耳朵。      “听说——是大少奶奶和二少爷……被大少爷发现了,所以才……”假山的角落里双辫的丫头用帕子掩了嘴,压低了声音说道。      “啊?大少奶奶和二少爷?真的假的?我可不信。”身旁稍长一点的丫头一脸木讷,睁大了眼,摇了摇头。      “真的!我听绿雪她说是她亲眼看见的,有一天晚上大少奶奶是和二少爷一起回来的,大少奶奶当时穿的可漂亮了。”小丫头峨蕊像是要加重语气似的,重重的点了下头。      “绿雪?她是二太太的人,怎么会看到二少爷晚上回来?”丫头雨花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这个……嗨,反正她是看见了。好了,不和你说了,我还要给我家主子去端燕窝呢。”峨蕊像是突然记起了自己的任务,匆匆走了。      “哦,那你快去。三太太要是等急了,少不了你的一顿骂。”雨花实在的说了句,也兀自离开向着凝香苑的方向而去,一边走还在一边想着刚刚峨蕊和她说的话。难道二少爷真的喜欢大少奶奶?那……主子她的想望岂不是要落空了?      ……      “其实大少奶奶受不了大少爷的暴躁脾气,才逃了出来。说是还动手了呢。要我说还不如就一直住在晴茗苑呢!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着,也不用受这气!”厨房的帮工桂妈叹一口气,笃定的说道。四围坐着摘韭菜的几个长工相互对视,神情似信非信。      ……      对于宅子里满天飞的风言风语,沈佳人却是依旧我行我素的忙碌着。脸上笑意依旧,明媚的不见一丝阴霾,身上的洋装、旗袍却是愈加的妖娆鲜艳了。      转眼就到了夏季名媛大赛举行的日子。      佳人一早起床就拿到一封没有署名、没有落款的信,丫头云岫说是早上出去的时候别在门上的。佳人疑惑的拆开信,一直看到最后纸张落款处醒目的“程澜”二字,咬了唇,嘴角划过一丝苦涩。离婚协议?动作真快……缓缓的把那张纸折好塞进的信封,佳人起身往院里走,却在从床上站起时,身形摇晃,扶了墙才勉强站稳,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      “少奶奶,你多吃点啊!自从你回来就吃一顿不吃一顿的,还顿顿吃的和小鸡差不多。”玉露说着把一盘桂香酥饼推到佳人碗边。      “我这不是吃着呢?再说还不是为了减肥吗?不然,穿裙子不好看了。”佳人淡笑如荷,故作苦恼的看了眼自己的腰腹,慢慢的喝着碗里的米粥。      到了暮色初降的傍晚时分,暑气初消,晓星初现。      上海滩如今最大的酒店——富丽宫——此刻确是一片灯火通明、璀璨生辉。宽阔气派的大厅中一个缠绕着金纸的大型舞台已经搭起,五彩的灯光、装饰着花朵的台柱,还有舞台下方撒布的桌椅以及来回穿梭其中的侍女。真可谓是锦天绣地不夜城,纸醉金迷大上海的最佳写照!舞台上方大红绸布上醒目的写着“奇迹之夜——本埠夏季名媛大赛”十二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酒店二楼的后台准备室里年轻美貌的摩登女子随处可见,衣香鬓影、仙姿丽容,真真是群芳必至、魅影流光啊。佳人拎着旗袍的摆左绕右闪终于挤出了更衣室,长舒了一口气,拭了拭头上的汗,面无表情的向着走廊尽头的210号客房走去。她要趁着比赛开始前去和齐天纪确定一下关于奇迹投资的电影《卖花少女》片场订购“花样人生”瘦身茶的具体数量。      “天纪——你说过爱我,说过只爱我一个的,不是吗?天纪你还爱我对不对?不会不要我肚子里的宝贝,对吧?天纪,你说话啊!我愿意嫁给你,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一刻也不想呆在那个肮脏的家里了。我们结了婚,我还会帮你生孩子,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生好多,你说好吗?”急切中带着恳求的声音从微掩的门中传来,是女子凄然的祈求。      佳人刚要迈步进入的脚停了下来,眉心在瞬间紧锁——她认识这个声音,虽然她也只听过几次,但那声音中的高音和那种在愤恨时略带着点沙哑的质感,是她——没错。佳人蹑手蹑脚的凑到门缝边,轻轻把门缝又推大了一点,一只眼凑了上去。      “程小姐,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你我之间一切都是你情我愿,大家一起玩玩,图个乐子。至于什么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种,我齐某人可不会傻到替哪个小瘪三养仔。结婚?程小姐的玩笑真好笑!好了,这个信封里是一笔钱,算是我施舍你的。别再来找我了,好聚好散吧。要是你敢再这么纠缠不休,就休怪我齐某人不给你面子了。不就是个□吗?装什么清高!”齐天纪抽着雪茄,坐在沙发扶手上,看都不看身旁已是泪眼汪汪的女子。      “齐天纪——你——”女子闻言双肩微抖咬牙切齿的嚷道,同时上前一步,抬臂想要打眼前这个不要脸的负心汉,却在手臂还没落下时,就被齐天纪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      “怎么?还想打人啊?!比赛就要开始了,我可没工夫陪你玩儿了。快滚吧。”齐天纪话音未落,下一刻那女子就被他推的仰面摔跌在了地上。      “你……好,算我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人渣!我走!”女子喘息着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的瞪了齐天纪一眼,鬓发凌乱的转身冲出了房间。却在拉开房门的刹那,看到一脸惊诧的沈佳人。姑嫂之间,四目相对,程沁然瞬间变了脸,一言不发的侧身跑着离去了。      佳人却是在下一刻毅然决然的迈步进屋,一刻也不耽搁的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扇在齐天纪尚未回过神来的脸上。      “你——”齐天纪看着眼前一身堇色倒大袖百蝶穿花绣金旗袍,风姿出尘的女子,抬手摸着脸颊,面上闪过一丝狰狞的阴狠表情。      “这是替沁然还你的,齐老板!”佳人却昂起了头,一字一句的说道:“本来我是想来和齐老板谈向片场供应的‘花样人生’的数量,现在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了。齐老板还是和别人谈吧,这笔生意锦、盛、不、做。”佳人说完话,头也不回的踏着高跟鞋,转身出去了。      “呵——还是个烈性子,看不出来啊?!沈、佳、人,有胆色!哼——”齐天纪眯着眼,狭长的眸子中晦暗不明,唇角居然还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各位先生,各位小姐,欢迎光临本次沪上名媛大赛。诸位久等了,比赛——现在——开——始——”身着米色格子西装的主持人一脸滑稽像的拖着声音说道,台下随即爆出一阵笑声。      接下来——仪态、才学、才艺、姿容,一项项比过来。观者看的如痴如醉,台上的姑娘们却是走马灯一样换着衣服,忙的都忘记了怎么微笑。佳人换上白绸旗袍,匆匆擦了汗,对着镜子在左眼尾勾画出一朵粉白的荷花,就又向着舞台的入口跑去。这是她今晚的最后一身旗袍了,纯白的底色,两朵并蒂莲花从衣摆处一路缠绕着向上蔓延,在左侧的腋下绽放,片片莲瓣舒展,清洁雅艳。      细而尖的白色鞋跟踏上舞台,缓步向前,身姿摇曳,衣上的清莲也随之摇曳,似是迎风而立,正散发着缕缕幽香,令人观之心旷神怡。佳人敛了笑容,眉目流转间似西子含愁,烟笼黛眉。眉梢的水荷妖娆中透着不染纤尘的清丽,衬了佳人悠远、飘忽的目光,确是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的动人。      满堂花醉三千客,佳人也许不是其中最美的那个,确是最特别的一个。从头到尾,不着一件洋装。无袖、短袖、削肩、喇叭袖、反摺袖的旗袍一件件换上身,不但衬得佳人的身材越加玲珑,也让人们对上面不断变换的花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开始是繁花似锦的绣金牡丹,绣满了整件鱼尾摆旗袍,接着是一朵玫瑰修在水滴领黑丝绒旗袍的前胸,然后是茉莉缠枝纹的直摆马蹄袖茶青旗袍,最后是着双生菡萏的白色无领旗袍……真真是繁花似锦,人比花娇。当然这也是佳人想出的能够最大限度的利用这场大赛吸引人们关注“花样人生”的最后一个主意了。      随着最后的展示环节结束,大赛的结果页新鲜出炉。第一名是在电影界小有名气的女演员何小初,这个也在佳人的意料之中。一来,这比赛本就是奇迹办的,何小初又刚好是奇迹新片的女主演;二来,这何小初也确实是姿容出众,身子窈窕的美人胚子。第二名却是佳人未曾料到的,因为当主持人故意卖关子的咳了两声后,吐出的名字居然是“沈佳人。”佳人差点因为发呆而没有上前去带那个比第一名小了一半的花冠。她想起自己之前扇在齐天纪脸上的那一巴掌,心里有些不明所以。第三名,佳人也是认识的,正是喜欢程渊那个冰块脸的白安妮,白小姐。      比赛尘埃落定,庆祝的酒会才刚刚开始。佳人巧笑倩兮,端着酒杯穿梭在人群中,不断地与人搭讪。果然不出所料,很多人开头的问题都是——“为什么沈小姐从头到尾都是穿着花旗袍?是不是个人偏好?”佳人也正好乘机推销她的“花样年华”。却始终没有注意到在大厅的一角,一个斜倚着廊柱的男人的目光至始至终都随着她的身影一动,目光森寒复杂。      曲终人散,夜已半。过了十一点,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佳人走下饭店的台阶,摇了摇头,深深的吸了口夜里沁凉的空气,上了她一早定下的人力车。      到了程宅,佳人有些脚步踉跄的扶了墙一路走着,不觉间已到了一扇门前。推了两下,发现门锁了。真是的,不是嘱咐她们今晚先睡不用锁门的吗?佳人摇晃着抬起头,借着月色看了那扇门半天。      原来是寒芜苑……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佳人有些混沌的想着抬手就在门上拍打起来,一边拍门还一边带着七分醉意的含混不清大声嚷道:“程澜——你开门!程澜——你这个混蛋……开门——”       20、第二十章   来开门的自然是秦伯,老人家看到佳人的时候正打着呵欠,嘴张到最大,瞪圆了眼愣在原地。佳人一见门开了,放下还举着的手臂,有些不好意思的冲老人家笑笑,大步向程澜的屋子走去。      秦伯也不阻拦,只是笑眯眯的又打了个呵欠转身回了自己屋。年轻人的事还是要他们自己来解决,他这个老人家就不往里掺和了。这几天少奶奶不在,虽是时值盛夏寒芜苑却像是寒冬,少爷一整天一整天的默不做声,成天的就知道呆在院子里盯着那几株花苗发呆,弄的他见了人都快不会说话了。      佳人推开程澜房门的时候,程澜也已经闻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其实他本来也没睡着,一闭上眼脑子里转的都是佳人昔日的一颦一笑还有她离去时落寞的脸。他狠下了心,却断不了自己心底的念想。当他看到佳人的大哥修仁拿来的那两封信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切。      那种仿宋的字体,在每一个“捺”转折的地方都会顿一下——多年不见,但他原本是熟悉的。他十六岁暑假在茶行的会计室帮忙,那时会计室的总管还是二叔,他每次做报表的字体都是仿宋,二叔的字写得好,程澜当年还曾偷偷私下临摹过。所以那一笔一画,他都记得真切。二叔这么些年了还是没有放弃。看来他是把佳人当成他的绊脚石了。这宅子里又要上演一番风雨了。上一次赔掉的是他娘的命和他的一双腿,这一次也不知道会是谁遭殃。是谁他也不关心,但他一定要让佳人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既然自己明知道保护不了,那至少要把她赶得远远的,免受伤害。      月色清浅如银,隔了镂花的窗棂洒落屋内,在幽暗的房间中晕染出片片清冷的光晕。佳人脚步凌乱的一路走来,细细的鞋跟在地面上敲击出一连串的清脆声响,似是叩在人的心上。她立在程澜床前,一身雪白的旗袍,荷开并蒂。眼尾粉荷初绽,双腮染霞,大大的眼中水波潋滟,就那么一动不动,定定的看着他。      程澜在抬眸的瞬间怔转—眼前的女子俏丽若荷,眼角眉梢却又带着丝丝媚人的妖娆,就如同眼尾勾勒出的那朵水芙蓉,清丽中透着娇媚。此刻的她似乎和平日有些不同……近在咫尺的距离,微带了清冽的酒的醇香,随着呼吸蔓延,程澜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      “程澜——你说,我沈佳人到底哪不好?!啊?!”佳人开口的时候却是泪先掉了下来,带着些许决绝的语气,声音却是哽咽的,在宁静的夜里听来带着凄楚的味道,揉碎了程澜的心。让他在一瞬间恨死了自己,恨死了自己那两条只能拿来当摆设的腿,如果他还是八年前的那个程澜,他一定替她抹去泪水,带着她走得远远的,离开这萧瑟的寒芜苑,离开乌烟瘴气的程家,离开大上海,去一个安静平和的地方,守着她,疼她,宠她,替她煮茶,逗她开心,为她挡去所有风雨,和她携手走过四季,相伴一生……只是一切都只能是痴人说梦。程澜的手在被下握成了拳,低了头不忍看佳人梨花带雨的脸,只木然的盯着素色的被面上那一个个暗色的水迹。还有新的泪珠落下,圆润晶莹的水滴,渐渐渗透,消逝,只留下一个个暗色的印记……应是苦涩的味道吧,那泪……程澜默默的想着……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我搬出去。为什么还要离婚?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你说啊……你说话啊……”佳人抽噎着伸手去晃程澜的肩,语音已是含混不清,“你明明能说话的,你和沁然说话,和秦伯说话,就是从未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就那么让你不屑吗?”      他听着她支离破碎的语句,觉得心疼的有些承受不住却仍旧固执的低着头,一言不发。他不敢看她的眼,不敢开口,只怕抬了头、开了口就会不忍。佳人见程澜始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底一片凄凉,晃神间脚步不稳,寸许的鞋跟,一滑之下,轻呼了一声,身子后仰着倒了下去。慌乱之间,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抓着程澜,赶忙放手,却已经晚了。      “嘭!”   一声闷响。程澜发现自己居然被佳人拽了下来。佳人此刻仰面躺在地上,背后传来的疼痛,让她闭了眼、皱了眉,倒吸了一口气,却在睁眼的时候发现程澜正和她四目相对,而他……趴在自己身上。不用说一定是被自己拖下来的……      “呃……对不起。”佳人经了这一摔,头脑倒是比刚才清醒了不少,有些不好意思的呐言。      他身子不便,却能感觉到佳人想要移动身体让两人换个姿势。两个人如此近距离的贴在一起,程澜的脸早已红了,还好有夜色遮掩。佳人对上程澜的眼,心里却也是小鹿乱撞,脸上泪痕犹在,呼吸却急促了几分。      程澜的眼掠过佳人眼角那朵因沾染了泪花已然有些模糊的荷花,在望向佳人兔儿般通红的眼,不由自主的抬手覆上了她的脸,替她轻轻抹去了点点珠泪。佳人的眼就一直盯着他,也许自己不能再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那……至少让她记住他的模样!下一瞬,佳人大胆的抬手抱住了程澜,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程澜瞬间睁大了眼。佳人却只是平静的说道:“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让我抱抱你,好吗?”      低低的声音,透着一丝沙哑,每一个音节都撩拨着程澜的心。下一刻他轻轻的吻上了近在咫尺的樱唇。      佳人神色迷离,心中涌起暖暖的喜悦和丝丝的甜蜜。难道是塞翁失马?那再摔一次吧,说不定就可以搬回来了。正当她兀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的时候,程澜开了口:“就当做最后的纪念吧,如果你那么想要的话。”      沙哑的声音,异常冷漠的语气,说出的话更是冰冷透骨。佳人也瞬间从梦境中回归,不敢相信的看了程澜足有一刻钟,然后抿着唇,挣扎着坐起身,默默的让程澜躺回床上,捡起鞋子,一字一顿的说:“我会把离婚协议签好的。我会成全你的,程大少爷!”      白色的窈窕背影一步步走出了房间,沈佳人也走出了他程澜的生命。此时在他心底如此这般绝望的想着,却不知道从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开始,就注定了一生的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注:此章节题目引用自李白《三五七言》——“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21、第二十一章   一夜无眠。沈佳人起的很早。收拾了行李,见时间已过了八点,就翻了电话本,打了个电话出去。此地她虽留恋,但却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了。也许是该离去的时候了。佳人手里的钢笔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停了许久,终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片刻之后,她麻利的起身,向屋外走去——在临走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既然被她撞见了,她就不愿也不能坐视不理。      出了晴茗苑的门,就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程渊!?他怎么会来这里?她有些诧异的走上前去。      “明天我要去南方收茶。嗯……你……也一起去吧。那里有千顷茶园、漫山茶树,你一定会喜欢的,也正好可以多了解些相关的知识,你不是一直很感兴趣的吗?今天的报纸一上市……你可就……”程渊初瞧见佳人有一丝尴尬,随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言未尽意却远的说。      佳人闻言顿了片刻,之后有些了然的言道:“谢谢你!不过爹他不一定会对我痛下杀手的,不用这么急着带我避风头。何况……”佳人想到自己当初对茶叶着迷一方面是为了了解程家的生意,一方面多多少少也是为了那个人,正所谓爱屋及乌。至于爹那头,她已经和大嫂提前打好招呼了,保准让公公不舍得罚自己。      “何况什么?”程渊一心想让沈佳人避开父亲的气头,他了解自己父亲的脾气,真生气起来,可就什么都晚了。      “哦……没什么。何况我已经答应了一个朋友要到她那里住几天。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抱歉了。”佳人说着微微颔首,转身走了。身后的程渊一脸怅惘的对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也罢,至少是住出去了,还好。      佳人七拐八绕到了安芷苑,沁然正在梳洗,一见佳人到来,本就不佳的脸色愈加的不好看起来。佳人看着眼前这个眼圈红肿、双目无神的姑娘,心里苦笑一下,心道——“真是同命相连的一对姑嫂。不知道我和她到底谁更可怜?算了,现在也不能算是姑嫂了。”她想起自己刚刚签下的那黑纸白字。      “你来做什么?寒芜苑不欢迎你,这安芷苑也同样不欢迎。”沁然想起昨夜的事让佳人撞了个正着,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放心,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去寒芜苑打扰你大哥的生活了。我也不再是你的大嫂了。所以你也不必对我如此。不过,既然我遂了你的愿,你今天也必须和我走一趟,去见一个人。”佳人语气平静的注视着她,缓缓言道。      “我才不和你去呢!”佳人话音未落,沁然就立眉竖眼的回嘴道。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如果你不肯照我说的做,不出一个小时我就会让这宅子上上下下都知道四小姐未婚有孕的消息,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你爹!”佳人对她挑衅的表情毫不理会,反倒慢悠悠在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轻松惬意的威胁道。      “你……”沁然闻听此言,脸立马变了色,手指着沈佳人,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了。这样,你先写一封信留给家里,就说接到一个同学的邀请,要到她家去玩几天。然后吩咐你的丫鬟碧螺在中午时送去给你父亲。然后,跟我走。”佳人看也不看她,不客气的吩咐道。      沁然咬着下唇,原地立了足有一刻钟,终是转身去找纸笔了。不多时,一脸浅笑的佳人就拉着板着脸的程沁然一起出了程宅的大门。      走到大路上,叫了车。马车一路驶进了英租界,在一家二层的欧式洋楼前停了下来。沁然看了一眼洋楼上的英文牌匾,又看了眼出出进进的身着白裙、头戴白帽的女子,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佳人付了车钱,一言不发拉着沁然往里走。      “沈、佳、人,你等等!你到底做什么要带我来这儿。我不要进去!”沁然一边嚷着一边用力想要向后退。佳人比她高,力气也比她大些,瞥了她一眼,继续拉着她向前走去。      “我说了我不去!”沁然见状也发了狠,扯拽中,佳人洋装衣袖上的荷叶边被扯下了一块,晃晃荡荡的挂在袖子上。      佳人看了眼袖子,只得停下脚步,抬头和她对视了一分钟,启唇道:“既然下定了决心,就坚持到底。齐天纪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清楚,你就是留下这个孩子,他也不会要你的。沁然,你还年轻!而且……这里比圣恩医院的设备好,而且很少接待中国人。”说完话,佳人转头继续往里走。这次沁然没有反对,乖乖的任由佳人拽着一路上了二楼。      在二楼最顶头的一间房门前,轻叩了两下,随即有人开了门。两人一道走了进去。屋内的桌子后方坐着一个金发的白衣女子,一见佳人就迎上前去,一脸喜悦的又是抱又是亲的,嘴里也在叽里呱啦的说个不停。佳人也笑着应答。      片刻之后,佳人拉了沁然的手,用中文介绍给那个女子。那女子居然也操着不甚标准,却还算流利的中文,说道:“你、好!我叫做艾米丽。很高兴认识你。”      沁然的英文在学校其实算是很出众的,她没有笑,却用熟练的英语回应了艾米丽。佳人见她没了初始的抵触情绪,担心她在自己面前会不好意思开口,就说道:“你们聊聊,我出去等。”      沁然闻言却是下意识的做了个想要挽留佳人的动作。佳人看在眼里,心中一喜,拍了拍她的肩,走了出去。      两个半小时之后,艾米丽和沁然两人手挽手走出了屋,看到等得无聊,正在发呆的佳人相视一笑。佳人立马起身,随后三人一道来到了艾米丽离医院并不遥远的家。一幢独门独户的红墙小洋房。      “明天手术之后,你就在这里住几天。艾米丽的医术很好,也可以顺便照顾你。她父母回英国避暑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我晚上的时候也会住进来。这样安排,可以吗?”佳人一边打量着许久没来过的这栋房子,一边征求她的意愿。      “沈……不,嫂子……谢谢你!”沁然声若蚊蚋,一句话说了半天,脸上的表情满是愧疚,两只手攥在一起,神色很是不自然,眸子里却透着真诚。      佳人闻言,心里闪过一阵复杂的感觉,夹杂着喜悦却也满是凄凉。若是早几日,她真的很开心沁然能够放下心结,不再对她存着偏见。只是……“嫂子”……她已经当不起这个称呼了。神色有些黯然,佳人勉强的扯出一抹笑,淡淡的说道:“还是叫我佳人吧。”程沁然闻言,一怔,随后默然的点了点头。      过了晌午,佳人一回到程宅,就听玉露说程老爷找她。她已经让大嫂帮忙在报道名媛大赛的时候都要提到“花样年华”了。难道没有效果?佳人心里有些打鼓的想着,一路走进了程远阳的书房。      半个小时之后,佳人出了书房,长舒了口气。还好,公公似乎对她参赛的表现甚是满意,不但没骂她,还极力让她同程渊一道去南下收茶。佳人无奈只得说出自己已签了“离婚协议”的事。谁知老爷子立时暴跳如雷,说是他不同意,签什么都不算。还说永远当佳人是自己的儿媳妇。      佳人知道自己这位公公是看上了自己的经营头脑,这次“花样年华”,佳人不但出清了挤压的存货,还替锦盛赚了一笔,而且此时“花样”已然隐隐显现出了一些品牌效应,若是长久的做下去,不出一两年很有可能成为锦盛的有、又一个打得响的产品。佳人对此也只有苦笑的份,不过经过早上的程渊和此时的公公两番游说,她倒真对茶田产生了些许好奇,反正也拗不过程老爷子,就答应了收茶的事。      只是沁然那面……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得找个稳妥的人照应一下。一路思索着走回了晴茗苑,一进屋她就打了电话到洋行找李庆时,说了沁然的事,拜托他不时去看看,还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诫他要保密。李庆时爽快的答应了。佳人又打了电话去艾米丽家,告诉沁然她决定去南方收茶。沁然有些失落,却也能体会佳人心里的苦,觉得也许出去散散心也不错,就点头答应了。还反过来嘱咐了佳人半天,让她路上小心。      第二天傍晚,佳人和程渊在火车站见面,一起踏上了南去的火车……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节题目引用自——晏殊词《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22、第二十二章   一路风尘来到江浙。佳人和程渊落脚的地方是程家设在杭州城郊的锦盛茶园。适逢秋茶采摘、交易的时节,园子里的人不多,却都忙着制茶。茶山上千顷茶田,苍翠碧绿,更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一安顿下来,程渊就带了佳人一起去茶市,熟络的找了熟识的茶农查看刚采摘的秋茶,佳人就真叫外行看热闹,睁大了眼,跟在程渊身后,看他怎么看茶叶的品相、优劣,听他怎么和对方讨价还价。人云:“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看了茶市上熙来攘往的南北客商,佳人才真正见识到了秋茶的魅力。      不过两三天的功夫,程渊砍价的本事佳人就学了个六七成,看茶识茶的本事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学的会的,那需要丰富的知识更需要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经验。于是之后两人一起去茶市时,程渊看好了茶,佳人负责说价,程渊就先去下一家,这样一来倒节省了不少时间。每天吃完晚饭没事的时候,佳人都会去茶山上看茶女采茶,碎花布衣遮不住的玲珑身姿,灵活的手,秀丽的眉目,纯净的气韵,是只有这样的好山好水滋养出的灵秀动人。      几天的相处,程澜的眼神总是带着深深的探究时不时的望向佳人,他临走前特意悄悄见过玉露,但是她一直呆在晴茗苑知道的并不多。她和大哥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她恬淡的表情和时不时露出的笑容,似乎并没有怎么伤心……那是不是说明她和大哥之间真的就只是一场戏呢?程渊冷峻的脸上不着痕迹的划过一抹浅淡的笑意,听到敲门的声响复又恢复了冷然。      “咳,进来。”程渊低咳一声,抬头有些不自然的冲门口说道。推门进屋的正是沈佳人。只见她一身蓝色碎花衣裤,裤脚有些短,微微吊起。长长的秀发也编成了一股麻花辫拖在脑后,手里还拿着个大大的斗笠,活脱脱就是一个采茶女。      “你……”程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个和平日完全不同的佳人,不知她唱的是哪一出。      “今天不是下雨吗?我听含秀说下雨茶市是不开的。所以我决定去山上和她们学采茶。过来和你说一声,如果有什么事,就叫人去茶山上叫我一声。”佳人有些兴奋,其实她打从第一天看到茶山上那一个个头戴斗笠的采茶女的时候,就萌生的学采茶的想法。今天好不容易,天公作美,不用去茶市,她要抓紧机会去一尝夙愿。      “可是……天儿下着雨呢?”程渊望了眼窗外细密的雨幕,带着一丝不放心的说道。      “不碍的,含秀说她们经常在雨中采茶的,再说了不是还有这个吗?”佳人摇了摇手里的斗笠。      在茶园零时帮工的含秀,是园子里的炒茶师崔师傅的女儿,是个只有十六岁的清秀少女。别看她年纪不大,采茶的手艺却是一流,性子也活泼。这几天佳人住进来,里里外外的事都是她一手打点的。佳人也喜欢这个开朗纯朴的少女,不知不觉就和她混熟了。      两人携手上了山,来到茶园。绵密的细雨沾湿了裤脚,佳人的兴致却越发的高了。山色空濛,薄薄的雨幕中一棵棵茶树绿的葱茏如碧,零星的女子已经在一行行茶树间忙碌开了。佳人也按着含秀的教导,认真的看,仔细的模仿。眼要准,手要快,掐、拽、收,要一气呵成。在含秀做来流畅利落,行云流水的像是在舞蹈,佳人在摧残了五六棵茶树之后,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却也是毫不连贯,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片刻就和前面的含秀落下了一大段距离。      真是隔行如隔山!佳人一边想着一边掐下一个芽头,接着向下一棵茶树伸出了手。突然,她察觉到什么,扭头一看,就发现含秀不知何时折了回来,正凑在佳人身侧,若有所思的瞧着她的一举一动。佳人被她吓了一跳,退后一步说道:“怎、怎么了?我做的哪里不对?”      “没有不对。只是佳人姐姐,其实还有一种采茶的方法,你要不要学?”含秀的神情中透着少女特有的清澈,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佳人笑着颔首,其实她也很好奇,因为含秀的神情中有一丝善意的古怪。      “好!”含秀双手一拍,“我做给你看。”说着走到一棵茶树前站定,俯下了身。      佳人静静的看着,只见少女粉润的唇轻轻覆上沾染了雨珠的绿芽,下一刻抿着唇的含秀,转脸朝向佳人,红唇之间一抹翠绿,笑得甜美。这就是传说中的少女以唇衔茶吧……佳人之前在书籍中看过,来到杭州后也听人说起过,却还是第一次真的见到。据说若是清明节前,极品的龙井、狮峰有些就是二八少女衔唇而采的。如此采出的茶虽是费时,在市面上却因着物以稀为贵和这令人心驰神往的采摘方式而价比真金,是茶中千金难求的珍品。      “佳人姐姐,想什么呢?”含秀的一句话把佳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佳人冲她笑笑问道:“你也这么采春茶?”      含秀摇了摇头,双颊为赧道:“没有。这样采的茶,我可不想给那些买茶的人喝。我只这样采过二两。”      佳人注视着小姑娘泛起红晕的脸儿,觉得自己突然有些羡慕她。随即打趣的说道:“那是谁那么有口福?”      “我……我送给了隔壁的绿生哥。”含秀说着一扭身跑得老远,埋头采起茶来。      佳人隔了雨雾看着小姑娘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又渐渐消散。转身弯下腰,俯身在茶树前,学着含秀刚才的样子,微启了唇,贴上被雨珠浸润的沁凉叶子……她衔的茶又有谁来品尝呢?脑中浮现出那张在雨中悠然斟茶的俊逸容颜,一滴泪瞬时落了下来,落在小小的茶树叶尖儿上,含在唇间,清苦中透着咸涩,是心碎的味道。      远处的阁楼上,程渊点了烟,静静的立在大开的窗边遥望着苍翠的茶山。烟雨濛濛,圆形的斗笠在雨幕中化作一个个小小的浅淡的点,不断地移动着。那个……就是她吧。穿上最朴素的布衣,却依旧美得动人的女子,也许之前他真的错了。听说她已经签了“离婚协议”,错过了一次,他不会再错过第二次了……      江南的雨丝中,沈佳人和程渊各有所思,千里之外的大上海却依旧车水马龙。程宅,寒芜苑中也依旧宁静无波。秦中打扫完房间,透过窗棂纳闷的看着自己的主子,程澜正在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      好几天了,他也不明白少爷到底在写些什么。他不知道少奶奶来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不是他想的那样。因为第二天少爷从清晨一直到深夜就一直在院中,看着那几棵渐渐长大的花苗,一言不发在呆坐着,眼神空洞的有些痴傻,脸上的神情却是时喜时悲,变幻莫测。三天之后,少爷却又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上午开始足不出户的伏案书写,下午则还是照常的去院中对着花儿发呆。真是奇怪?这个月给季小姐的信不是已经寄出去了吗?那少爷是在写什么呢?不会……是遗书吧?不会,不会,哪有人遗书会写好几天,写那么一厚沓的?!唉……秦中兀自叹了口气,走开了。      深夜,程澜从睡梦中睁开眼,听到窗外雷声大作,撑起身子,眉头皱了起来。他揭开被子,熟练的把自己的两条腿移至床边,把自己移到了轮椅上。顾不上喘口气,他转动轮椅,在衣柜前停下,取了样东西,搁在腿上,就转着轮椅径直出了屋。院里风雨交加,程澜却是一路前进,直到来到那几棵佳人送来的小苗前,撑开腿上的油纸伞,把那几株已经有些歪斜的小苗罩在了伞下,自己的半个身子却已然被雨水淋得透湿。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润的笑意。      一个多小时后,雨势未减,秦中起夜上厕所,猛然看到院中程澜隐约的背影,瞬间清醒,奔至浑身已经打着寒战的程澜身边,嚷道:“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啊?!我知道少奶奶走了你心里伤心,可您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身子啊!”说话间,推动轮椅就要带他回屋。程澜却突然用自己冰凉的手握住了秦中的手,不愿离去。      “少爷——就算老奴求您了,别再折腾了,您这身子受不住的。”秦中一脸忧虑的嚷着。      “没……没事。花……佳人送的,不能死……”程澜口齿有些不利索,却依旧勉强说着。她说过,没见过昙花的……佳人……我现在有的也只有这些花儿了……佳人……我会守好它们的……程澜想着想着,意识渐渐迷离,手中一松,油纸伞随风飘落在地。      “少爷——少爷……”秦中叫了几声,不见回应,急急地推着轮椅回了屋。      屋外,风正紧,雨未歇,濯天净地,洗不去心上愁…… 23、第二十三章   “澜,澜,你看——你看——开花了!真的开花了!昙花好美!真的好美!”透着无限欣喜的清澈语音,近在耳畔。月色下,白衣的女子凝脂样的脸儿上写满小女孩般的雀跃与纯真,修长的手拉了他的手,翩然起舞。身后那悄然绽放的夜昙,白花黄蕊,幽香醉人,却又怎比得上眼前的人儿来的动人……      “佳人——美的是——你……”他在心底情不自禁的称赞,心中千种柔情都化作眼中一潭幽水,波光闪动,诉不尽万千情意。只把手中柔若无骨的小手握的更紧。      “佳人……佳人……佳……人……”在无声的呢喃,程澜蓦地睁开眼——木质的床顶、白色的墙面、窗外天色已渐晚,一抹金色的斜阳透过窗棂照在桌面的白瓷茶壶上,细碎的灰尘飞舞在那一道光柱中。      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无踪,潮红的双颊、青白的唇,程澜苦涩的闭上眼,锦被下的身子微微颤抖,不多时男子头侧的枕头上晕染出清浅的一片暗晕……还是梦啊……终究只是梦啊……那就不要醒来……让梦一直做下去……永远都不要醒了……      “少爷——少爷——咱去医院吧!算是秦叔求你了!都两天了,您这烧还没退,这样下去不行的啊!”秦中端了水盆进屋,取下了程澜额上的毛巾,顺便试了试他的体温。      程澜听到了声音,也不讲话,也不睁眼,只是轻轻的左右摇了摇头。手指在被面上轻触,那夜被她的泪沾湿的地方早已干了,只是那双凄楚的眼,那个魂牵梦萦的人儿……死了心是不会在复生的,不是吗?      “秦叔,纸……笔……帮我拿。”程澜在秦中将要转身离去之际出言唤住了他,双臂撑着身子在床榻上缓缓挪动,让自己半靠在床头,一脸的病容,神情却是越加的清淡萧索。      “少爷……您不能——”秦中的话说到一半,见程澜没有丝毫理他的意思,只好无奈的摇着头把剩下的“起身”两字吞到了肚子里头,去书桌的抽屉里找纸笔了。      这厢边,寒芜苑中秦中听着程澜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想要一把夺过他手里不断写着的笔,却又没有勇气——少爷这些日子脸上的表情清淡中透着死寂,让人隐隐有些不安却又不敢接近。      那厢边,程家大宅的另一个苑子——凝香苑里,丫头雨花正苦着脸,拿着扫帚埋头扫着一地的碎瓷。自从她多嘴和主子说了从峨蕊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主子就一直不高兴,三四天了,茶杯茶碗摔了无数,主子摔的尽性,可是苦了她,一天到晚弯着腰扫个不停。果然——她就不该说的!明知主子心里惦着二少爷,还和她说二少爷可能看上了大少奶奶,这不是往枪口上撞——找死呢。唉,如果可能,她真想夺过主子手里的那个青瓷茶碗儿,却是有心无胆。算了,看来只有等它变成碎瓷片儿之后,才会出现在她手里,不——是她手里的簸箕里!都怪峨蕊,早知道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就不该听她瞎叨叨!雨花一脸懊悔的直敲自己的头,在心里暗骂自己笨死了,没事找事。      而她的主子——程家的四太太柳丹香此刻斜倚在红木的躺椅上,身上一袭水蓝色的丝绸睡裙,长发凌乱的散在脑后,神情慵懒的端详着手指间的茶碗。听老头子说最近茶行的生意忙,程渊又去了杭州,她的日子真是清闲的有些要命。只是——那个女人居然和澜一起去了杭州?!真是不知道老头子是怎么想的?!除了那一对老徐娘和老小叔,难道还要多一出一对叔嫂?呵……真这程家的新鲜事儿是越来越多了!      不过,沈佳人,你想要和我抢人,还嫩了点儿。“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香儿想你了!”声音婉转轻柔,吐气如兰,柳丹香对着面前的瓷碗,千娇百媚的氢气唇瓣说道。紧接着就听“啪”的一声脆响,涂的艳红的指尖轻轻一松,前一刻还完整的茶碗此刻已化作片片碎片。雨花无奈的垂了头,上前俯身去打扫。自家主子这心情不好就摔东西的习惯不知什么时候能改改呀。      而此刻,远在烟雨杭州。被人千里思念着的那两个人正隔桌对坐,悠然的喝着茶。古色古香的船舱中茗香飘渺,男子目光落在女子陶醉的脸上,小巧的窗外,细若牛毛的雨丝中,天色空濛,一湖碧波,雨打风荷,举目遥望隐隐约约能看到雷峰塔的影子。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千百年前的词人一语中的,短短几句,诉尽西湖千古风情。佳人捧着程渊冲的茶,移到窗边,船儿已接近湖心,隔窗而望,四围水天相接,层层雨幕隔断了现实的世界,船儿前行推动水波荡漾,雨滴打在湖面,渐起小小的水花。      不远的断桥上,圆圆的油纸伞下,看不清面目的情侣挽着手,漫步雨中,化成雨中一双墨色的剪影。那传说中的白娘子与她的夫君许仙想来就是这样相遇的吧……      微微的风带来点点细雨,落在脸上,是细细的凉,幽然沁心的味道和着龙井的茶香,精致清丽的脸儿烟锁黛眉,星眸含愁,迷蒙若梦的神情真真是西子含愁——看傻了一旁冷颜若冰的男子。此情此景,连那双一贯不带感情的狭长眸子里也闪动着点点沉醉与温暖。原来……她在自己的心里一直都是特别的那一个,也许从拜堂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呢……有点点的心动像点点的雨丝,触动心灵深处的那根弦……让向来冷情冷心的他不自觉的陷落其中。      “果真是不同呢……同样娴熟的手法,却因着各自不同的气质演绎出了完全不同的感觉。程渊严谨、细致,每个动作都规范、简洁,水温、水量都控制的恰到好处,精确的像是一台泡茶机器。杏绿的茶汤清澈明亮,叶底嫩绿,匀齐成朵,芽芽直立,衬着程渊无甚表情冰岩般的俊脸倒也别有一番离了尘世的孤高雅韵。而那个人……人润如玉,汤绿水澈,卷曲成螺的叶儿就悠然的在茶汤中展叶放香,清润中透着丝丝甘美……就连这口感也因着两人对茶的不同喜好,有了天差地远的区别——同时名茶,程渊喜欢香气清高持久,香馥若兰的西湖龙井,而程澜则更中意‘铜丝条,螺旋形,浑身毛,一嫩三鲜自古少’的洞庭碧螺春。原想着什么时候会和那人一起泛舟游洞庭,不成想却是来了这西子湖。”      说了不再想,却时时处处忘不了……自己何时也成了那悲春伤秋,为情所困的女子了?情之一字,还真是万般皆由心,半点不由人呐……思绪翻飞,佳人的唇角浮起一抹语意不明的笑。低眉垂首间,眼底的一抹苦涩却是无人看见。      “听说——你还学会了衔茶?”程渊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致地轻声问道。      “……这个含秀,怎么什么都说。”佳人玩笑的说着,点了点头,又道:“我也就学了个样子,好玩儿罢了。”      “那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采到的茶,可否割爱赠与鄙人少许?让我也有幸一品姑娘之手所采的茶。”程渊似笑非笑的言道,眼神若有若无的瞄向佳人。      佳人闻听此言,也是一愣——这还是她第一次听程渊开玩笑呢,随即说道:“好呀!我那里还有不少,已经让崔师傅炒出来了,回去拿给你。不过是手采的。衔茶太难了,总共就一两多,我可是还想留着呢。不过反正都是一样的茶,味道是一样的。”      程渊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一脸的笑意,倒是越发显得五官深刻,俊美不凡。只是……真的一样吗?那一两茶,佳人细细的包了放在枕边,留着,留着,又是留给谁的呢?      雨还在继续下,鲜香的西湖醋鱼上了桌,佳人也一扫之前的忧思,下箸品尝着难得一吃的美味。程渊也慢慢的咀嚼着细腻的鱼肉,享受着这难得的浮生半日闲。却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锦盛茶行,程老爷正气急败坏的拍打着桌子。      程远阳想不通为什么几天之内,居然有四十多家商铺声称要退货,还有二十多家说是不要预定的秋茶了!这到底是怎么了?!本来春茶歉收,今年的生意就不好,现在好不容易盼到秋茶就要上市,以为终于可以苦尽甘来了,却怎么客户们一家家都像是吃错了药,纷纷要推货?这事儿不对!这事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等着我给你们泡茶吗?!啊?!还不快去调查这些商铺的情况,尽快查清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他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争着抢着要退货!”一声怒喝,立在沙发旁的一众人等俱都垂着头,鱼贯而出,匆匆赶去忙了。      “真是的!”程远阳呼着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面色依旧难看的大声说道:“许小姐——你去趟邮局,往杭州发封电报。就说茶行有事,收茶结束望速归。”      “是。”门口的秘书应了一声忙不迭的转身离去,深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就被狂风的余威波及。      走出门外,天是黑压压的一片,看来怕是要下雨了……       24、第二十四章      杭州开往上海的火车上,人并不多,零星的分散在座位上。十四号车厢的中段,一对相貌出色的男女相对而坐。男子着一身暗色西装,低了头正看着一本书,女子一身素蓝旗袍,外面罩了件雪白的开司米线衫,一手托腮,目光空茫的望向窗外。      葱郁的树,小小的农舍,田地,山峦……眼前的一切都随着奔驰的列车迅速的向后退去,浮光掠影般的划过……“过眼云烟——就是如此这般的感觉吧。”沈佳人的视线低下,望着握在自己手间的信,心底竟是一片空荡荡的茫然。信是父亲写给她的,和程家发给程渊的电报同时到的邮局。      “佳人吾儿:   你之衣物,父以差人运回家中。听闻你已去南下收茶,念你心情不善,不予责怪。然回沪之后,必速归家,不得耽搁!   顺祝   父字”      是不是……真的该放手了?也许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以为幸福,以为……被爱着……却终究只是一场梦。梦终有该醒的时候!总不能永远逃避下去。努力过了,就不后悔。只是心底总是有小小的不甘和大大的失落。痛……伤心……这样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听到那人那夜对她说出那一句话时,她心底的感觉。万念俱灰吗?生无所恋吗?似乎也都不是。只是……心碎了……片片零落……头脑里一片雪亮的白,白的空无一物,白的纯粹,白的彻底,白的干干净净……      就把这一切都当做过眼云烟吧,就像这车窗外飞逝的风景——美丽醉人却一去不返。风流云散尽,沧海巫山俱成空。心如止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佳人的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释然,把那封信收进身旁的行李箱,仰头靠在椅背上,阖了眼……      与此同时,程沁然经过七八天的修养,神采奕奕的回到了程宅。这几天,她了结了心病,还在幽默风趣的李庆时的陪伴下到处散心,心情好了不少不说,人也开朗了许多。一想到那个才认识没几天,却细心又开朗的李大哥,沁然的心里就像是有一只小鸟在跳舞,拎着行李的脚步都不自觉一蹦一跳。走到自己的安芷苑门口,却发现秦叔正站在院门口,焦急的团团打转。      “四小姐——哎呦,您可算是回来了。”秦中一见沁然,立马迎上前去,一脸忧色的说道。      “怎么了?秦叔。您慢慢说,出什么事儿了吗?”沁然一脸笑意的问道。      “大少爷,他病了。高烧不退,神智也不怎么清醒,可就是不去医院。这少奶奶也不再。昨儿我听银针说您今儿回来,一早就在这儿等着您了。您快去看看吧。”秦中语带急切的诉说着。      沁然闻言脸瞬间变了色,把行李撂在地上,拉着秦中一路小跑着去了寒芜苑。当她看到床榻上面色潮红、唇瓣开裂、双目紧闭,已然昏迷的程澜之后,二话不说,和秦中二人合力将他抬上了轮椅,包裹严实后,推出了院门。开车直奔英租界而去。      英租界,布朗私立医院。一身白衣的男子从紧闭着的门中走出。门口一脸忧色的女子立刻迎上前去。      “大夫,我哥他怎么样了?”沁然急切的询问道。      “感冒高烧引起了急性肺炎。没有生命危险,但情况也不容乐观。毕竟病人的身体特殊。你们这些做家属的也是,怎么这时候才送来?!去楼下办住院手续吧。”男子摘了口罩,面色不善的说道。      沁然也暗自后悔——自己要是早回来几天,大哥也不至于这样。点着头,去了一楼。办好了相关的手续时,程澜已经被转到了病房。沁然一进去就见秦叔正在帮程澜擦汗。望了眼自己大哥依旧昏迷不醒了消瘦脸庞,又看了一旁的吊瓶,走到床前坐下,对秦叔问道:“大哥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就生病了?”      “哎!都是为了那些花儿。”秦中闻言,叹了口气,言道。      “花儿?!”沁然不明所以的重复道。      “是呀。就是院子里那几株少奶奶送的花苗。前些日子夜里下大雨,少爷自己跑到院子里去给花撑伞,染了风寒。后来也不好好休息,整日写呀写的,也不让老奴送他上医院,说是要是敢趁他昏迷送他上医院,他就把老奴赶出去。还好小姐你回来了,这下少爷有救了。”秦中说着脸上露出一抹放心的笑。      沁然闻言,心底闪过一抹内疚。大哥是真的喜欢大嫂,她之前居然还当着大哥的面大打了大嫂,大嫂后来还那么帮自己。程沁然呐,程沁然,你真是该打!下一秒,一个响亮的巴掌就扇在了沁然自己的脸颊上,直看得秦中轻呼了一声。沁然却是神色自若的从秦叔手上接过毛巾,脸上挂着五个指印道:“秦叔烦您回去收拾写大哥的衣物带过来。”      “哦,好的。”秦中呆呆的应声走出了门,回程宅的路上,他顺道回了趟自己的家,发现报社的季小姐来了信。秦中拿了信皱着眉头回到了寒芜苑。少爷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寄稿子出去呢?哎……咦?对了,少爷前几天一直不停的写,应该就是在赶稿子吧。少爷真是有责任心的人,自己都病成那样子了,还想着写稿子。那我就顺便帮他把稿子寄出去吧。想到这儿,秦中翻开抽屉,取出一大叠稿子,塞进信封,按着来信的信封描了地址,收拾了行李匆匆赶回医院,把信投进了医院门前的邮箱。      “哥,你醒了。感觉好点儿了吗?”沁然拎了暖瓶从外面进来,就看见程澜睁开了眼,正茫然的看着屋顶。      “这……是医院?”程澜闻声望向沁然,声音低沉不清的说道。      “是啊。哥你也真是的,生病了怎么能不让秦叔送你来医院?!平时还总教训我要爱惜身体,你看看你自己,还说我呢!来,喝点水。”沁然一脸不满的嘟囔着,到了杯水。      程澜脸上浮出一抹苦笑,轻轻摇了摇头,神色黯淡。自己只是想留在那个有着她气息的地方,可是……身不由己。这具破皮囊啊……      “哥,对不起!我之前不明事理,做了那样的事。我对不起嫂子。等她回来,我一定让她来看你。”沁然低了头内疚的说道。      程澜闻言一愣,不知道小妹几日不见怎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心里却是一阵凄楚——她是不会再见我了。一切都结束了,而且是他亲手结束的。想到这儿,程澜又轻轻的摇了摇头。      沁然却是一脸坚定的说道:“哥,你放心。我犯的错,我一定弥补。保证把嫂子找回来。省得你连梦里都念着嫂子的名字。说真的我都有点嫉妒嫂子了。”      可是错的人不是你,沁然。程澜在心底这样说,却只是闭了眼,没有答话。那个名字,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人儿,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走吧,走得远远的,才是安全的。      火车站。汽笛声悠长,一列南来的火车刚刚进站。      “都中午了,先去吃个饭吧。我请你。”程渊扶着佳人跳下车,看了眼怀表,笑容满面的说道。      “哦,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去一个地方。你自己去吧。”佳人冲他摆摆手,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路走来,佳人发现有不少路人不时的望向她。奇怪,我哪里不对吗?佳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推门进了一家理发店。      “欢迎光临!小姐想剪——”年龄不小的师傅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望向佳人,却在看到佳人之后顿住了话。      “哦,我想烫头发。”佳人坚定的说道。她要换个发型,让一切重新开始。      “你,你,你……”理发师一连说了三个“你”字却不见下文。      佳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我怎么了?”      “你……是沈佳人?”理发师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下轮到佳人傻眼了,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您真的是那个‘花样佳人’沈佳人啊!天哪,没想到您居然会来我这家小店理发。我……我,我真是太荣幸了。您想烫个什么样的头?我,我,我免费给您做。”理发师激动地舌头有些打卷,两眼放光的看着佳人。      不会是那个“名媛大会”居然有这么大影响吧?佳人纳闷的挠挠头,接过画册,随便指着其中一个女子的头像说道:“那怎么可以,我会付钱的。就这个样子吧。”      “哦,好!这个样子又时髦又好看,最适合您了,您真是有眼光。当然了,像您这样的,什么头梳起来都好看。”理发师絮絮叨叨的一边说着一边动起手来。佳人则是一脸无奈的笑了笑。      两个小时之后,佳人顶着摩登的新发型,硬塞给那个理发师一些钱,转身离开了那家理发店,回到了沈公馆。见过父母,径自想要上楼休息,却被自家的女仆小喜叫住,递给了她一个信封。      “给我的?什么人送来的?”佳人看着纯白一片的信封,有些纳闷。      “是一个中年男人。说是替他主人送的。指名让送给大小姐你的。”小喜规规矩矩的说道,然后掏出一个本子怯生生的递到佳人面前道:“大小姐,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啊?”佳人看着小喜,眨巴了两下眼,无奈的在那个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真是的,这个齐天纪到底要做什么?!她刚刚听了父母的叙述也看了最近几天的报纸,发现在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自己居然被捧得快要变成明星了。什么“茶香美人”、“花样佳人”的,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怪不得那个理发店老板认得出我,整天把照片登在报上,还登那么大,想不看见都难。只是齐天纪到底在搞什么鬼,为什么要这么大肆的宣传她呢?      佳人上楼进屋,撕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一张粉色的请帖,落款处烫金的三个大字正是——“齐天纪”。何小初的生日宴会?为什么要邀请我去?沈佳人心里越来越怀疑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按理齐天纪该是恨我才对的啊。这条老狐狸,心里头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佳人想起那天那一巴掌,想起那时齐天纪的眼神,再看着眼前的请帖,眉头皱得更紧了。       25、第二十五章      两天后,佳人被程远阳一个电话叫到了茶行。冠冕堂皇的原因是即使不做他家的儿媳妇,也可以做生意伙伴,程远阳看上了佳人的生意头脑。但是佳人心里明白那是因为现在众客户都认定了她是“花样人生”的负责人,不买程渊的账。这样也好,反正佳人也的确舍不得她的“花样”,只是对于茶行最近发生的退货风波,她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苦着脸和程渊父子俩大眼对小眼。      等到佳人回到沈公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却是一进门就听说有位秦小姐在等她。“秦小姐?我什么时候认识姓秦的小姐了?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佳人纳闷的走进客厅,就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也正想去见的程沁然。      “秦小姐?!”佳人往她身边一坐,打趣的看着她。      “大——佳人姐。我是偷偷趁着伯父伯母出门的时候进来的。我怕说了姓程会被赶出去。”沁然一脸可怜兮兮的说道。      “哦,没事,我爹前几天在气头上,现在好多了。你想来救尽管来。”佳人端详了一下眼前还有几分憔悴的女孩,一脸心疼的继续道:“不是告诉过你要好好休养的吗?还有那个李庆时,也该打,怎么监督的。瞧你,脸色还是不好呢。”      “佳人姐,你别怪李大哥,真的。他对我很多好的,还带我去他家玩。他娘做饭可好吃了。”沁然着急的辩解,脸上笑意渐浓。      “李大哥?”佳人瞅着沁然的神色,心里想到了什么,唇角浮出一抹狡黠的笑。真是那样的话,也不错。李庆时是个好男人。只是……不知他有没有这个意思?看来改天得去探探他的虚实。      “那你怎么还这么憔悴,瞧这都有黑眼圈了。”佳人收回思绪,问道。      “佳人姐,这是因为我哥他病了。高烧不退还引起了肺炎,现在人还是时常昏睡不醒。我最近都在医院里,所以……”沁然脸色又变得有些沉重,看了看佳人,又继续道:“佳人姐,之前的种种都是沁然不懂事。你可不可以去看看大哥,大哥他……”      病了?!高烧?肺炎?怎么会……佳人心头骤紧,面上笑容尽褪,攥紧了手,贝齿紧咬,才勉强克制住自己起身的冲动。他已经和你没关系了,沈佳人!你有点出息好不好!沈佳人,他那样对你,你还打算去自取其辱!?佳人冷着脸,低声说道:“算了,我……最近挺忙的。你好好照顾他,也注意自己的身体。”      “佳人姐……你……对不起,佳人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要好似还生气,你……你就打我两巴掌,但是大哥他……真的很想见你,虽然他从不说。”沁然拽着佳人的衣袖声音中隐约有些哽咽。      佳人回身轻轻拥了她在怀里,一脸在她耳畔说道:“沁然,那件事我早已忘记了。你没有错,我和程澜之间的问题,是他,不是你。我们已经结束了。还是不要再见了,见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所以,对不起了,沁然。”      “大嫂——你……我求求你了!”沁然的身子向下落,在佳人面前跪在了地上。      “沁然!你快起来!我……已经当不起你这一声‘大嫂’了。”佳人咬牙把沁然从地上拽到了沙发上,却是依旧不松口。沁然无法,只得先行离去了。佳人送走沁然默默的走回房,把自己扔到床上,拽了被子把自己整个从头蒙到脚,一动不动的躺着。沁然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四个字——“布朗医院呢”。她……怎么办……      第二天,佳人红肿着眼出现在程渊面前的时候,程渊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佳人却是毫不在意的说道:“哦,昨晚去看了场电影,是个悲剧。”      “和谁一起去的?”程渊突然的一句话,让佳人一愣。      “我?一个人去的啊。”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不是要查那些客户吗?不走吗?”程渊不做声,紧走几步跟上佳人,两人一道步出了茶行的大门。在街道拐角处程远光和一名黑衣男子正站在暗影里,注视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看清楚了吗?就是那个女的。给她点颜色瞧瞧,告诉她既然已经不是程家的人以后不要管程家的闲事。她若是不听,就让她至少三个月不能到处乱跑。这是一半的定金,事成之后我会亲自奉上另一半的。”程远光压低了嗓子,一双小眼睛乌溜溜的放着精光。他是不会让任何人破坏他的计划的。      “恩,清楚了,没问题。我们宏帮办事你尽管放心。”黑衣横肉的男子颠了颠手里的信封,神色漠然的转身走了。程远光站在原地微微一笑之后也离开了。      佳人跟着程渊一家家的店铺跑,跑了整整三天,却愣是没有一家店铺肯回心转意。从最后一家店铺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佳人垂头丧气的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台阶上,不走了。程渊看着大受打击的佳人,心里泛起了一抹疼惜之意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花样人生”是她的心血,明明前段时间还是客户争着抢着上门要货,现在却成了找上门都卖不出去,这……能不让人泄气吗?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佳人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笑着说道:“走吧!我们去找个地方吃饭。”程渊对她的变化有点回不过神儿,只得点了点头,跟着她向一家饭馆走去。      吃完晚饭,佳人捧着圆鼓鼓的肚子回到家,路过伊人的房间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抽泣声,贴了耳朵上去听了片刻,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佳人敲了两下门。门一打开,就见伊人正抱着一个大号毛毛熊正哭得梨花带雨。佳人歪头看着她说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程澈那小子不理你了?所以伤心的躲屋里一个人哭?”在程家的时候,佳人就觉得程澈对自己妹妹有意思,不过她也蛮喜欢程澈的单纯个性的,所以也就尽管其变了。但是如果因为自己和程澜的事害程澈不愿搭理伊人,那她还真有点过意不去。      “什么呀。他要是不理我,让我清净会儿,我就去庙里烧三炷高香,谢谢救苦救难的菩萨娘娘了。”伊人瞥了佳人一眼,边说边转身走回床上坐下。      “那你干嘛哭得梨花带雨和林妹妹似的?”佳人心道伊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却也放下了一个悬着的心,跟着她走进了屋,在她堆满了手帕和报纸的床上找了个角落坐下。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时事了?”佳人捡起一份《申报》,诧异的问道。她可不想自己的妹妹掺和到什么运动、游行中去。时局动荡,连茶馆都贴着“莫谈国事”了。      “我不是为了看时事才卖报纸的。这个……姐,你也看看。这个连载小说最近可红了,虽然才开了个头,但是真的很好看。让人情不自禁的跟着掉眼泪。”伊人在一堆报纸里拣来拣去,终于找到了连载第一期的那张,递给佳人。      “哦,和着你是‘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来着。’不就是个小说吗?瞧你,至于吗?”佳人轻笑间接过报纸,看了一眼题目——“葬愛”。      “至于,太至于了!这文写的多好,那是字字珠玑!文里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伊人摇头晃脑,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看的佳人只想笑。      “看着题目就是一悲剧!心死了,爱埋葬了。你现在就哭成这样子,等连载完的时候怎么办?”佳人打趣的问道。      “那我也要看。就算哭死也要看。”伊人一脸无谓的扬起了脸,见佳人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就抓起身边的四五份报纸塞到佳人手里,说道:“姐,你也看吧。我敢保证你看了一章就再也放不下了,再看下去也会像我这样情不自禁的。”说着抹了一把还挂在脸上的泪珠。      佳人只好抱着一堆凌乱不堪的报纸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真是早知道就不进去了,让她自己一个人在那儿悲春伤秋去。佳人斜靠在床头,随手扯过一份报纸。      “等等……葬愛,作者:余烬……不会吧?他也写小说?”佳人看到题目下方那一行小字的作者署名,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坐起来,抓了报纸开始一字一句的读了起来……      两个小时之后,夜已经深了。沈佳人却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床沿上对着手里的一个小小的牛皮纸包发呆。脸上泪痕犹在,神色凄楚黯然。      “咕——咕——”两声短促的叫声响起,佳人茫然的转头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闹钟,时针和分针组成一个直角——已经是九点了。佳人看着钟面愣了两分钟,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衣柜前,翻出一见洋装,开始迅速的换起衣服来。      十分钟后,一个蹑手蹑脚的高挑身影从沈公馆的后门闪了出来。沈公馆虽然面积不大,却是坐落在江湾路,是上海滩的繁华路段,所以佳人出了门,走了几步就找到了人力车。      “去英租界。”佳人说出了目的地,车夫就开始拉着洋车前进。不多时,佳人就来到了布朗私人医院的门口。      在台阶下停了足有一刻钟,佳人终于迈步踏上了第一阶台阶,鞋跟在石料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一声声,一步步,敲在沈佳人矛盾的心上……    26、第二十六章   “小姐,现在已经过了探视时间,如果想要探视请您明天早上九点之后再来。”服务台的值班护士是个长得小巧玲珑,脸上带着三分婴儿肥的女孩子,看到沈佳人,便揉着眼,一脸困意的提醒道。      “哦,我是想找一下诺兰医生,艾米丽?诺兰。今天是礼拜四,应该是她值班吧。”佳人自知理亏,小心地问道。      “哦,诺兰医生啊,上二楼左拐。你自己去找好了。”小护士打量了一下佳人,许是看她长得还算面善,犹豫了一下就选择相信她,指了路,又继续埋头在一张表格上写东西。佳人感激地轻轻点了头,沿着楼梯向上走着。      夜晚的医院里走廊空无一人,白亮的灯光打在雪色的墙上,让人生出强烈的压抑、不适之感。佳人没有去找艾米丽,她了解艾米丽的性格,她不知道要怎样和她叙述自己和程澜之间的事。按照艾米丽西方人的思维方式,一定会劝她——这样的臭男人不值得她爱,让她不要回头——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很不厚道的借她之名混了进来却不打算去找她。      走到内科病房,佳人的脚步越发的犹豫起来,手中装着那一包茶叶的手袋边缘被她紧紧的攥在手里,她一步步走近那间闭着的病房门口。就要到了,他……就在这扇门内,那么近的地方……佳人走到了门边,却不敢去看那扇开在门上的窗。就在这时,她却隐隐约约听到一阵笑声从门内传来。      这个时间……佳人有些奇怪的把头凑近那个不大的窗口向里望去。第一眼,她就看到了那个人——越发消瘦的脸颊,清淡的笑容,略显凌乱的发丝,此刻他正斜靠在厚厚的棉枕上,白色的枕头、白色的棉被,衬得他的脸色更是青白的一片,视线向下沿着棉被移动到那只放在一侧的手上,细瘦的手上粘着十字形的胶布,连着点滴吊瓶。      一侧的床边,两个女子正坐在凳上随意的和程澜聊着天。其中一个是佳人认识的——也就是刚刚佳人听到了笑声的源头——程沁然。另一个女子穿一身米灰色格纹旗袍,短发齐耳,秀丽小巧的五官,微微一笑就露出浅浅的一对梨涡和整洁的贝齿。此刻她正启唇说着什么,逗得一旁的沁然抱着肚子直笑,程澜的脸上也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虽带着三分病态,却依旧掩不住那透自骨髓的清俊温润。像微风拂过一汪静湖,碧水湖面泛起层层涟漪,荡漾开去……      佳人有些着迷的注视着那张久违的笑颜,脑海中一个个曾经温情脉脉的画面次第闪过,傍晚的餐桌旁,深夜的灯下,花开朵朵的小院中……那些醉人的时光,就像是在昨天,清晰的烙印在佳人的心上,却又是那么的遥远,远的让她把它们深埋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不忍也不敢去触碰,只怕一记起就会让自己泪落如雨失了坚持的勇气。      也许是该离去了,他……看起来很好。至少比看到我要好,至少他现在在笑着,所以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佳人一边想着泪一边滑过颊边,渗进唇里,是难言的苦与涩。但沈佳人的嘴角却始终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形状——只要他没事就好,那么温润的笑容,那么安静的姿势,该是没事的吧。      “好好保重!再见了!”佳人不敢出声,定定的盯着那张让她无限眷恋的脸,无声的张嘴述说着,然后转身就要离去。却在转身的瞬间撞上了一个软软的物体。      “哎呦。”佳人着实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艾米丽?诺兰正板着脸站在她面前。      “你吓死我了。”佳人压着声音,兀自拍着自己的胸脯。      “南希,原来苏珊说的是你!”艾米丽刚刚肚子饿下楼去找吃的,却听值班的苏珊说一个小姐上去找她了,害的她闪烁其词,才终于让小护士打消了疑虑。原来是这个家伙。      “我……”佳人此刻突然想起自己偷偷溜进来的事实,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般低了头,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二人身后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在一声门响之后紧接着是一声惊呼:“佳人姐!”      “糟了!”佳人心里暗道,抬手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转过身抬起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望着带着一脸惊喜和诧异的程沁然。      屋内的程澜则是在听到自家妹妹的那一声轻呼之后,愣了一秒,接着挣扎着双臂,伸长了颈子,探着身子,想要看清门外的人儿。前一刻安静无波的眼中此刻闪烁着炙热的让人望之心惊的渴望。一旁的季烟茹认识程澜三天来,第一次看到这样激动的程澜,原以为他是个喜怒无形,清心淡然的人,却没想到也有这么情绪激动地时刻。这也让她对那个门外的神秘来客产生的一丝好奇。      “别急,慢慢来。”季烟茹上前协助程澜,帮他把身子太高些,好让他看的清楚些。隔了衣服碰触到程澜微微有些发抖的手臂,心念一动,在程澜靠好之后,赶忙松了手,转身望向门口,视线和正走进门的佳人撞了个正着。      佳人僵着脸不自然的笑了笑,季烟茹也颔首示意。一旁的沁然此刻心里高兴地不得了,兴奋的上前替两人做起了介绍。      “这位是季烟茹,是我的好朋友烟菡的姐姐,是报馆的编辑。这位是……沈佳人,我的……是……”沁然看着佳人有些不自然的脸色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哦,我是沁然的朋友,也……算是程先生的朋友。对吧?”佳人望了眼沁然,进门一来第一次把目光转向程澜,像是询问一般,礼貌客气的微微一笑,淡如烟云。      程澜却是从佳人一进门就一直盯着她看。她瘦了,小巧的下巴越发的尖巧了。头发新卷过了,蓬松的披在身后,优雅中透着一丝妩媚,还是那么美……让他看不够。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却又那么感谢上天让她出现在他眼前,多少次梦醒对着惨白的屋顶,黯然神伤,梦中的人儿在睁眼的瞬间消失无踪。心被蚀骨的思念揪扯的生疼,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但此刻她疏淡的笑,客气的话语却也让他再次感觉心头一紧,长大了嘴,却依旧觉得喘不上气。程先生……程先生……程先生……多少次,他在梦里听她一声声的叫他“澜——”,原来一切终究是梦啊。   “呼——呼——呼……”程澜大口的喘息着,不开口,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佳人听着病床上那人急促的喘息声,咬紧了牙,克制住心底想要上前帮他顺气的冲动,略显僵硬的立在距离程澜床边两步之遥的地方,有些无措的站着。看着季烟茹上前用手帮程澜顺气,眼神中的关切没有丝毫的掩饰。佳人盯着那只抚摸着程澜胸口的素白纤手,有那么一瞬间有种想要上前拍掉它的冲动,心底的嫉妒像是野地里的艾蒿草,疯狂的生长。所有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理智在这一刻全都消失无踪,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了那只白皙的手!下意识的,她走上前,伸手握住了那只手,移到一边,伸手在程澜胸前轻柔的一下下帮他顺着气,神色柔情似水却透着一丝呆滞。      程澜却是在佳人的手接触到自己的身子时,瞬间忘记了呼吸。那熟悉的温热隔了薄薄的病号服,微微传来,却让他觉得心头一烫。鼻尖弥漫的玫瑰香气是那么熟悉,那么让人沉醉。程澜的呼吸渐渐缓和,感觉身体上下都轻飘飘、软绵绵,不但感觉不到连日的酸痛,还觉得一阵温暖舒适,情不自禁的逸出一声含混不清的“佳人……”唇角圆润的弧度泄露出此刻程澜心底的幸福……原来她在身边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      沁然呆呆的立在一旁看着佳人和程澜,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与和谐,二人之间那默默流动的情意让人不忍触碰。      “沈……小姐……你……”一个细细的声音打断了前一刻似梦境般美好的一切。      “……澜……程先生,你好点儿了吧。”佳人望向一脸错愕的季烟茹,恍若大梦初醒,慌乱的收回手,站起身来,目光闪烁,两只手握在一起,原本手中的软缎手包被捏成一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佳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手包,拿出一个小小的有些褶皱的牛皮纸包,抬头说道:“呃……我是来送茶叶的。呃……沁然和程……先生想必也都还没尝过今年的秋茶呢。我就带了一点儿过来。”说着佳人把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纸包放到了程澜床边的小柜子上。      沁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欲哭无泪,早知道她就明告诉那位编辑姐姐,叫爱人和自己大哥的关系,省得她在紧要关头不合时宜的出声。      “是秋茶啊,沈小姐真是有心人,不过……这似乎少了些呢。估计都不够一个人喝的。”季烟茹平日都是温婉贤淑的性子,今日却是不知怎的,说出的话都带着尖刺儿,隐隐含着怒气。      佳人闻言一愣,瞥了一眼那个小小的纸包,脸有些红,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抬眼看了眼一直没出声的程澜,又低了头,轻轻的言道:“恩,那……我先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要走,却突然感觉手上一紧。      “佳……人——”程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只知道他不想她走,他想再多看她一眼,想让她留下,想让她在他身边,他慌乱间探身向前,紧紧抓住了佳人的手腕。       27、第二十七章   佳人低头看着那只覆在她腕上的指节分明的手。手腕处传来微微的痛,泪在瞬间蕴了满眼,转回身,瞥见程澜手上松动的白色胶布和已经滑出来一截的针头,脸色一凛,扬声唤道:“大夫……大夫……”      过了半天,见没人应声,佳人扶了程澜躺好,转身跑了出去。程澜的目光却是直到看不见了还一直盯着佳人离去的方向,看傻了站在一旁的季烟茹,看乐了另一旁的沁然。      不一会儿。佳人垂着头跟在一个白衣男子的身后回来了。季烟茹却是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哥!”      男子板着脸把程澜手上的点滴针头重新固定好,站起身对着几个女子训斥道:“这都什么时间了?!你们这个病房里怎么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人,不怕影响病人休息吗?还有你,是谁让你进来的?”季烟苇面色不善的指着佳人。      佳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道:“是……是放季小姐进来的人放我进来的。”      季烟苇闻言一怔,自己小妹是自己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没辙了才放进来的,可是现在她这么说却也叫你说不出她的不是来。看不出来,这姑娘嘴挺厉害的。他也有些不好意思随即说道:“行了,那就快走吧。都什么时间了,留下守夜的,其他人都走。还有你,烟茹,我已经叫王叔开车过来在楼下等着了,你也该回去了。”      佳人闻言咬着唇,恋恋不舍的用眼睛偷瞄程澜,还拽着他的袖子,一副想要赖着不走的可怜样子。程澜看着她又可爱又逗人的模样,打心眼里不想让她走,可是却也没办法。      “哦,对了,我正好想去艾米丽家住一夜,反正她家也很近,我去和她说一声,嫂子你就帮我留在医院吧。”沁然突然出声,笑眯眯的说道。      佳人闻言一喜,感激的望向沁然。季烟茹却是听到沁然喊佳人“嫂子”,顿时愣在了原地,被自家哥哥半推着拉了出去。程澜则是心里乐开了花儿,心道:“沁然,干得好!真是兄妹连心。”      虽说如此,毕竟夜深了,佳人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一路送沁然走到了艾米丽的家门口,才又返回了医院。真是没想到,自己走了几天,沁然倒是和艾米丽成了名副其实的闺房密友,挺好。      回到医院,料想程澜已经睡了。沈佳人蹑手蹑脚的进了门却见程澜正睁着眼望着她。笑意浮上嘴角,走到床边,嗔怪的睇他一眼,“怎么还不睡?还想让医生骂我一顿啊!”   程澜却只是摇了摇头,依旧笑意温存的继续看着她。      “快睡!”佳人被看得有些别扭,伸手浮在他脸的上方,遮了他的视线。却不料程澜的下一个动作竟是抬了没有点滴的那只手握了佳人的手,缓缓的移至唇边,落下了一个绵长轻柔的吻。唇舌细腻湿润的触感,让佳人霎时红了脸,却依旧板着脸瞧着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道:“你就是个大坏蛋!讨厌鬼!没良心的!”      佳人在床边坐下,嘴里还在不断地继续说着,像是小女孩赌气一般,絮絮叨叨的说着骂人的话,眼里的泪花儿却是扑簌簌的化作断线的珠子,沾湿了暗夜中白皙的脸。      程澜见状却是有些慌了神,抬了连着点滴的右手想要去帮她擦去泪水,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不……不哭……不哭……”暗夜中嘶哑低沉的语音带着丝丝焦虑,透着一种奇异的诱惑的意味,缠绵的让佳人沉醉。在下一瞬身子倚进了程澜的怀里,脸儿埋在被中,程澜伸手搂住了身前那具微微颤抖的纤巧身子,心底的自责与矛盾想潮水般蔓延,交错成一片混沌,手臂却是越搂越紧,隔着棉被感觉着日思夜想的人儿近在咫尺的美好。      佳人哭够了,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大大的笑花儿挂在泪痕犹在的脸上,兴致十足的盯着程澜瞧。不一会儿,一只手大胆地抚上了程澜的脸颊,细细的用指尖描画着男子精致的轮廓,眯着眼看着程澜的脸颊开始微微的泛起丹霞的色泽,脸上的笑意更盛,恍如月下盛放的昙花般美得醉人。      “我说了那样的话,你这个傻姑娘怎么还会来这里?”程澜轻声的启唇问道,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佳人却也明白他在问什么。      “呃……我、我就是夜里闲着无聊,出来转转。顺便来找艾米丽聊聊天。”佳人转着乌溜溜的眼珠,不老实的打趣。程澜闻言,轻笑出声,眼睛弯成了一双弯月。      “其实是因为报纸上一篇叫做《葬愛》的连载小说。晚上的时候,伊人让我看的,就是那个我原来和你说起过的写茶叶专栏的作家写的。小说写的不错,里面的爱情很真挚,很动人,很美……让我看了就抑制不住的想要看到你。所以我就来了。”佳人的声音绵绵的、软软的,有些朦胧飘渺,带着丝丝羞涩,却也真挚的让程澜心头一紧,暗喜在心。      因为秦叔的一个错误,他原本写给自己想留个念想的故事被寄到了报社。然后被季烟茹鬼使神差的发在了报上,居然引起了出乎意料的火热反响。后来凭着一个邮戳,居然就让她找到了这间医院,看着人家那么辛苦的挨个房间询问,程澜过意不去,只得老实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本以为是弄巧成拙,却没想到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因此让他见到了日夜想念的那个人,心中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小小的得意起来。      佳人看程澜对她的深情表白居然也不应答只是傻乎乎的乐得合不拢嘴,不满的板起脸道:“对了,还没问你,那个季小姐是什么人呐?怎么我才几天不再就……我们程大少爷的桃花还真是朵朵开呐……”      程澜看着身前人儿一脸醋意的样子,甜在心里,美在脸上笑得越发神采飞扬,却是看的佳人越发的不乐意。      “佳人……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程澜赶在佳人就要发作之前神秘兮兮的开口说到。      “秘密?”佳人疑惑的瞧着他,“你不要想转移话题,说吧。”      “余烬,那个作者,我知道他的真名,你想不想知道?”程澜有些吃力的说了一大段话,眼睛亮闪闪的瞅着佳人。      “真的?你怎么会知道?”佳人狐疑的瞧着程澜,越发的觉得他是在逗着自己玩。      “他的真名……程……澜。”程澜一字一顿的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静等着看佳人的反应。      “啊?!”佳人不解的叫了一声,眨了半天眼,傻傻的盯着程澜,有些反应不过来,片刻之后,她才提高了声音叫道:“你?!逗我是吧?”      “不……不是。真的是我。季小姐就是申报的编辑负责我的专栏现在也负责《葬愛》的连载。”程澜笑得温柔,尽量诚恳的解释到。      佳人还是有点没回过神儿,呆呆的听着,脑海中想起之前余烬写的那些刚好是我想知道的知识的专栏……此刻想来,这一切都是程澜的用心良苦啊!还有自己读《葬爱》是那种莫名的熟悉和莫名的痛心与不舍……难道那是……佳人疑惑的望向程澜,程澜会意的轻点了头,说道:“《葬爱》就是我们的故事,那些细节有的是你我共同经历的,有些是我梦中和你经历的……佳人,对不起。”      佳人傻傻的听着,笑着摇着头,一脸的幸福,在程澜说出“对不起”的时候,上前吻上了他的唇……交缠的唇舌,缠绵的吻吮吞没了未曾说完的话,此时此刻却也无需在多言一字……      “你是怎么想出‘送茶叶’的笨幌子,还只装了那么一点儿的?”结束了那个绵长的吻,佳人倚着程澜,低头不语。程澜却是毫无睡意,抬眼看到那一包茶叶,打趣的问道。      “啊?!茶叶啊!我真是来送茶叶的,谁说是幌子。”佳人猛的抬头,一本正经的说道。      “噗——”程澜笑出声,看着佳人逼真的表演,心里暗自觉得她该去拍电影。      “喂——你笑什么?!是真的,真的是真的!”佳人看到程澜的样子着急的解释道,却仿佛越描越黑。      “好,好。真……的就真的,我信。”程澜见状一边点头一边笑着应承道。   “……”佳人沮丧的看着程澜,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失败,默默不语了足有五分钟,咬了咬牙,凑到程澜耳边说道:“那茶是我去杭州在你们家茶山上亲自采的,用唇采的,就只有这么一点儿。我一口的都没喝,全拿来了。”说完,有些郁郁的咬着唇,看着程澜。      程澜听着佳人断断续续的诉说,心头一动,玩笑的神色化作感动,张了几次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最后只叫了声:“佳人。”又过了片刻才又说道:“我想喝茶。”      佳人却是立刻回了一句:“大半夜的喝什么茶,不睡觉了?赶快睡!”      这女人翻脸是比翻书快啊!程澜看着凶巴巴的佳人,心有不甘的舔了舔唇,乖乖合上了眼。佳人帮他把刚刚弄乱了的被子掖好,在床沿上枕了自己的胳膊合上了眼。程澜却悄悄的睁开了眼,看着身边女子的睡颜,眼里尽是温柔。终是……拗不过自己的心……放不开……舍不得啊……      “看什么看,快睡!”突然的一句话,从貌似睡着的佳人嘴里冒出来,听得程澜一惊,赶忙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却又睁开了。她在身边……他怎么睡得着……又怎么看得够……      第二天一早,佳人臭着脸和程澜面对面的吃早饭。看着他大大的两个黑眼圈就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无可奈何。算了今天还是让沁然陪夜吧,省的他不好好睡觉!      佳人吃完包子,一边擦嘴,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程澜瞬间苦了脸,可怜兮兮的望着佳人。佳人得意洋洋的不理他,等到沁然过来,就穿戴整齐施施然地走掉了。只留下程沁然莫名其妙的看着一脸沮丧的大哥,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今天晚上回家去住!”程澜对着上上下下打量他的沁然哑着嗓子命令道。      “啊?!不用,我不累的,也该让佳人姐……呃……是大嫂休息一天嘛。”沁然热心的体贴着嫂子,却没注意到自己大哥阴沉的脸色,是一派山雨欲来的晦暗。      佳人先回了趟家,让已经开始慌乱的家人放下了心,谎称有朋友生了疾病。没多耽搁,她换了身衣服就去了茶行。一直忙到夕阳西下,才赶回家,换了一袭银灰色礼服匆匆的赶去国际饭店。她没忘记今天正是齐天纪请贴上所写的何小初生日宴会的日子,她对宴会没兴趣,却想要弄清楚齐天纪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所以决定去现场一探究竟。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大家归去,心灵儿随著转动的车轮……”车行过百乐门舞厅,婉转柔媚的歌散落在夜风中……      佳人所乘的人力车带起点点飞扬的尘土,一路向着灯火璀璨的国际饭店而去。   灯红酒绿的夜,属于大上海的夜,才刚刚开始……       28、第二十八章   去年秋天才刚刚落成的国际饭店,比位于南京东路20号的沙逊大厦还高了足足有六米。二十四层的庞然大物在夜色中静静矗立,灯火通明,璀璨的好似一颗晶莹的钻石镶嵌在浦江边上,而“远东第一摩天高楼”的美誉也理所当然的风水轮转,从沙逊大厦转到了它的头上。自动电梯、宴会厅、地下金库甚至可以接通国际长途的电话机,都是应有尽有,其内部装饰更是奢华气派、金碧辉煌。一经落成,就成了上海滩各界名流青睐的宴会典礼场所。      沈佳人步下电梯,从一侧的角门踏进了位于14层的摩天厅。她不想引起其他人注意只想悄悄的找到齐天纪问问他到底想要干嘛。她把身体隐在一根金色立柱之后,视线在布置的花团锦簇的大厅中转了一圈,却始终没看到齐天纪的影子。怪了,难道他没来吗?不应该啊。      沈佳人正在思索之际,却见身着黑色长裙,风姿绰约的何小初——这场生日宴的主角正身姿摇曳、笑若春水的款款向她走来。那抹挂在何小初脸上的妖娆笑意让沈佳人的心底莫名的生出一丝不安——也许她今晚不该来这里!回头就看到自己身后靠墙的地方一个侍应打扮的男子正冲着何小初使眼色,她记得自己进楼的时候就看到他在门口擦玻璃,那时她还心想,“这国际饭店还真是讲究,大晚上的还擦玻璃。”如今看来,这人恐怕是专门为了等她才在那里“擦玻璃”的。      “佳人姐姐……怎么站这儿啊?我们也有一阵儿没见了,小初还真有些想姐姐了呢。”何小初莺声燕语,挽了佳人的手径自向大厅的中央走去。佳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何小初亲昵自然的动作,被她一路拉着向前走,周围开始有记者的相机在闪。别说这何小初还真是做演员的材料,演的还真像!佳人心里的忐忑不觉更重了几分,苦笑在心。      “妹妹的新片《红尘笑》不日就要开机了,到时姐姐定要来客串一把,替妹妹捧个场啊!”当着一大群的记者,何小初媚眼如丝看的佳人直觉得汗毛根根倒竖。      “到时等小初的新片上映,我一定去电影院给你捧场。演戏就算了,只怕是我一出镜,人家原本想看的也都要被我给吓跑了。”佳人玩笑般轻语,不动声色的回绝了她的提议。原来从自己踏进这摩天厅开始就已经落进了一个圈套。      “哎——姐姐这是看不上妹妹的片子还是看不上妹妹我这个人呐?”何小初心底里恨眼前这个女人恨的牙痒痒,面子上却还是笑颜如花。这明明是她的生日会,为什么要让这个女人出风头?但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她现在还只是个小明星,为了上戏老板的话不得不听,只好赔了笑脸,强作欢颜,为他人做嫁衣裳!      “……”佳人用余光扫了眼那群等着看好戏的记者,心道:“齐天纪看来是都算好了啊!”随即一横心说道:“哪里,我是怕自己一个俗人,污了妹妹那么好的片子。既然妹妹不嫌弃,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到时我一定去,还请妹妹多多指教。”应下了何小初的提议,两人又被记者们要求着摆了各种亲密无间的姿势拍了许多照片。      酒会一直持续到十点多才散场。佳人躲过如狼似虎的记者们,匆匆走出了酒店大门。深深的吸了口外面的空气,却见一辆黑色轿车不偏不倚的停在了自己身前,车门被从里面“啪”的一声打开了。佳人定睛一看,车内帽檐压的极低,唇边斜叼着雪茄的男子不正是她找了一晚的齐天纪吗?      佳人不怒反笑,走上前,俯身、上车,坐在齐天纪旁边,一言不发的望着他。齐天纪却是笑得意味深长也不看她,对着前座吩咐道:“英租界,布朗医院。”      “多谢齐老板!”佳人道了声谢,随意的将头靠在椅背上,神情看起来颇有几分轻松惬意。   “沈小姐,你知道我最欣赏你身上哪一点吗?”齐天纪笑意更深,不高的声调中透着盎然的兴味。   “愿闻其详。”佳人也不着急,看了他一眼,浅浅言道。      “我就是欣赏你身上这份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悠然劲儿。看着让人既喜欢的心疼又讨厌的牙痒。”齐天纪朝着空气中吐了口烟,继续说道:“言归正传,沈小姐可是有什么想要问齐某的?”   “我想知道的,齐老板未必愿意说。那我又何必自找没趣。还是谢谢齐老板看得起我,又给我一个拍电影的机会吧。”佳人口不对心的说着,心道:“谁知道你葫芦你里卖的什么药!老狐狸!”   “哈哈——沈小姐真是聪明人。而我齐某人——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齐天纪笑得愈加放肆,浓重的烟草气息弥漫在车内。   车停稳后,沈佳人开门下车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医院。齐天纪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医院的门后,唇畔是一丝冰冷的笑意。      对街的阴影里两个黑衣的男子此刻正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呸!这女人还真是交友广泛啊!看见没?车里面那位,那可是上海滩上的响当当的一主儿——影业霸主齐、天、纪。”瘦高个儿的秃顶男子对今晚无法下手心存气愤。      “老大,您消消气儿。这里毕竟是英国人的地界,就让她再如意一晚。”五短身材的马脸男子一脸谄媚的进言。      “也只能这样了。我们走!”秃顶说着将手中的烟头在石柱上碾灭,两人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了午夜寂静的街道上。      佳人蹑手蹑脚的推门进了病房,却见程澜正一脸打趣的注视着她踮脚缩肩的模样。干脆大踏步的走到床前,一脸不善的打算开始教训他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却没想到程澜先开了口。      “桌上有包子和粥,先吃了再说话。”程澜从前也是经常应酬的人,他清楚在那种场合是吃不饱的,一句话出口,佳人的气就全没了,唇角漾起了笑意,轻轻坐下,借着月光打开饭盒开始大快朵颐起来。程澜就那么静静的看着这个一身优雅装扮的女子吃的两腮鼓鼓,微翘的唇瓣上光亮亮沾满了油花儿,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柔软幸福。此刻的程澜觉得——就这么看着她,一生一世,足矣!      佳人却是吃的惬意,一连吃了三个包子,喝掉米粥,然后一脸满足的到处找东西擦手。程澜适时的抬手,一块雪白的手帕就出现在佳人眼前。佳人不好意思的笑笑,抓过手帕就往脸上抹。      圆月无声,脉脉温情含在一颗颗微凉的肉包子中,浸润在软糯的米粥中,无需言语,自是细水长流,暖人心脾。      吃饱喝足,佳人打着呵欠,在程澜的病床边找到舒服的姿势,合上了眼。程澜也安然睡去,唇角笑意微散。      月落日升,又是繁忙的一天。   上午九点,申报馆内到处都弥漫着油条、豆浆的香味。      “烟茹,下班后有事吗?一起去兰馨看戏吧。修仁好不容易帮忙搞到的票。程先生来上海的头一场——《锁麟囊》,你的最爱。一起去吧?”陆天舒在走廊里遇见一脸黯然的季烟茹,一脸兴奋的说道。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季烟茹抱着一叠稿件,淡淡的应了声继续朝前走。      “这是怎么了?我们季大小姐也有不想看戏的时候?!前两天不是还在为见到那个神秘的作者高兴的像个孩子似的,现在这是怎么了?倒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陆天舒见她神色不对,存心想逗她开心。      “其实也没什么事。天舒你知道吗?余烬他……已经结婚了,而且……他太太就是那个夏季淑媛大赛的亚军,闻名不如见面,真个是锦绣如花的女子呢。”季烟茹故作不在意的说着,语气却是掩不住的透着些许失落。      陆天舒闻言一愣——名媛大赛?第二名?那不是佳人吗?!难道说……余烬竟是那程家少爷?这……也未免巧了些,“你说的是……沈佳人?”她不敢相信的问道。      “对,就是那位沈小姐。”季烟茹点头承认。她还不知道那位沈小姐就是陆天舒婆家的小姑。      陆天舒听到此处反而好奇起来,“烟茹,你是怎么知道沈小姐是他太太的?你见到了?还是他告诉你的?”      “我亲眼见到的。他们……嗨,不说了。我还要去交稿子呢。”季烟茹想起那夜的情形,心里一阵苦涩,话头就此打住。      “佳人她……为什么呢?”陆天舒因着之前离婚协议的事对程澜的印象很差,她不明白佳人为什么回去找那个把她赶出家门的男人,再说现在的他们已经算不上是夫妻了。      正在陆天舒思索不出头绪的时候,佳人正走在去往锦盛茶行的路上,她今天运气不好,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人力车,只好沿着街道一路走来。      “希望程渊不要等急了才好。”佳人一边思索着,一边加快了脚步。却在下一刻突觉颈后一痛,眼前一黑,下一刻身子就不受控制的倾倒下去。沈佳人失去意识的身子被两个短打男子一把扶住,迅速的拖进了一辆汽车。车启动,飞快的消失在不远的街角处,街面上依旧车水马龙……       29、第二十九章   当沈佳人当街被不明人士载走之时,锦盛茶行的经理室程远阳和程渊父子二人正进行着一场争锋相对的谈话,不,应该说是“争吵”。      “没什么可说的。我告诉你,若不是那白家小姐看上了那你这幅皮相,死乞白赖的求着他爹,想那白世奇眼高于顶怎么可能看得上现在的程家。既然白家好不容易同意了,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是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程远阳的语气一如往常——决绝、肃戾,每个字出口都是板上钉钉、不容转寰。      “这……”程渊似乎在任何事情面前都能够保持他冷淡疏离的冰颜,即使是面对他的父亲。颀长的身型挺拔的立在沙发前,不动声色的启唇却只吐出一个字,接下来是语意不明的、长长的沉默。      “这什么这?我告诉你,不要再想着像上次那样在私底下耍什么花样!要不是因为你上次耍的花样,沈易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和我连话也不说,我们也不至于在如意借不到钱。”程远阳想起这事儿就气不打一处来。最近还真是事事不顺呐!是不是真的该听      “可是……”程渊的声音提高了,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让人听不出喜忧,但两抹剑眉却皱了起来,在眉心处锁成了一个深深的结。      “没——有——可是。”程远阳转过一直背对着程渊的身子,意味深长的说道,结束了这场隐隐弥漫着火药气息的“谈话”。程渊漠然的转身,在父亲深邃莫测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房间……      “白安妮是比沈佳人更适合你的结婚对象,相信爹的眼光吧。更何况——好马不吃回头草。”程远阳一边想着一边端起桌上的祁红,浅缀了一口又缓缓放下。仿若兰花的清香在空气中丝丝弥漫,久久不散……      “你的眼里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人家的钱吧。还眼光?哼——”   程渊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头枕着椅背,望着天花板上交错的木椽出神。桌面上无糖的黑咖啡飘散着不同于茶叶的浓郁香气——让人上瘾的、魅惑的香味。他猛的坐起身,从兜里掏出怀表——十点了,她迟到了!两个小时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心、烦、意、乱,程渊端起手边还冒着热气的棕黑色液体,一饮而尽。舌尖传来的苦涩和灼烫让他清醒了不少。算了,也许是有什么事吧,那我就一个人去好了。程渊起身,皱着眉头走出茶行,向着今天需要拜访的第一家商行走去。而这天在上海滩,被烦心事困扰着的人却绝不止程渊一个。      申报馆。副刊编辑室。   “到底去?还是——不去?”季烟茹对着刚印出来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皱起了眉头。第二十九章……还有两章,然后……就没了。怎么办呢?要去找那个人吗?要怎样去面对他呢?季烟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清俊温润的笑脸,以及那一夜那个女子转身离去时那张笑脸在霎时闪过的深入骨髓的不舍……原以为自己是幸运的,以那样偶然的方式寻到了他,却没想到却终是——相遇太晚。徒留下“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寸寸遗憾在心底。略带着尴尬的回忆,让她鼓不起再相见的勇气。只是……《葬爱》怎么办?如果停载的话,不单是众多的读者,只怕连主编也不会放过自己,何况她也舍不得这样精彩的文。      季烟茹烦躁的把仅剩的几页稿子丢在桌上。风清骨劲的字在微黄的信笺上述说着未完的故事。好吧,这是为了工作!攥了攥拳,推开座椅,季烟茹一脸视死如归的坚定,蹬、蹬、蹬几步踏出了报馆的门。      “时候也差不多了,就今天吧。去告诉那老头吧。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也够他火冒三丈的了。”齐天纪惬意的倚着床头,雪白的丝质衬衫完全敞开透出精壮的躯体,一侧的领口上一个紫色的唇印分外鲜明。      男人指尖的印度雪茄一点点燃烧,红色的小点儿在瞬间化作灰白的烟灰,零落飘散。装饰奢华的卧室内,被翻红浪,一室旖旎,烟雾缭绕,混合着情 欲的气味以及烟草的香气。倚在齐天纪身侧香肩微露的女子已算不上年轻,眉目之间却自有一股风流妩媚的成熟娇艳,恰似一朵娇嫣的紫玫瑰,丝丝缭绕的如瀑长发散在男子裸 露的小腹上,染了紫色蔻丹的葱白指尖缓缓的在男子的腰间画着并不规则的圈儿,媚眼如丝,春色撩人。      “听到没?倒是有点反应啊。”略带着倦怠的声音传来,齐天纪抬手抚上女子纤巧光洁的下巴。      “知——道了,我中午就去‘拜访拜访’那只母老虎,保证下午老爷子就会知道。沁然那小妮子,还真是可怜呐!” 此刻的秦婉贞声音甜腻语气中却是十足的嘲弄,丝毫不见平日程家三太太的一丝影子。      “得了!你这个小妖精什么时候也有心情同情别人了?嗯?”齐天纪吐出最后一个烟圈,翻身吻上了女子红润的唇瓣。两具身体交缠在一处,不多时随着女子的娇喘吟哦以及男子粗重的喘息,剩下的只有一室春光无限。      一间昏暗的房间,三个狼吞虎咽的大汉,劣质烧酒混合着梅菜扣肉的气味——这些就是沈佳人睁开眼时看到的景象。想要张嘴说点什么,却在下一刻发现自己的嘴一直是张着的,只是说不了话——因为里面被一团布塞得死紧。同样自己的手脚也被绑在自己正坐着的靠背椅上,无法动弹分毫。      被绑架了?!恩,是被绑架了。佳人万分不愿的认清了明摆在眼前的现实。不满的发出了一声类似小猫呜咽的“呜呜——呜呜——”的声音想要引起那三个正吃得不亦乐乎的家伙的注意。      “吵什么吵!给老子安分一点!”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嚼着饭转头冲着佳人含混不清的嚷道。      “就是!这可是洪帮地盘!我们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名媛美人,你还是安分点等我们分堂长来,说不定还能活命。”另一个面黑似铁的青年嘴角挂着米粒随声附和道。      佳人觉得自己的肚子开始叫了,心道:“你们就不会给我点儿吃的吗?就知道自己吃,真是太过分了!”无奈之下干脆阖了眼,不断想着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了洪帮这个在上海滩“鼎鼎大名”的黑帮却是毫无头绪。虽说程家的生意上也和几家有洪帮背景的商铺洋行有往来,但是大家的来往也仅限于生意,自己也没在什么地方让他们的商号吃过亏,到底为什么会遭此横祸呢?      这兵荒马乱年月的大上海,当真是鱼龙混杂。各种黑帮势力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起来,其中势利最强的就是青帮和眼前抓了她的洪帮。这些黑帮勾结军阀、商人甚至政府高层,势利庞大,人员众多,其金钱来源更是广泛。绑票富人勒索赎金是最一般的手段。同时他们也私贩鸦片,走私各类稀缺的货品,如盘尼西林、进口枪械等等。当然有时也会帮有需要的有钱人做一些杀人、绑票、讨债……等等替人消灾的勾当,所收的费用自然也是不菲的。      佳人猜测洪帮这次也是做“拿人钱财帮人消灾”的活儿,但不知道是谁想绑架自己,也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只能等着那个他们口中的头目来见她了。哎!还好早上程澜逼着她答应今晚由沁然陪床,她回家好好睡一觉。现在看来好好睡是不可能了,不过至少省的他担心。但是那也要尽快出去啊!哎!被绑在这里多耽误工夫啊!真是的,什么上海滩第二大帮派?!做事就不能讲究点效率吗?为什么我被绑了这么久还没人理?佳人气鼓鼓的乱想,若不是嘴里被塞着布巾,她一定会放声大叫——“快来人呐!!”      “来人呐!快来人呐!”季烟茹惊慌失措的呼叫声引来的当然不是黑帮打手,而是一身白衣匆匆跑来的季烟苇。      “小妹,你不要这样,冷静点!这只是暂时性的呼吸不畅,我已经注射了药剂,很快会没事儿的。”季烟苇神色冷静的把针管里的药推进程澜的肌肉,转身安抚自己的小妹。      十分钟后,季烟茹一脸担忧的望着脸色稍有缓和的程澜,吞吞吐吐的说明了催稿的来意。程澜依旧笑得风轻云淡,闻言轻点了头表示自己很愿意把那个故事写完。      “只是……我想要给它一个不再忧伤的结尾不知可否?”程澜的声音沙哑中透着隐隐的温柔,如同窗外和煦的阳光,静静听来让季烟茹觉得温暖舒适,不觉放下了一直徘徊在心头的别扭与尴尬。      “你的意思是以喜剧结尾?”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个从题目开始,一直弥漫着悲凉气氛的故事怎样才能给它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而且在开篇的楔子里不是写下了这样的话吗?葬愛——这两个字,分别含着“死”“心”二字,题目也被读者们自然而然的理解成“心成灰,爱已亡”的意思。这要怎样让它不是个悲剧呢?”      “是呀!死心、死心……就当作是死心塌地的去爱吧。总之我会尽力赶稿的,季小姐请放心。”程澜神色迷离的说道。唇边朦胧的笑意淡如烟岚却久久不散……    30、第三十 章   日薄时分,程远阳从大房太太苏锦绣的夏芙苑走出来的时候,唇边的髭须轻轻的抖动着,僵硬的挺着背,脸色铁青的向自己女儿所住的安芷苑走去。截住了正打算出门的程沁然。      残阳晚照,美人迟暮。人已老,珠未黄的程家大夫人苏锦绣半个身子斜倚在门廊上,手中绢扇轻摇,望着程老爷离去的方向,脸上浮出一抹犹带妖娆的得意笑容。冬蒲苑里,秦婉贞正慵懒的小口啜饮着产自峨眉山的峨蕊茶,静静等待着这场由她导演的好戏缓缓的拉开了大幕。      夕阳的余晖落不进汇司林路路西这栋白色英式洋房的地下室里。沈佳人饥肠辘辘的等了一天,终于在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一个敞着汗衫全身黑衣短打的男子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嘴里的帕子被猛然拽了出来,沈佳人一边活动着已经麻木了的腮帮子,一边上下打量着来人。      “沪上名媛?咂……长得还真有几分颜色。就是太多事了点儿。知道为什么绑你吗?嗯?!”调高了声调,男子拿腔拿势的开口说道,满嘴的酒气喷在佳人脸上。      “……”佳人没说话,轻轻摇了两下头,偏头避开那股让人反胃的气味。      “听说如意钱庄是你们家的?”男子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趣的瞧着沈佳人。      “你们想要钱?”佳人此时才不动声色的问道。      “钱?有人会给的,只是需要沈小姐你配合一下,不要再多管闲事了。”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似是有些心神不宁的回身向门的方向瞄了几眼。      佳人闻言,心里也就了然了——看来真是有人花了钱,洪帮动了手。她只是不明白自己这是碍了谁的事,也不言语,等着听他的下文。   那男子正要开口,却被两声突兀的敲门声打断。      “谁啊?滚远点。”冲着门外就是一声大喝。敲门声立刻停了。      然而正当他满意的转回身的时候,敲门声却又再次响起,不紧不慢响了三声。接着响起的是一个男子悠闲的声音——“鲁大昇,连我也进不得吗?”      屋内的男子闻声脸色大变,转身小跑着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闩。沈佳人也抬头向门口望去。来的人是一群,一共五六个,当先走进来的男子西装革履,身后跟着的几个男子都是清一色的玄色短打,看样子是他的手下。      “……”沈佳人看着来人微微一愣,开口时确是幽幽的一声感叹:“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周云深在看到沈佳人的瞬间,脸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立刻吩咐手下帮她松了绑。半个小时之后,一间不大但装饰温馨的屋子里,佳人一边大口的吃着炸酱面,一边含混的回答黎雨莎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雨莎,你安生点儿,先让沈姐好好把饭吃了。”周云深带着一脸愧疚拽了拽黎雨莎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光顾着自己兴奋问个不停。      佳人咽下最后一口面,撂了筷子,心满意足的摸摸重新鼓起来的肚子,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二人。      人生真是奇妙。偌大的上海滩,上一次她救了他俩。这次……是他们救了她。只不过她从未想过黎雨莎这个看上去甜美纯真的傻女孩儿居然是洪帮大佬黎天呈的掌上明珠。而周云深现在不但是黎家的上门女婿也是洪帮地位不小的分会大哥。当初雨莎喜欢上了被父亲派来保护她周云深,两个人相约私奔,黎天呈一怒之下,打算演一出辕门斩子,于是乎动员帮众四处寻找,严惩不贷,才有了佳人和李庆时后来在弄堂里与他们相遇时二人的狼狈。现在也算是雨过天晴了。黎天呈终是拗不过女儿,心不甘情不愿地勉强接受了周云深这个土小子做自己的上门女婿,谁料之后却是越看他越顺眼,渐渐的也就开始着力培养起来。      “真想不到……你们是……。”佳人望着眼前的一对璧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过至少她是没事儿了,虽然这事儿还有很大的一部分情况她还没有弄清楚。不过总会清楚的,不是吗?      “佳人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知道了就不敢理我了。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帮派。姐姐你别生气,云深哥一定会替你出气,好好教训那个姓鲁的。我保证!”黎雨莎一脸郑重,眼睛水汪汪,可怜兮兮的扯着佳人的手不放。      佳人伸手揽过黎雨莎,笑意温存,目光里却是点点苍凉,抬头对上周云深依旧如男孩子般清澈的眼眸,“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一定得弄清楚。你……能帮我吗?”      周云深闻言没说什么只是重重的点了下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寂寥。不一会儿,那个叫做鲁大昇的男子带着两个熊猫眼,嘴角一片青紫的出现在佳人的面前。哆哆嗦嗦的开了口。      “小的错了。是锦盛程家的程二老爷找到了我手下的二子说是想花钱教训下沈姑娘,让沈小姐以后别再管程家的闲事。如果威胁没用,就……就打断沈小姐一……一条腿,让她几个月之内不能出门。我、我真的不知道原来沈小姐是大小姐的朋友。要是知道,给我一百个胆儿,我……我也不敢。沈小姐,我错了,求您大人大量,您原谅了我吧。我就是滥命一条,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我吧。”说着男子在自己已经挂彩的脸上扇起自己嘴巴子来。      佳人看着男子惨不忍睹的样子,望了眼周云深。周云深摆了摆手,那男子如获大赦的退出了屋。程远光……是他!为什么他要阻止我去锦盛呢?锦盛最近的客户集体退货事件,佳人和程渊在不断拜访客户的过程中从几家商号老板欲语还休、闪烁其词的神色中隐约感觉到这整件事情的背后有一只幕后黑手在操纵着。而且这只黑手必定对程家的生意、客户有着深入而详细的了解。这个人难道就是……二叔吗?      佳人的头有些隐隐作痛。这程家,还真是一团乱麻!看来程渊也许真的猜的没错。程远光也许真的是打算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只是他这人算不算的上是君子还是个问题。看来她这也算的上是“因祸得福”啊。虽然经历了一场虚惊,不过事情倒是清晰了不少。      “时候不早了,我找人收拾了一间屋,洗澡水都备好了。沈姐不嫌弃的话,今天就在这休息吧。全当给我个面子,让我赔罪。”周云深的话说的真诚,佳人也累了,点头随着他出了屋。      “好了,沈姐,你早点休息。那个什么程二爷……有什么帮得到的地方,沈姐你一句话,没说的。”周云深临走的时候回身冲着佳人说道。      “周……先生,你……”沈佳人开口叫住了他,却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再次相逢,人还是原来的人,身份却变了个天翻地覆。有些想说的话,却在开口前多了份顾虑,生生又吞了回去。      “沈姐——你要是还把我当朋友,就还叫我云深吧。如果沈姐你不愿意再和我们有丝毫瓜葛,那明天你一走,以后再见面我也会当做不认识你,绝不会给你的生活带来麻烦的。我保证。”周云深的手搭在门背上,闷声说道。      “我没有这个意思。不管你和雨莎的身份是什么,我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是个坏人。只是夜路走多了总是不安全,你自己的路自己要想清楚,云深。”佳人言辞恳切,神色中藏着深深的担忧。      “谢谢你,沈姐!有些时候人真的是身不由己。但你的话我会记在心里的。你,好好休息吧。”周云深的声音有些含混,匆匆的走出门去。      佳人望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儿的时候周云深的人已经不见了。她定定的站了一会儿,转身去了浴室。      沈佳人就这样免去了一场灾劫,然而程沁然的运气却不如她那么好。   此刻的程家祠堂里,光线昏暗,尘土和鸡毛共舞。程远阳正手执鸡毛掸子,一下一下的抽打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程沁然。旁边站着一脸悠闲嗑着瓜子的大太太苏锦绣。      老爷子这回看来是动了真气了,不过谁让那丫头自己作出那下作的事,这可怨不得她。苏锦绣心里一面安慰自己一面背过脸,没心思再看下去。都快一个小时了,也差不多了吧。她站着看都看乏了。      “我算是白养了你了!我叫你伤风败俗!啊?!你说说你,你把我们程家的脸都丢尽了!”程远阳喘着粗气,等缓过气来又继续训斥道:“从现在起,你就给我好好在这跪着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一步都不许离开。你要是敢走出去半步,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话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      “可是……我还要去医院……”程沁然的声音在听到门被从外面锁起时停了,无奈的坐在地上,揉着自己身上的青紫印子。      星光满天,静夜无声。布朗医院的病房内。程澜皱着眉,又一次停下了笔,心下忐忑的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31、第三十一章   清早,细雨绵绵。沈佳人一夜好梦,刚拉开窗帘就听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她一边系着领口的盘花纽子,一边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沈小姐,我们分会长叫您过去,说是有个人急着要见您。”敲门的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犹带着睡意的脸上青涩中透着恭敬。      佳人闻言一怔。这大清早的,还是在这洪帮的地盘上,谁会找她?莫不是程澜他……佳人想到此处拔腿就往外跑,跑出了五六步才又停住了,转头道:“他在哪啊?我是说云……哦,你们分会长……”      “我带您去!”男孩儿说着赶到佳人前面带路。佳人被他领到了一楼的一间大客厅门前,周云深已经站在门口等着她了。      “先别进去。那个人带着青帮的一个人,还拿了钱说是要救沈姐你。那人他……到底是什么人呐?凶神恶煞的像是要吃了我。要不是看着他说是要救沈姐你,我一定好好修理他一顿。”周云深的口气中压着淡淡的火药味。      “啊?”佳人被周云深一拦,停住了脚步,却也不明所以只得说道:“你消消气,他不是冲你。让我先见见人。”      “行。我不和他一般见识呢。”周云深的一句话说的倒像是小孩子在赌气。佳人哑然失笑,推开了那扇门。      “你没事儿吧?有没有伤到哪?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啊?”焦急的询问,下一刻佳人被揽入一个怀抱,双臂被抓的有些生疼。      佳人睁大了眼吃惊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隔了一会儿才轻声答道:“我没事儿。你……怎么会来这儿?”      此刻的程渊才算是松了口气儿,放开了佳人,脸上却仍带着三分不善的看着随后进来的周云深。      佳人瞧了眼板着脸气鼓鼓的周云深,又看了看头发蓬乱、下巴上也隐隐有青髭浮现,没了平日冷峻的程渊,抓了抓头发道:“我们先坐下喝杯茶再说吧。”      半个小时之后,程渊和佳人离开的时候,程渊已经拍着周云深的肩邀他有空一起喝茶了。      从小楼里出来,沈佳人和程渊并排走在清晨细雨中空旷的街道上,气氛显得有些微妙的尴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沙沙的细雨落在路旁法国梧桐宽大的叶片上,和着佳人清脆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天地间雨雾迷蒙,一片寂寥、悠远……      “谢谢你!”佳人的声音在水汽浸润的朦胧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却也真诚的感激着。      “不用。我们……到江边走走吧。”程渊也不看她,撑了伞径自朝黄浦江的方向走去。昨天他直到下午也没见着佳人的人,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找了帮会中的熟人,多方打听,直到凌晨才打听到说是可能被洪帮的人绑了票。当下他就红了眼,乱了心,终于在天擦亮的时候找到了汇司林路的这栋洋房。直到看到她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悬了一天的心才算是放下了。放下了心,他也渐渐看清了自己的心,也许有些事儿,他是该去面对了,就像面对自己的心。   ……   细雨中的黄浦江依旧奔流不息。浦江岸边的青石板上,碎花伞下的青衫女子静静伫立。沈佳人茫然的望着江中一朵粉白的小花出神。花儿在雨滴溅落的水花中载浮载沉,是暗沉的江水中一抹仅有的亮色。      “六月十六……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天。那一天我程渊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但我不会一直错下去。我程渊认定了的女人,就会用尽全力去争取。我可以等,等到你爱上我。”      程渊离去前的话依旧响在沈佳人的耳畔。她看着那朵小小的花儿渐渐被翻滚的江水吞没,消失在湍急的水流中。她缓缓转身向英租界走去,却在走进程澜的病房时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床。      程澜此刻却正在程宅的书房中与自己的父亲面面相对。一大早,他刚醒,秦中就急匆匆地跑进了病房,带来了沁然挨了家法还被关了起来的消息。程澜闻言心急之下,坚持办了出院手续,赶回了程家。还没进门就看到两个仆人正在往门沿下挂大红的灯笼。一问之下才听说是为了过几天程渊的婚礼。      程澜也顾不上打听这事儿,先去找父亲了解沁然的事儿。却在从父亲口中听说了沁然怀孕的事儿之后当即愣住了。      “不……可能……”程澜愣了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话,转动轮椅就要去祠堂问个清楚。      “她都承认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程远阳面沉似水,声音中透着浓重的火气,一夜的雨水并没有将他的怒火冲熄丝毫。      “那……孩子呢?”程澜停住手,艰难的问道。      “说是已经做掉了。她要是再敢给我把那来路不明的孽种生下来,我……我打断她的腿!家门不幸啊!真是什么人生什么种!”程远阳厉声斥道,语气中有浓重的厌恶和鄙夷。      程澜闻言脸色一变,转动轮椅的手骨节处已是一片青白,“你……没有资格这样说我母亲!”      抬头时,程澜的眼神已然锋利如刀再不复往日的温润。一切的隐忍、忘记,都无法抹去心头烙下了伤。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夜,到处都是炙热的燃烧着的火舌,在他把母亲的身子从房梁上解下的时候,母亲苍白的没有一色血色的脸,母亲冰冷的身体,还有颈上那道刺眼红痕……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刻永远的烙在了他的心上,下一刻,从天而降的横梁落下,他把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身子护在身下,一阵剧痛之后,渐渐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苏锦绣得意的笑脸以及自己再也回不到之前残破身体……从那天起,他的生活就彻底的变了个样儿……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程远阳被程澜的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抬高了声斥道。      “……”,程澜却依旧不知声只冷冷的盯着这个是他父亲的男人,神色冰冷复杂。      “你滚!出去!你给我出去!看着你们,我就来气!”程远阳上前赶程澜。对于这个儿子, 他都分辨不清自己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嘭”一声闷响之后,书房里没了声响。佳人一路赶来在回廊里遇见了程渊。她也不知说什么好,随口问了门上灯笼的事儿,谁知程渊却脸色微变也不答话,她想起自己是来找程澜问他为什么不好好住院的,就继续按着下人的说的,奔书房去,还没到门口就听到了声响,佳人一愣,身后跟来的程渊却是一下子冲到了书房门口,一把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昏暗的书房内,程远阳衣衫不整的扶着书桌喘着气,轮椅斜停在地上,一只轮子还在空中打着转儿。一旁的地上,程澜趴伏在地上,正挣扎着想要够到那近在咫尺的轮椅。却在听到开门的声音时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佳人和程渊。      当他的目光对上佳人的眼时,他飞快的转开了视线,看着自己交叠在衣衫下一动不动的腿脚,看着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他不知道她会怎样想?他也不敢想下去,手臂开始微微发抖,身子也微微抖动着,他想摆脱此刻的窘境,却是有心无力,心底只剩下一片彻骨的苍凉……      “没事吧?”佳人上前抱住程澜的身子,对上程澜的眼,透着焦急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心疼。      下一刻,有灼热的水滴落在程澜的手背上,抬头时他只看到女子脸上的泪痕。“佳……”程澜情不自禁的开口,抬手想要抹去女子脸上挂着的泪珠。      佳人却是咬着牙揽着程澜的身子帮他把双腿放好。默默无言的起身把轮椅扶正,又缓缓的抱起程澜的身子,帮他坐回了轮椅上。程澜却是始终没有再抬起头,双手攥的死死的,不发一言。佳人隔了衣衫碰触到程澜冰冷的双腿,也不敢看程澜,她想起那个她离去前的夜晚,他吻了她,然后她第一次的碰到了他的双腿,然后她离开了,带着一颗零落的心。      一直立在门口的程渊默默的看着佳人的举动,眼底是一片冷如冰霜的漠然,垂在身侧的手指深深的嵌入掌心,丝丝的痛传进心底,点点的恨意像是沉睡已久的野兽缓缓的苏醒着……为什么?为什么?小时候什么都是你的?!现在终于一切都是我的了,你终于一无所有了。可是为什么?他还有她的眼里还是只有你?!为什么?!你还和我抢?!你看看你那个样子?!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抢?!你抢得过我吗?嗯?!      我不会输的,绝不会!你等着瞧!程渊的手攥成了拳,青筋隐现,眼底是一片冷厉,望着房中的女子,他想起门头上那些火红的灯笼,心里终于下了一个决定。沈佳人此刻没有心思注意程渊的神情,只是缓缓的推着轮椅出了书房,向着寒芜苑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32、第三十二章   再一次踏进寒芜苑那扇熟悉的门,沈佳人心中感慨万千。院子里的花叶上沾了雨滴,青葱翠碧,绿的直耀人眼。卷了边儿的白色花瓣零落一地。残红有谁怜?佳人不禁停了脚步,阖眼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向前走去。      那一夜……甜蜜如梦的吻……绝情彻骨的话……熟悉又陌生的脸……原来有些东西你以为你已经忘记了,其实只是锁在了心底,发酵、蒸腾、愈加的浓郁、清晰……终是成了烙印在心尖上的一道疤……躲不开,逃不掉,是挥之不去的痛。一径的付出,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但心却始终是不踏实,悬在空中,浮在水面,鸿羽飘萍一般,进退之间,便多了一份忐忑与犹豫,原来有些事真的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开门进屋,佳人一言不发径自斟了茶,推到程澜面前,自己举杯一饮而尽。程澜却是一把抓了她的胳膊,眼神里透着紧张。      “这是……怎么回事儿?”程澜的声音如常的嘶哑,眼神里的关切让佳人心里一暖,却抹不去其中隐隐浮着的点点苍凉。      “没什么,不小心碰的。”淡若浮云的一句话,佳人转开视线,抽回手拽了两下衣袖,掩住了手腕上破了皮的红痕。早上程渊那张不修边幅的脸不期然的出现在佳人的脑海中。程澜眼中一黯,抿了唇,悬在空中的手尴尬的停了片刻落了下去。      “痛不痛?”程澜的目光还是一瞬不瞬的盯在佳人的胳膊上。      “就破了点儿皮,过两天就好了。没什么痛不痛的。”佳人心里不是不感动,但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站在这个屋里,她心里就觉得别扭,嘴上就是说不出软话。      “那……就好,就好。沁然出事儿被锁在祠堂了。”程澜呐呐的转开了话题。      佳人闻言一惊,抬头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说是……说是……怀了孩子。”程澜一脸的悔意,对于妹妹的事儿心里满是歉疚。      “哦……”佳人浅浅的应了一声,眼神闪烁的低了头。这事儿,程家是怎么知道的?!按理说不应该啊。      程澜见佳人神色有异似是察觉了什么,试探的问道:“你……早知道这事?”      佳人抬眼,僵了片刻,才点了点头承认道:“恩,是我带沁然去医院拿掉孩子的,就是你现在住的那家医院。怀了没几个月,手术很顺利。沁然年轻,这事儿也不全是她的错。而且事儿已经过去了,沁然也走出来了,你……不用太担心的。”      程澜闻言,怔怔的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怪不得在医院见到她时沁然对她的态度像是换了个人,原以为是沁然给他这个大哥面子,却没想到背后是佳人帮了自己和妹妹一个大忙。      “谢谢你。”程澜感激的看着佳人,缓缓的说道,心里却在责怪着自己对沁然的关心不够,这么大的事儿都一点儿没察觉。      佳人浅浅一笑,摇了头,望了眼一旁柜上的座钟,起身道:“我先回去了。家里怕是在等着我吃午饭了。”      “你……”程澜猛然抬头眼中的悔恨与愧疚,让佳人不敢看亦不忍看。      “有时间,我会过来的。”佳人转身匆匆的走了出去。却在一出门的时候就见程渊背倚着墙,站在门外。      “呃……二叔的事儿?怎么办?”程渊一开口是公事,这也让佳人听的心里松了口气。      “……你去先告诉你爹一声吧。这事儿还得听他的。”佳人一边走一边说道。      “这个……你拿着。”程渊说着塞给佳人一个白色小瓶。      “什么?”佳人低头一看,是一小瓶治外伤的膏药。垂首道了谢,佳人匆匆的离开了程宅。      回到沈公馆的时候,家里人已经吃过饭了。佳人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吃着饭,一边翻看着齐天纪上午托人送来的剧本。风尘女子,落难少爷,爱恨纠葛……真是老套的故事……佳人吞下一口饭,轻笑着摇了摇头。突然桌上的电话响起。      “喂……”佳人语带含混的接起电话。      “佳人,你见着沁然没?她和我约好了上午见面的,可是我等到现在也没见着她的人。你说,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李庆时连珠炮似的说着,语气急切焦虑。      “哦……沁然她被关在家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她家里……知道那事儿了。没什么大事儿,你别着急。”佳人把话筒隔远了点儿距离,安慰道。      “关起来了?!凭什么?不行,我要去看看。”李庆时在那头一听这话就炸了锅。      “哎——”佳人还想要说什么,那头却已经撂了电话。她也只得放了电话,继续吃自己的饭。她此刻倒是有几分羡慕沁然了。至少李庆时是真的爱着她,也会坦坦荡荡的说出自己的爱。他呢?是爱而不言还是根本就没有爱?佳人突然觉得自己好累,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倒在床上,沉入了梦乡……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佳人把玩着手里刚收到的请柬,心里一阵纳闷。这程渊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后天的婚礼,他和白安妮的。也好,至少白小姐是真的喜欢他。佳人收了请帖,出门直奔奇迹电影公司的片场而去。      宽敞的置景棚里一派忙碌。佳人有些无措,站在一边看着何小初一身碎花布衣,扎着红头绳演戏。突然肩头一重,佳人回头一望,就见齐天纪正一脸笑意的瞅着她。      “来了?真准时。”      “哦,应该的。齐老板也在啊?”佳人客气的应声。      “当然了。我也在这戏里客串个角色。全当是玩。”齐天纪吐出烟圈,一脸的悠哉。   “哦,原来是这样啊!齐老板真厉害,还会演戏。我是什么都不会,倒时候给您演砸了可别怪我。”佳人决定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哪里,沈小姐太过谦了。打我第一眼看见沈小姐,就觉得你是演戏的料,不当演员那才是可惜了。”齐天纪的话说的滴水不露,佳人实在是猜不出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多时,她就被打扮成了一副妖娆妩媚的样子,她知道自己要演的就是个小配角,身份是一个欢场交际花,喜欢一个痴恋主角的男配角,最终爱而不得,凄然死去。      佳人准备好后,抬头问一旁的何小初:“那个……谁演‘盛天凌’?”她总得知道一下她要“爱”谁啊。最好是个英俊点儿的演员啊,佳人想起格里高利?派克心中突然充满了美好的期望。      “啊?!齐老板没和你说吗?盛天凌就是他演啊。”何小初一边熟练的换装一边理所当然的答道。      “啊?”佳人拿着粉扑的手定在半空,眨了两下眼才算是接受了一个古怪的事实。这个齐天纪到底想干什么?!      佳人第一天的演员生活,不算顺利,磕磕绊绊的拍了几场和何小初的对手戏,一直到夕阳西下,剧组收工,她才踏出了摄影棚。却见程渊正斜倚着门口的一棵大树抽着烟,脚边是一地的烟蒂。      佳人在心里叹口气,硬着头皮迎上前去道:“你真厉害,居然能找到这儿?等很久了吧?”      “洪帮我都能找到,何况这里。怎么……想躲着我?被我的话吓到了?不敢见我了?”程渊踩灭烟蒂,和佳人并排往前走去。      “没有。是昨儿收到齐老板的剧本。之前答应他来演个小角色的,这不就来了吗。我叫人送了一封请假信去茶行,怎么你没收到?”      “有收到。”但是想见你。程渊踢开一粒石子,头也不抬的答道。      “哦,那就好。反正现在也确定了幕后主使是谁。说起来这也算是你们程家的家事,我也不好插在里面。对了,请帖收到了,恭喜你。我到时一定会去的。”佳人捋了捋头发,轻轻的说道。      “……”程渊闻言没说什么,走到车边开了门,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不用了,这里离我家不远,我走回去就好了。”佳人客气的笑笑,转身走远了。程渊的薄唇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上车,回家。      33、第三十三章   正午时分,奇迹电影公司片场。      “佳人姐,那……后来呢?”何小初笑得已是前仰后合,抱着肚子一脸好奇的问道。      “后来——我那同学就再也不敢碰我的杯子了,还直说这中国的饮料都不是给人喝的。”佳人被围在一众演员中间,说完这句话,她喝了口水蹦下桌,结束了每天中午的“午餐故事会”。      “沈小姐——麻烦过来一下。”匆匆走进门的导演推了推眼镜,冲着佳人招了招手。      “哦,来了。”佳人说着穿过凌乱的服装衣架,来到了导演的面前。几天下来,佳人已经和组里的人们相处的逐渐熟稔起来,演戏也渐渐进入了状态,没了一开始时的拘谨和忐忑。      “要加一场探戈?我和齐老板的?”佳人像是要确定一般问道,导演点了下头,示意正是如此。      “怎么?沈小姐你不会跳舞?”导演不放心的上下打量着佳人。      “……我……会跳一点英式的。”佳人老实的应道。她是不想和那个肚子里不知在装着什么的家伙跳舞。      “哦,没关系,待会儿让齐老板教教你,区别不大。齐老板的舞技那可是极为了得的。”导演说着拍了拍佳人的肩,“这场戏可是齐老板亲自要求加的哦!看你的了!”说完话,导演一脸高深莫测的笑着走了,只留下沈佳人茫然的瞧着他的背影,一脸的莫名其妙。   ……   这探戈本是源于非洲,流行于阿根廷的双人舞。舞步华丽高雅中透着热烈奔放。在阿根廷探戈中,舞者贴脸靠肩,舞步中男女双腿交缠环绕。然而这些在古板的英国人眼中多少有些无法接受,于是加以改进,使舞者之间的动作添加了距离感,有礼有节,成为了一种广受欢迎的社交舞蹈。佳人是在学校的选修课上学会的。却不知居然会有再跳的一天。      “好,对……然后是交叉步……好……”齐天纪一袭黑色晚礼服,身姿灵活,带着略显生疏的佳人在一旁的空地上练习舞步。佳人的目光掠过齐天纪颈上的金咖啡色领结,心不在焉的随着他的舞步移动,眼里是挥之不去的疑惑。这只老狐狸又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导演的话到是没错,他的探戈的确跳的很有水准。佳人想到这一点,心里却像是更加不高兴了,舞也越发跳的心不在焉。      “好,实拍了!实拍了!灯光——好,三、二、一,开始!”导演的大嗓门一落,激越高亢的音乐声就响了起来。临时搭起的舞台上,光影交错、舞步飞旋。踢腿、跳跃、旋转,眼神交错间,男子肃穆的侧脸,灯光下莫测幽深的眸子,女子冷然的雪颜,探视的目光,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融洽、默契,却又说不出的弥漫着隐隐的争锋相对。      激情、曼妙的一曲探戈愣是看呆了台下的一众演员和工作人员,舞曲声渐落,片场角落一扇小门的门帘被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撩起,妖娆娇艳的女子唇边绽出一抹轻笑,透着凉意的眼风幽幽的瞟向舞台上的男子,转了两转,落在女子的侧脸上,却在下一刻放下了帘子,转身抬步往一侧的楼梯上走去。      “顾小姐,老板他还早着呢。要不您今天先回去?”楼梯边随从打扮的男子小心翼翼的说道。      “没事儿——我可以等。”女子声音婉转绵长,带着丝丝媚人的意味,柳腰款摆,莲步轻移上了楼。      “齐老板真是舞艺精湛,佳人今天算是开了眼了。我算是服了。”佳人靠坐在一个矮桌旁,一边揉着脚腕,一边心悦诚服的称赞齐天纪。一连跳了六遍,饶是她自认体力不错,也有些气喘,脚脖子也隐隐有些发酸。      齐天纪不置可否的笑着喝了口水,盯着沈佳人微红的侧脸。什么都没说。他喜欢跳舞,和他跳过舞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让他跳了一次还不厌倦的却不多。让他跳了六次还想再跳的,她——还是第一个。      “劳驾,齐老板,沈小姐,咱还有两个仰角的镜头。您二位还得再来一遍。辛苦了。”导演亲自跑到齐天纪身边一连陪笑的说道。沈佳人心里暗暗叫苦,脸上还是笑着的。还要跳一遍,天啊,她的腿啊!      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佳人腰酸腿疼的从片场走了出来,齐天纪却是容光焕发换了衣服悠闲的上了二楼。      云淡月清寒,夜色正好,佳人的戏演完了,然而此刻程家大宅中的戏却是刚刚开始上演……      “你给我说——沁儿她去哪儿了?啊?!还反了天了,啊?!”程远阳一手抚额,一手叉腰,立在寒芜苑中火冒三丈的冲着程澜责问道。      程澜却是对他不理不睬,径自在桌前的稿纸是写着什么,一脸的淡然。      “你——你以为你不出声,我就不知道是你帮的她?啊?!你——你给我老实点待着,明天是你弟弟的大喜日子,不要出去给我丢人!听见了没?!”程远阳额上的青筋隐隐浮现,声音抬得太高以至于听上去带着些嘶哑。      程澜闻言只是微微抬头斜瞅了自己的父亲一眼,随即低了头,望着面前的纸,依旧一言不发。      程远阳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转身气呼呼的走了出去。      程宅另一侧的凝香苑里,却是另一番光景。程渊冷着脸坐在红木桌前喝着茶,黑色西服包裹的修长双腿上,红菱纱衣的女子哭的梨花带雨,湿透了半张苏绣丝帕。      “好了,我这也是无奈。你那眼泪就等到明儿个流吧。”程渊抬手抚着柳丹香的背,语气淡然,神色镇定冷然,丝毫不像是个即将要大婚的新郎官。      “嗯,人家听你的话。到时候你可别忘了答应人家的事。没良心的……”犹带着哭腔的吴侬软语,滑若无骨的馨香身子顺势倚进了程渊的怀里。      “……”不会忘的,如果到那时你还有命来找我兑现承诺的话。程渊没说什么,若有似无的点了头,起身把她抱上了床榻,说:“那我先走了,免得老爷子起疑。”说着转身欲走,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握住了手腕儿。      “记得,只要摆脱了白安妮,你就要带我走的。”柳丹香依依不舍的眼神里闪烁着点点不安。      “放心!宝贝儿,只要明天一过,我就带你远走高飞。”程渊一个旋身在柳丹香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随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这属于自己四娘的院子。      明天就是他结婚的日子了,回廊里的红灯笼、双喜字他都不是第一次看到了。几个月前,他也曾这样走过。看来他的婚礼注定了不同寻常。真是可惜了这么美丽的红灯笼。      而此刻奇迹电影公司片场的二楼,只有一间屋子亮了灯。   “好了,程家那边一切按计划进行,至于沈佳人我会处理的。”齐天纪睁开眼,不甚在意的说道。      “怎么?看上那姓沈的丫头了?”秦婉贞身上的薄纱睡衣掩不住丰润的酥胸,翘着兰花指点好了烟,递到了齐天纪嘴边,慵懒的倚在他的胸前娇声说道。      轻吐出烟圈,齐天纪的手游走在女子的腰际臀边,唇边是一抹让人看不透的笑,“你说呢?”      “我说呀——你是动、心、了。”秦婉贞笑盈盈的在男子的胸膛上吹气,一边身子躲着齐天纪不老实的手,一边双手却是水蛇一样缠上了他的腰。      “呵,我什么时候会对女人动心了。嗯?”齐天纪一脸兴味的瞧着女子拈酸吃醋的表情,脑中里却一次次闪过下午那段激情四溢的舞,那个冷颜起舞的女子。      “那……我呢?”女子猫儿一样的轻推着齐天纪的身子,一脸的娇嗔。      “你……当然不一样了。我的小猫咪……”说着,一个翻身,齐天纪和程家的二太太秦婉贞再度滚在一处,开始了新的一番云深雨浓。      沈公馆里,佳人刚洗完澡照例拿了报纸看申报上的《葬爱》连载。之后把桌上的请帖收进了手提包。准备明天去程家参加程渊的婚礼。此刻的寒芜苑中,愁眉紧锁的程澜却是再一次把刚写好的稿子揉做一团,丢在地上。使一地的纸团大军中又多了一个。    34、第三十四章   记得在英国的时候,有个外国同学和她说所有的中国婚礼都是一样的,因为——看不到新娘的脸。当时,她嘲笑他就是为了看新娘才出席婚礼。      但是此刻当沈佳人在艳阳下迈进程宅的大门时,心里突然就生出了生出时光倒流的错觉。喧天的唢呐,嗡嗡喧哗的宾客,空气中弥漫的火药香以及一地的爆竹碎屑……闭上眼,一切似乎都是自己婚礼那一天的重演。虽然那时她看不到那些艳红的灯笼以及这条熟悉的回廊。      随着众宾客的人流一起进到客厅吃茶,佳人拣了角落的位置落座,垂首细品着彩釉茶碗中她和程渊不久前从杭州带回来的秋茶。隐约能听到一些宾客的切切私语中带了她的名姓,连带着“离婚”、“大少爷”之类的词,身材肥硕的太太们悄悄望向佳人的目光中带着试探的好奇与鄙夷的揣测。      佳人装作没看见,也不理会,浅笑着继续喝茶。唇齿间茗香丝丝缕缕的蔓延,沁心入脾。不多时,就有熟悉的下人进屋领了大家出去。佳人随着人流来到了嘉木堂。她知道婚礼的重头戏就要开始了。环顾四周,才发现正堂上也只有大太太苏锦绣着一身暗红绣金的衣裙端坐在一侧的高堂主位上,剩下的三位太太都不见影子。      怎么?程家的婚礼难道还有不准许姨太太参加的惯例不成?佳人不甚在意的想着,突觉肩上一重扭头一看却见齐天纪衣冠楚楚的正站在自己身后。看来他也是宾客之一。佳人随即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了两句。      不一会儿,新郎牵着红绸引了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进了正堂。佳人隔了人群遥遥的望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像是看着自己当日的情景一般。一步步走来,走进这个像是命中注定的地方,然后……遇见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      正当沈佳人在喧嚣热闹的喜堂上回忆起那些并不遥远的往事时,程家后院寂静一角的寒芜苑中三个身影正匆匆的忙活着。一身仆人打扮的女子麻利的打包着行李,一旁的秦中也在不断地帮着忙。      “好了,其他东西我那边都有。现在估计该拜堂了,人都聚在正堂里,我们赶快走。”程沁然匆匆抬头看了眼柜顶上的钟,转身把刚刚系好的小包袱放在了程澜腿上,“李大哥还在后巷等着呢。”      程澜被秦中推着,出院门的时候回头望了眼这个曾给他留下许多痛苦记忆,却也处处萦绕着她的身影,交织着欢乐与心伤的地方。茉莉花开依旧,佳人芳踪却杳无。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声声唱和,新人行礼,尊堂带笑,正是喜庆的时刻。      “来人呐——来人呐——”慌乱中带着尖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听得厅内的众人一愣之下都转了头望向门口。随着声音跑进门来的程家伺候四太太的小丫鬟雨花。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程老爷沉了脸,向着一脸惊慌的小丫头斥道。      “老……老爷……四太太她……上吊了!您……快去看看吧!”小丫头气喘吁吁的说道。      闻言,宾客中传来一阵抽气声,程远则是直接从红木太师椅上“噔”的站了起来。一旁的佳人听得也是心里一惊。      “快——快去看看——”      程老爷一声令下,连程渊都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屋子的宾客窃窃私语,面面相觑还有站在堂中央一身锦绣喜服看不到脸上是何表情的新娘子白安妮。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程远阳出现在众人面前,脸色铁青的说了些面儿上的话,宣布婚礼暂时取消。宾客们也就都相继离去了。佳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瞅了眼一脸苍老疲态的程远阳,随即跟着宾客们离开了程家。      在大门口,佳人被一辆黑色汽车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看,正是齐天纪的车。      “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送这位美丽的小姐回家呢?”齐天纪下车给佳人拉开了一侧的车门。佳人愣了一下,随即上了车。现在她没什么心情和齐天纪开玩笑只想早点回家。她想起那日黄浦江边程渊说过的话,她总觉得这事也未免太巧了点,也不知道柳丹香到底怎样了。脑子里乱作一团,佳人仰头靠在椅背上,目光茫然的望着车窗外闪过的风景。      到了沈公馆,佳人开门下车,向齐天纪简单的道别之后,转身正要向家门走去,却在看到门口的人后睁大了眼。程澜在佳人还没下车的时候就已经在定定的望着她了。黑色的细跟皮鞋,雪青色菱纱旗袍包裹的玲珑身段依旧,只是脸上的笑意却达不到眼底,小巧的下巴也似是瘦了几分,越发的清泠动人了、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佳人小跑了几步,到了轮椅前有些不自然的开了口。      “佳……佳人……”程澜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身子微晃,伸手想要握佳人的胳膊。佳人赶忙上前一步俯身扶住了程澜的身子,一股浓重的酒味儿扑面而来,让她立时皱了眉。      “你喝酒了?!”佳人语带不善的说道。      “一点点。不多。”程澜的声音低沉沙哑的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佳人看着他脸颊上那两抹红晕,心里叹了口气,熟练的推了轮椅停在门前。      “都醉成这样了,还一点儿?进去再说吧。”佳人掏了钥匙开门,一边嘟囔着。、      “别——你父母……不会愿意看到我的。”程澜略带自嘲的说道。他知道自从自己逼走了佳人,沈家的两位老人就没打算原谅自己,更不会让他踏进沈家的门。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种下的苦果。      “我姨家前几天添了外孙,我妈今天去道贺了。我爸中午不回家,伊人也开学了,家里没人,进来吧。”佳人把门一推到底,敞开了足够的空间让程澜的轮椅入内。      “既然来了,去我屋里坐吧。”佳人也不知自己着怎么会说出这话,却也没后悔,也没给程澜拒绝的机会,转动轮椅朝楼梯走去。      “不用,不……很麻烦……”程澜语意不清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佳人却是用了巧劲儿将轮椅推上了不多的台阶。      “好了,进来吧!”佳人推门做了个“请”的手势。程澜进了屋,环视着不大的房间,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上,照片里佳人也就十来岁的样子,笑颜如花,身后就是这座沈公馆。      “喝茶。”佳人递了玻璃杯到程澜手中,自己随手捡起零落在床上的报纸,收拢到了抽屉里。程澜默默的和了口茶,却没说什么,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安静。      “你……”佳人移开视线,看着桌面先开了口。      “我……”程澜却还是没说出什么。      “没什么事的话,我叫秦叔来接你。四娘她婚礼的时候出事了,你还不知道吧。”佳人若无其事的拢了拢头发,一脸淡漠的转了话题。      “别——我……是来找你的。”程澜声音很低,佳人却也习惯了,听得很清。      “我——想你。”程澜垂着头,看着水杯中载浮载沉的叶子道。      “……”佳人听得清楚,脸上一僵却没做声,眼神闪了闪,起身走到柜旁给自己的杯子添水。      “佳人……对不起。那天,我伤了你的心。我就是个混蛋……”程澜见状突然提高了声音,用几乎破碎的声音喊着,同时佳人听到背后传来清脆的一声耳光。转身看时,程澜一侧的脸上已印上了清晰的五个指印。      “你这是做什么?!”佳人上前阻止了程澜的动作。却被程澜的手做了个正好,佳人想要挣脱,却终是放弃了,幽幽的启唇道:“我没怪过你,你也没错。一切都过去了。”      “不……”程澜的语气中带着绝望的哀求,身子微微颤抖着,双瞳定定的看着佳人的眼。      这么近的距离,佳人觉得自己的脸烧了起来,心怦怦直跳,咬牙移开了眼,不在看眼前这个酒醉的男人,淡淡的说:“你醉了。”      “没有……我没醉……我喜欢你!”程澜像是疯了一样用尽全力的嘶吼着,佳人听着耳边嘶哑不清的声音,,却是猛然转过了头,朱唇轻启的看着程澜。四目相对,不同的眉眼里写着的却是相同的相思,浓的化不开,剪不断,藏不住!      “你说什么?”佳人呢喃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澜、喜、欢、沈、佳、人。”程澜一字一句的说着,略显迷蒙的目光贪婪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这张时时刻刻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深刻在他心尖上的脸终于实实在在的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一刻他不能思想,下一刻,他倾身向前唇贴上了那张微启的娇唇。      “唔……”佳人却是被程澜的举动一惊,半蹲的脚步一个不稳,身子后仰着倒了下去。程澜却是全不理会,在心底难耐的相思支配下近乎疯狂的吻着、品尝着这份久违的甜美。佳人的屋子里铺了地毯,但倒下的瞬间她还是下意识的搂紧了程澜的身子,担心碰伤了他。      一声闷响之后,两人就以拥抱的姿势双双落在了地毯上。 35、第三十五章   程澜的唇温润、微凉带着白酒特有的清冽也混合了淡淡的茶香,他的吻也像酒一样炽烈却也如茶般绵长。深深的吸吮,温柔的交缠,无声的诉说着自己心底的深深的爱意与无尽的思念。他想让他怀里的女子明白自己的心,明白自己对她的情意,哪怕她不原谅他。佳人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忘记了反应、僵硬了身子,脑海中那夜的情形与这一刻交织重叠,何其相似,像一个冰火两重天的噩梦一般。      结束了绵长的吻,程澜喘息着眼神迷离的注视着佳人,他能感觉的佳人隔了衣服的柔软胸部,以及隐隐的心跳。佳人的唇此刻娇艳欲滴,但眼里却是冷冷的。      “程少爷,怎么?那夜的把戏还没玩够?!”佳人的声音嘲弄中却带着微微的一丝暗哑。说不动情,那是骗自己。她爱眼前的这个男人,但是她也是有骨气的,她不想一次次被他戏弄。本以为自己可以表现的毫不在乎,却在或没说完就滚出了泪,就这么不争气的哭了。      她的话像一把刀,小而利,正中程澜的心,撕裂一般的疼;她的泪就像是一把盐,细密、轻软如落雪一般,洒在伤口上却是火烧火燎的疼,痛彻心扉。      “别……别哭……别哭……”程澜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抬了手想要帮她抹去脸上的泪花。却因为□不便,一抬手身子就往一侧斜斜的滑了下去。佳人也不理他,屋子哭着,却在他身子滑下的时候,搂紧了他的背,让他继续伏在自己身上。      “对不起,那夜我不该那样。那……不是真的。”程澜感觉到佳人的动作,心底升腾起一丝希望,“我是怕你在宅子里会受到伤害,程家的事不是你能想象的。我……不想你像我母亲一样,我不敢想,我不像你受伤,哪怕是一根头发丝。”程澜的唇附在佳人的耳边,近乎于呢喃的声音伴着滚烫的呼吸,一点点入耳入心,听的佳人朦胧中心底泛起丝丝的甜和一股近似于雀跃的欣喜。他说什么?他说……不愿意我受伤?他……那样决绝是在……用他的方式保护我?      “对不起……佳人……”程澜说着唇落在佳人的颊边,一滴滴吻去泪珠,细细的品尝着其中的苦涩。      “那……你现在呢?”佳人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声音轻的像一朵棉絮,脸颊上却是已然飘落两朵红云。      “现在……我……我要你。哪怕不要命,我都会好好护着我心爱的女人,再不让她离开。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这样做?”程澜的话说到最后语气中带了点点的凄凉之意,疼惜的眼中悔意浓浓,静静的凝望着佳人,等待着一个回答。      佳人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心思百转千回。初见时皎洁如冷月的脸,灯光下安静的笑意,暖阳般的眸子,就连那刺耳沙哑的声音……她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无可救药的陷进去了,再也拔不出来,爱过了,心伤了,却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原来并不是只有自己爱了。程澜的眸子晶莹深邃,此刻净是满满的爱意,里面有两个小小的她,两张一模一样的哭花了的脸。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我……”见佳人久久面有反应,程澜想说自己会放手,但双手却不由自主的把佳人搂得越发的紧,心里的慌乱让他恨不能把佳人揉进他的身子里,好让她没有机会离开他。      佳人感觉到程澜嘴不对心的动作,心里暖暖的,喜悦像涟漪般荡漾开来,一波波传遍四肢百骸,心渐渐融成了遗忘春水,唇角渐渐漾开了了笑花儿。下一刻,她微仰起头,娇艳的唇主动地吻上了近在咫尺的男子。      一瞬间,程澜睁大了眼,脑中刚刚纷乱的念头只剩下一片白亮的天光,他微动了唇,小心翼翼的回应着,鼻端传来馨香而又熟悉的味道,那是独属于她的气息,也是让他每每在梦中眷恋着的味道。      佳人的手在程澜单薄的背上轻抚着,指尖无意识的游走,隔了衣衫,触动着程澜的身子,撩拨着他的心,他不自觉的搂紧了她娇软馨香的身子,手指抚过她白皙的颈子温柔的浅吻渐渐化作深深的吸吮,唇舌的交缠因着两人相互间的回应而越发变得的缠绵。两个人都借着这个吻倾吐着心底对彼此的思念,彻骨的相思都化作了唇齿间的相依相偎。气息交融,程澜身上的酒意似是也感染了佳人,这个长长的吻,直到两人都无法喘息时才停了下来。程澜的唇恋恋不舍的与佳人分开,急促的喘息着,眼神中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欲望。      佳人却是一边喘息着,一边凑到程澜的耳边,呢喃着说道:“只要你要我,我就永远都是你的。澜——”柔软的声音中透着丝丝娇媚,话说完了意乱情迷的佳人大胆的吻上了程澜圆润小巧的耳垂。      佳人的话,让程澜心里一阵狂喜,当他感受到自己的耳背佳人含在唇间那温热中带着酥麻的触觉让程澜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轻颤,刚才胸腹间零星的异样感觉汇聚成一股热流,眼中的□不觉间又加重了几分。不行,不行,这样下去……不行……他想起自己的身子,那两条没有生气的腿,那些可怕的痕迹……不……      程澜深吸了口气,慌乱的想要推开佳人,却又抵不过心里抑制不住的渴望,终是吻上了佳人白皙的颈子。      “澜——地板上……好硬……”佳人呢喃着,望了眼旁边宽大松软的床。程澜身子虚软的伏在佳人身上,他听得出佳人华丽的意味,心里甜的像蜜一样。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要把那份“离婚协议”亲手撕个粉碎,然后他要给她一场真正的婚礼,一场属于他和她的婚礼。他要把之前因为自己的懦弱而让她手的委屈全都补偿回来。他就算没了腿,也要给这个为自己一心付出的女子全部的爱,因为——他也是那么的爱她啊。      佳人自顾自的抱了程澜勉强坐起身来,程澜没有知觉的双腿掩在长衫的下摆里,能隐隐看到那细如竹棍的轮廓。佳人心疼的伸手想要覆上去,却被程澜一把抓住了手腕。      “别……会吓到你的。”程澜把佳人搂进怀里,不愿她看到自己残破的身子。佳人倚在程澜瘦弱却温暖的胸前,没说话。来日方长,嘻嘻,总有一天她会让这个别扭的男人放下心里所有的芥蒂,让他和自己做一对“幸福”的鸳鸯。至少现在他已经肯承认他爱自己了,一切就一步步来吧。佳人傻笑着抬了头道:“对了,你是怎么来的?”   “是秦叔送我来的。然后我就把他打发回去了,因为我想一个人静静的等你回来。”程澜说的很慢,但语气柔的像是羽毛一样,一只手同时帮佳人把鬓边的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对了,我搬到沁然和她男朋友租住的小院里了,今天。宅子里,怕是要出大事了。”      “那好啊!我以后找你就更方便了。说起来,那小院还是我帮李庆时打听到的呢。”佳人一脸得意的说道。      “恩,我的佳人最能干了!我都听沁然说了。”程澜的言语中多了一份以往没有的轻松与亲昵,这让的变化让佳人开心的笑开了花儿,她喜欢程澜叫她“我的佳人”,她喜欢他把她当做自己一部分的那份霸道,只是他之前重来不曾有过的,这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下一刻,两人的唇又碰在了一起,之后屋内便没了声音,正所谓——此处无声胜有声呐。    36、第三十六章   甜蜜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当沈佳人从程澜怀里探出头看表的时候已经是日头西斜的黄昏时分了。佳人想到自己搬回来时父亲隐忍的脸,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现在的父亲应该恨透了程澜了。要是这么冒然让他们相见,佳人也不知道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于是佳人决定让程澜赶快离开,免得和父亲遇见。然而上山容易下山难,不多的几级台阶,上来时只是比较费力,可要下去却不是那么容易。两人对视了一眼,佳人又望了眼楼下客厅的沙发,随即走到程澜身前半蹲下了身子。      等了两分钟,见后面的程澜没有任何动静,笑着扭头催促道:“快点儿,我背你。”程澜一早明了了佳人的意图,却迟迟不肯有所反应,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      佳人见他一动不动,干脆自己上前动手将他的双臂放在了自己肩上,一咬牙,用力背起了他的身子,双手自然而然的托住了程澜无意识的双腿,朝楼下走去。伏在佳人温暖的背上,程澜在一瞬间的眩晕之后,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脸上的不自然渐渐转成了两抹红晕。      把程澜小心的安置在沙发上,佳人好心情的在他颊边偷了一个吻,转回身去取那仍旧放在楼梯上的轮椅,却在刚刚把轮椅抬下台阶之时看到了一个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从大门走进来,正在往衣帽架上挂风衣。      沈易是在走到沙发近前的时候才注意到程澜的,却也只是眼中闪过一瞬的诧异,唇抿的紧了紧,不发一言的转脸望向已奔至他面前的女儿。沈佳人知道自己的父亲生气了,她了解他的表情,她的父亲是个喜形于色却怒不行于色的商人,尤其是在他认为不熟的人面前,他很少表现他的愤怒。但是佳人看到了他微微颤动着的髭须和额角隐隐跳动的青筋。她在这一刻开始后悔,她也许不该在今天让他进来,她选错了日子,她后悔了,却已经太晚。她张了张嘴,却最终只是低下了头。她现在只希望父亲的责骂都冲着她,她不想毁了她和程澜刚刚好转的关系,但是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你,到书房来。”沈易开口了,语调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佳人的心却闻言一沉,下意识的抬脚跟在了父亲身后。      “不是你,是他。”突然传来的简短语句让沈佳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沈易却是头也不回的继续想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佳人茫然的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秒钟后她带着诧异的恍然大悟转身望着倚靠在沙发上的程澜。程澜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温和的对她笑着,点了头,像是安慰她一般言道:“帮我一下,别让岳父大人等急了。”      佳人忐忑的心在程澜的目光中竟然渐渐安定了下来,等到她帮他在轮椅上坐好,理好凌乱的衣摆和微斜的领口时,她竟然冲他笑了笑,安静的看着他自己摇了轮椅向着她家的书房而去。然后自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此刻已经不担心了,要面对的终究要面对。她相信自己的父亲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她更相信程澜。      一个半小时之后,沈易和程澜前后脚的从书房中出来。沈易的脸上已不见丝毫厉色,小胡子微翘,笑得一脸满意倒像是刚刚谈成了一笔数目可观的生意。程澜随着岳父来到沙发前,两个男人看着趴在沙发扶手上睡得正香的佳人,相互对视一眼。沈易先开口道:“她倒睡得着?”      “佳人是信得过您。”程澜的声音已经模糊的听不太真了,心情却是极好。      “……”沈易望了眼自己熟睡的女儿有瞧了瞧身边这个连话都说不清楚却能在一个小时内让他心悦诚服,欣赏有加女婿,幽幽的说道:“让她信任的那个人是你。”说着伸手在程澜瘦削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佳人闻声而醒,看到以前的一幕,唇角不自觉的弯起,笑盈盈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有些心虚的叫了声:“爸——”      “好了,天也不早了,佳人你送送程澜。”沈易看着从小独立的女子在自己眼前撒娇,心里漾起一阵暖意,自从她搬回来住这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他看得出来自己的女儿有多在乎眼前这个小子,罢了,虽然气他把自己这么好的女儿赶出家门还和她离婚,但是小年轻两厢情愿,何况那小子也的确很对他的胃口,他又何苦做恶人呢?      “遵命!”佳人见父亲消了气,立刻换了嬉皮笑脸的样子。      程澜现在住的地方离沈公馆不算太远,佳人推了程澜沿着入夜的街道前行。昏黄的街灯在两人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你到底和我爸说了什么?临出门的时候他居然悄悄和我说让我把你拐到钱庄去干活。”佳人熬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快的问道。      程澜却是左顾右盼,故意卖着关子,抿嘴笑着不吭声。佳人在他背后一边做着鬼脸一边想着怎么套出他的话。      半个小时之后,两人笑闹着到达了沁然他们租住的小院。轻叩了门扉,立时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看到猛然出现的秦叔的脸,佳人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秦中却是一脸的笑意的把他们俩让进了屋。      “哥,大嫂?……太好了!”沁然迎上前来,握住了佳人的手又蹦又跳活像个孩子。      程澜却是在初进门的那刻看清了她脸上那一丝焦虑,待二人坐定,平静的开口道:“沁然,你是不是又去了宅子里?”      沁然闻言立时变了脸色道:“嗯……我……又回去拿了点东西。但是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哥,姓柳的死了。听说程远光还趁婚礼的时候再茶行宣布要开股东大会,说是就在明天。”      程澜闻言唇边笑意依旧,似是早有所知。佳人却是惊讶的睁大了眼问道:“什么?四太太她……没救过来?死了?!”      沁然重重的点了头,脸上却也没有什么忧伤之色。佳人虽也对柳丹香没什么好感,不过毕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对了,沁然你说你二叔说要开股东大会?”佳人不确定的问道,其实她心里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看来程渊还是晚了一步。程远光已经动手了。只是不知道他手里暗中买到的股份到底有多少?      “哦,天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好好休息。”佳人回神对程澜柔言道,说着就要告辞却被程澜牵住了手。      “嗯?”      “别去掺和,好吗?”程澜的声音平静如常,眼眸里的关切却是掩饰不住。      佳人一愣之后会意的笑了笑,伸出手覆下程澜的手上,柔声道:“放心,我有分寸的。”随后转身出了门。只留下程澜面带忧色的注视着一抹已经消逝的背影,心里隐隐的不安起来。他不关心程家的事,他只希望他的佳人不要受到伤害。但是……佳人她……却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呐……    37、第三十七章   日升日又落,当天边最后一抹残阳沉入地平线下时,程澜一袭白衫端坐在方桌前濯洗着那套作为佳人陪嫁的梅花冰纹茶碗。      “嘭——嘭——”短促而沉闷的声响隔了遥远的空间传来,带了点空寂的味道,却也让人听得惊心。      “又是枪声呐……”秦中收拾着饭后的碗盘,低声自语着。      程澜闻声修长的手指顿在了半空,眉心结成了一个浅浅的“川”。这都出去一天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随后传来的叩门声,让他的视线霎时望向了门外。秦中小跑着开了门,佳人麻利的转身阖上了门,眉宇间带了焦急的走进屋里。      “回来了。喝茶。怎么这么晚?”程澜推了茶碗到佳人面前,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着。      “啊?喔,虹口日租界那边因为学生游行的事戒严了,绕了点路。”从早上到下午纷乱的事情在脑海里打转,佳人疲倦的在凳子上坐下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      “上好的碧螺春,哪有像你这样喝的?”程澜没说话,但他的眼神明明白白的说着这句话。佳人想起今天程家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没心思理会他的眼神。      “二叔他成功了,是吗?”添茶,斟水,程澜看也不看佳人兀自沏茶,沉声言道。      “是,想不到他居然说服了那么多小股东,看来是你父亲轻敌了。”佳人抱了茶碗,幽幽的说道。自从那天她在书房撞见他们父子争执之后,她就明白了他们父子之间一定有很深的芥蒂,只是他不说,她也无从相问。她也始终不知道程澜对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感情?也许该去问问沁然。      “二叔他当年果然还是不甘心呐。”程澜说的风轻云淡,却让佳人听得神色一敛。果然程家之前定然发生过什么。      “佳人——”      “嗯?”      “茶过三遍,则无味。弃之,是最好的选择。”程澜抬头看着佳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新沏好二遍茶递到了她手边。      佳人注视着程澜意味深长的眼神,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茶碗里载浮载沉的青碧茶叶,是不愿、不甘、不舍得放弃啊。      “这个……给你的。”程澜从桌下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佳人。   “这是?”佳人疑惑的接过那只鼓鼓的信封,低头读着上面覆着的信笺。片刻之后,佳人了然的抬起头,起身走到了程澜身边,笑着一字一句的言道:“谢谢你,澜。”      程澜闻言只是浅笑着看着她,眉目间尽是柔情,“我知道你舍不得‘花样人生’,那就用这些钱开一家小茶行吧。程家别再去了。我不放心你。”      “那些钱?”佳人半蹲着倚在程澜怀里道。      “是我这些年的稿费。佳人,你答应我,程家的事不要管了,好吗?”程澜收紧的双臂,搂着怀中馨香柔软的身子。      “知我者,澜也。茶行易主的事我本就不想管,只是舍不得‘花样人生’,那不光是我的心血。那时候若不是你在专栏里写了那些我需要的资料,也不会有那么受欢迎的‘花样人生’。所以我一直把它当做是你和我的孩子一样。所以我才不愿意把它交给其他人。不过我已经和你那位二叔谈过了,他很不客气的告诉我,我已经不是程家的人了,根本没有资格再在茶行做事。你说的对,已然无味的茶,就要果断的丢掉。我明白了,我们的茶行就叫‘花样’吧,到时候我有信心做出更好的‘花样人生’,因为有你这个行家嘛。但还有一件事,我怕是不得不管。”佳人柔软悦耳的声音在一室的静谧中真切的贴着程澜的心,字字句句都让程澜觉得幸福不已,听到最后的转折处,才回过神来。      “什么事?”程澜不解的问道。      “程澈今天中午的时候被日租界的巡捕房抓起来了。下午的时候我妹妹伊人找了我,让我帮忙打听。看得出来虽然嘴上不说,但伊人她其实是很紧张你弟弟程澈的。”佳人终于把所有今天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心里的不安似乎也减轻了一些,明天她要去找熟人打听一下这事。      “小澈被抓了?”程澜闻言一惊,脸色微变,随即皱起了眉,“为什么啊?”      “据说是有人举报他是学校里的革命党,今天巡捕房的人还去宅子里搜了,也不知搜到了什么,就直接把人带走了。”佳人看着程澜的反应,心里觉得他对这个异母弟弟的感情似乎比对其他人深些,就把从伊人那里听到的零星消息都说了出来。      看着佳人压着嗓子,小心翼翼的说着,程澜也是一愣。最近的学生游行很多,有些甚至冲突上升到开枪见血的地步。时局不稳,大上海是各方势力角逐的舞台,镇压学生集会的事也经常发生。光是今天听到了枪声就有七八声呢。只是……程澈他有可能是革命党吗?而且这个时间?未免也太巧合。      “在想什么呢?你说这事我能不帮忙吗?虽然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帮上什么忙。毕竟是和日本人打交道啊。”想到这里,佳人的声音都显得忧心忡忡。      “你自己也要小心,最近市面上太乱了,知道吗?”程澜算是默认了佳人管这件事,却也不忘叮嘱她,“对了,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呢。饿死了。”佳人闻言才想起自己早已饥肠辘辘的胃。      “就知道是这样。秦叔——”程澜勉强的提高了声音向着外面唤道。      “说了这么多话,你先休息下嗓子。我去叫秦叔。”佳人有些心疼的看着程澜,自从和好之后他就努力的多说话,像是要弥补自己之前对佳人的冷漠。佳人有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每次听到他辛苦说话的沙哑声音,心头都弥漫着化不开的心疼。      “少奶奶,少爷特意吩咐给你留的饭。”秦叔此时已经听到了程澜的呼唤,端了些饭菜走进屋里。佳人一闻到饭菜的香味,立刻起身帮着秦中把饭菜摆上了桌,迫不及待的吃了起来。说实在的,她还真是饿了。       38、第三十八章   “沈小姐,您走好,不送!”一袭粉色和服的侍女在佳人的身后重重的关上了门。      等了整整两个小时,还是没见到人。临出门的时候她心里还在惋惜着手里那两只宋徽宗时期的兔毫盏。那是父亲的心爱之物,居然也被伊人那丫头死磨硬泡的要了来,让她带来原是想讨好那个日租界工部局副主席长谷川雄夫。没想到还是无功而返。      入夜的秋风带着簌簌的寒意,空旷的街道上隐约传来不成调的歌声,远处的日本浪人三五结对的走着。地面上白日里学生们游行剩下的传单凌乱的洒了一地,踩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三天了,一连跑了三天,从巡捕房探长到领事馆领事再到工部局主席,她一家家的跑,却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像今天这样根本等不到人。此刻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可笑的木偶,就像是踏进了一个早已设计好陷阱,所有她想到的路,在走上去之后才发现原来路早已被堵死。她不敢回家,不敢去面对伊人那张满是焦急和期待的脸。脚下的步子顿了顿,转了方向向着程澜和沁然所住的地方走去。      戈登路,百乐门。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二楼舞厅的舞池里,衣香鬓影,丽装华服的男女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一身黑色旗袍的秦婉贞正和一脸冷然的齐天纪相拥而舞。      “怎么?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晚上也敢出来,不怕被老爷子发现?”齐天纪贴近她的耳边来着一脸暧昧的笑意,轻声说道。      “老爷子啊?他现在……自己人都进医院了,哪还管得了我。”秦婉贞红唇娇艳,眸子微微眯起眼波流转间透着丝丝勾人的魅惑。      “医院?程远阳病了?”齐天纪神色一凝,压低了声音问道。      “是呀。又是茶行易主又是儿子被抓,老爷子就这么病了,还瞒着外面不让说。哎,我看他呀,快了。”秦婉贞说着笑意却是越加的浓了。      “这下你可高兴了?嗯?”齐天纪轻笑着言道。      “我高兴什么。哼,听说沈家那小贱人又和程澜可是勾勾搭搭的了。如今看来程澜对她还真是‘有情有义’呐。程家的男人呐……”秦婉贞说着抬眼瞅了眼齐天纪的脸,又继续道:“天纪——我可是等着你动手呢。怎么?不会连你也……被那个小□迷了心吧?”说话的同时,她涂了蔻丹的手指在齐天纪的手臂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      齐天纪闻言脸色微变,随即又笑了起来,“宝贝儿,放心。我这就动手!你就等着看我帮你报仇,看程少爷也尝到你当年的痛苦。”说话间在秦婉贞的颊边偷了一个香吻,“那……今晚?”      “痛苦?说痛苦太轻了,那是心碎,心碎欲死!今晚……当然是陪你喽。”秦婉贞嫣然一笑,眉眼间的笑意泛着一丝寒光。终于……让她等到这一天了——程澜,我说过你欠我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加倍还回来,是时候了。      “秦叔——秦叔——帮我开个门。”沈佳人有气无力的拍了两下门。      “呦,少奶奶,您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秦中脚洗了一半,裤脚挽的老高,匆匆跑出来开门。      “恩,秦叔,打扰了,程澜他睡了吧?”佳人看着秦叔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也许不该来。      “哦,少爷估计还没睡,我离开的时候,他在床上看书呢。您直接进去吧。我就……”秦中的眼里闪着笑意,看的佳人脸有些发烫,垂下了眉眼,接了话头道:“您去睡吧。我……去找他。”      见里面还亮着灯,轻叩了两下门,佳人便径自走了进去。一言不发的把手里的兔毫盏放在桌上,倒了一杯茶壶里已经凉透了的剩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佳人——你不是说这几天不过来吗?怎么大晚上过来了?”程澜抬眼看到来的是佳人一愣之后,放了书卷,探身问道。      佳人回身望着那个倚坐在床头,一脸关切的男子,淡淡的灯光中那张眉目如画的脸上依旧带着让她熟悉的清浅笑意,就这么静静的两两相望,看着他闪闪的眸子里浓浓的思念,几天来郁积在心头的失落和疲惫似乎都在渐渐消散。      “佳人,你脸色怎么那么差?生病了吗?你快过来——”程澜看着佳人一脸的疲惫,眼中的思念转成了担心。才几天不见,怎么气色差了这么多?      “我没病,就是……”佳人闻言走到床边坐下,一脸的懊丧。      “什么?”      “就是这几天,我去疏通门路想要帮忙打听程澈的事儿,却一直都不顺利。被找到的人一个也没见到。我……我……我不敢回家,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伊人那张期待的脸。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佳人轻轻的把头倚在了程澜肩上,说出了几天来一直积压在心里的愁苦。      “果然是这样。”自从佳人告诉他程澈的事,他心里就隐隐约约有个感觉,觉得这事背后有什么,现在看起来,他的担心怕是真的了。只是……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呢?是二叔吗?还是……      “澜,我觉得这事儿不那么简单。我总觉得似乎有一只眼睛在盯着我,我走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不然我要找的人不可能一个都找不到。这种事一般的多花点钱,还是能够把人救出来的。可是……”一想起这几天碰的钉子,佳人就觉得头大。      “我这儿有封信,是写给一个我往日的旧识。他也许能帮上你的忙。”程澜有些不好意思的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塞在佳人手里。      “傅子山?好,我去试试。”佳人心里知道程澜不喜欢他的家人,如今这样做,也说明他肯帮程澈,佳人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只是这个人,佳人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该找的能找的她也找得差不多了,可结果呢?哎……      夜色温柔,灯如豆。程澜搂着女子香软的肩,幽微的玉兰花的香气萦绕在鼻端,男子白皙的脸上也渐渐泛起了一层浅浅的霞绯色,“佳人……你……今晚?”      “哦,沁然这几天不是因为赶话剧团排练住在学校了吗?我去她屋里睡一晚。”佳人抬头拉开两人的距离,她看出程澜的神色的变化,故作一本正经道。随即就见程澜的俊颜一窘,悄悄的收回了落在佳人背上了手。      佳人饶有兴趣看着程澜的反应,眸子里浮现出狡黠的笑意,“啵,谢谢你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落在程澜的脸颊上,下一刻佳人已经晃了晃手里的信封,溜到了屋门口,回眸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程澜,转身出了屋。      指尖在那个依旧火烫的地方轻轻划过,唇角勾起,无奈又开心的摇了摇头,躺□阖眼睡去。    39、第三十九章   “我一大早就出门了,在霞飞路绕了整整三圈才找到了335号。真是偏僻。后来我就敲了门,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样子。她直接告诉我爷爷不见不认识的人。我就把信给了她。我就在外面等,等了一个小时那个小姑娘才有打开了门,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进去了,可是她开口就一脸厌恶的说我那信是假的。看她的样子是认为我别有居心,心怀不轨,还完全不听我解释。哎!”佳人双臂交握的趴在桌上,尖巧的下巴抵在手背上,一脸的无奈。      “后来呢?少奶奶,后来呢?”秦叔在一旁听着,禁不住插言道。      程澜也带着探寻的神色看向佳人。他知道傅老的性子古怪,不轻易见人。但以他的了解,佳人也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可是从她回来一直到现在的表情看,她一定是没有见到人。      “后来……后来……”佳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吞吞吐吐的不肯说下去。      “后来怎么了?”程澜见他神色有异,不禁上下打量着她,也好奇的追问道。      “后来,我就回来了呗,还有什么。”佳人抓了抓头发,不自在的转开了眼。      “哦?就回来了?”程澜挑了挑眉,心里越加肯定自己的怀疑。      “好啦,好啦,我说啦。”佳人把程澜凑近的脸推远了一点,认输的说:“是因为……狗。有两只狗。我本来打算留在来等等,看看会不会有转机。但是后来那个女孩带了两只大狗出来遛。呃……那个狗个头很大,看上去挺凶的……呃,我就想不要耽误人家遛狗改天再去好了。”佳人一边说一边低头装作喝水的样子,看上去若无其事。      是了,傅公钟情于养狗。他记得当年自己第一次应邀去他家的时候也着实被阿三和阿四吓了一跳。近十年不见,老先生的爱好看来还是一点没变。倒是没想到吓到了佳人。想像佳人一脸害怕的样子,程澜不禁轻笑出声。      “喂——你笑什么?人家没见到人,你还幸灾乐祸的!那里养了狗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有个准备。”佳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在程澜胸前浮拍了一下,故作生气的瞪了他一眼转过身打算不再理他。却被程澜的手在背后搂了个正着。      “对不起,是我大意了,忘记告诉你。别生气了。”程澜亡羊补牢展开温情攻势一把将佳人扯进了自己怀里,用沙哑的声音可怜兮兮的陪着罪。      “你啊,良心是不是都被那两只小狗吃掉了?!程澈都在巡捕房呆了快一周了,还一点消息都没有。最近日租界那边一直不太平,革命党的人,学生……示威、游行、抵制日货,我就怕日本人一个动怒大开杀戒,殃及程澈就不好了。你知道如今的日本人在上海滩是越来越嚣张了。”佳人本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没见到人有些窝火罢。话吐了出来,气也消了,只剩下一刻忧心忡忡的心。      “你也别急,事情未必就那么糟。你别总往坏处想。傅公那里你也别去了,免得又被吓到。”程澜搂了佳人柔声宽慰着帮她轻轻揉着太阳穴。      “也好,反正他也无意见我。我还是回去问问我爸还有没有什么能够想到的人可以找……你说英国理事馆能不能说的上去话啊?”佳人现在有点焦躁开始口不择言,像极了一个病急乱投医的绝症患者。      “曲线救国啊?可以试试,不过能不能起到效果就很难说了。各国租借当局向来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井水不犯河水的。”程澜担忧的瞅着她,嘴里却还是实话实说。傅老那边,也许他应该去一趟。毕竟佳人的担心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的,再加上这事幕后的那只手还不知道到底想要做什么?小澈现在的状况的确也不容乐观。……以为搬了出来,就可以走得无牵无挂,就可以不管那个家里的事,却终是狠不下心。也罢,就按着心的指示去做吧。佛曰:“万事皆是姻缘,不可强求。”果然没错。      在程澜那里吃过中饭,佳人就离开了,她想赶去钱庄找父亲。午后一点多,正是三宝堂路繁忙的时段。佳人在路口下了车,沿着路边匆匆走向如意钱庄。      “小姐,请留步!”突然响起在身侧的声音让专注在脚下的佳人吓了一跳。一脸戒慎的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小痞子。      “沈小姐对吧?果然是个大美人儿!”一脸流里流气的男子摩挲着胡茬,上下打量着佳人,“雅苑茶楼”二楼,就在对街,我老板有事想请沈小姐喝杯茶?不知沈小姐是否赏光?”      佳人此刻已经定下了心,眼神朝对街茶楼临街的窗口瞟了一眼,不紧不慢的说道:“赏光不赏光是我说了算的吗?如果我不赏这个光呢?”      “沈小姐试试明白人,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逼我动手呢?到时候伤了这细皮嫩肉的脸儿,都让人心疼啊!”小痞子故作轻松的抖着脚,手却已经插进了裤兜。      佳人见状,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加的灿烂,“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喽。小哥你带路吧,我也正好想看看是什么人这么想见我。”说着两人前后脚穿过了马路,进了那家茶楼。      茶楼二楼似雅座,装饰的清新雅致。此刻二楼的十多张雅座只有一桌上有人,就连平日里茶楼里常见的表演曲艺说唱的人也不见了踪影。空旷安静的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听着鞋跟敲击木质地板发出的声响和自己的心跳和在一起,佳人一步步走到那张桌前在那个一身劣质西装的中年男子对面坐了下来。      “这位老板恕沈某眼拙,我似乎并不认识你。不知您这么特意‘请’我来此所为何事?”佳人率先开了口,还顺手拿了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凑到鼻尖嗅了嗅,“恩……冻顶乌龙,好茶!”      “沈小姐果然不愧是做过程家少奶奶的人,识货!这是大老板特意吩咐我带来请沈小姐尝尝的。”男子讲话声音很大眼神却是飘忽不定,显然他这个小痞子嘴里的“老板”也只是个小角色。      “这个好说,替我谢谢你家老板。不过——阁下请我来不只是喝茶这么简单吧?”又喝了一口茶,佳人把茶碗撩在桌面上,明刀明枪的说道。      “这个……我们其实是想帮沈小姐你。”男子双手交握着说道。佳人闻言只是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等着他先礼后兵,“礼”之后的那个“兵”。      “据我所知,沈小姐你现在很想救一个人,对吗?”男子一脸古怪的笑意凑到佳人近前。佳人未置可否的向后闪了闪避开男人满是油光的脸,心念却是一动,难道眼前的这个人知道程澈的事?      “沈小姐定力真好,鄙人佩服!好在我们老板已经料到光是我这么空口说白话沈小姐一定不会相信。所以……还让我特意带来了这些照片。”说着男子炫耀一般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推到了佳人面前。      佳人看了他两分钟,伸手拿起了那个信封,“封着的?”      “是,老板说里面的照片连同底片全部只可以沈小姐看,还说只要看过了沈小姐就会相信我的话了。”男子笑得谄媚,话里有话的说道。      佳人将信将疑的撕了信封,里面只有两张照片。却看的佳人微变了脸色。照片上间隔排列的铁条明白的显示了拍照片的地点。画面上的人虽然穿了囚服,下巴上也被青色的胡茬覆盖,但佳人还是可以肯定的认出——那是程澈!       40、第四十章   “说吧,你们又是哪一路的神仙?先声明——想要钱,没有!你们要是早一个月下手,还能捞到点儿票子。现在……程家就是有钱也不会用来赎我的。”程远光要是知道他被人绑架了,估计会第一时间笑出声来。要是这些人把他解决了,估计程远光就要开瓶香槟庆祝了。程渊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试图动一动被反绑的手脚。      “程少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来,喝杯茶,消消火。若是您之前就配合,我们也不犯不着对您如此啊。我们也不要钱,只是想——帮帮您。程少爷近日为了令弟的事儿一定很奔波吧?”身材短小的男子凑到程渊近前,劣质雪茄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程渊被呛得轻咳了两声,抬起头一瞬不瞬的盯着男子的脸。      父亲在医院里,母亲整日哭哭啼啼催着他救弟弟,他也想救,可是却找不到办法。所有能找的、能托的人都对他避而不见。是呀,今时不同往日了!茶庄现在都成了二叔的,程家还姓程却已不再是他父亲的了,现在的程家姓的是“程远光”的“程”。世态炎凉呐!这不又来了一拨借机敲诈的!      “呦,您别这么盯着我看?来,给您看样东西!”男子慢条斯理的掏出一个信封,从中取出一张不大的照片举到了程澜的眼前。      “小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程渊认出了照片上的人,神色瞬间不复初时的淡然。      “我们是能够帮您救令弟的人。程少爷,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吧?来呀,帮程少爷松绑!”男子招呼手下松开了捆绑程渊的绳索,又点燃了一支老板昨天赏给他的雪茄。终于让这位程大少安静下来了,真不容易。阿松那家伙现在应该在和那个年轻貌美的沈小姐说话,他呢,却要在这里对付这个油盐不进的少爷,真是命苦呦!还好,有老板给他的雪茄,这可是好东西,他还是第一次抽呢,果然比他平时抽的土烟好了不知多少倍,劲儿也足。      “简单的说吧,我们能够帮你救出照片上的人。”男子瞅着程渊,一脸享受的模仿着老大的样子吐出一个烟圈。      “那你们想要多少钱?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们能救出我弟弟呢?难道就凭这样照片吗?你们未免也把我想的太简单了些。”程渊弹了一下手里的照片。现在他还摸不清眼前这伙人的意图,但是他心里也明白,既然他们能够拍到这张照片,就表示他们真的有办法接触到程澈,也许他们真的有办法?只是现在的他也拿不出太多的钱,也许他可以和他们讲一讲价钱。现在他不想放过哪怕是最不靠谱的机会。      “钱?不,程少爷我说过了我们要的不是钱,何况——以程少爷现在的状况也拿不出多少钱吧。”男子说到这儿顿了顿,又继续道:“放松点儿,程少,我们希望你做的事对你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件大、好、事儿。”      “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程渊看清了眼前的状况,神色恢复了已往商业谈判桌上的沉稳与精明。      “你只要在一周后,也就是十月初十那天——结婚。地点就定在江西中路20号,也就是公共租界的‘红礼拜堂’,就行了。当然新娘我们老板已经帮你选好了。你只要按时出现在婚礼现场完成婚礼就好了。之后我们就会把程澈完整的救出来交给你。”男子拿出一张细小的纸条确认了一下自己所说的时间和地点,终于把该说的都说全了。      “结婚?!初十?!这……”程渊不敢相信的掏了掏耳朵,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救他弟弟的条件是他要结婚?!      “先生,我没有心情也没有功夫和你开这种一点的都好玩的玩笑。”程渊冷漠的说道。      ““我怎么敢跟程大少开玩笑呢?程大少大可以不信我说的话,但是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据我所知你已经找了所有能找的人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男子按照老板事先交代的话,按部就班的说着。      “……”程渊张了张嘴没说什么,眼前这个男人的话不好听但却恰恰说的都没错。      “何况我们老板给程少安排的新娘你一定会喜欢的。”说着男子又掏出一张照片推到了程渊面前,“看看吧,这就是你的新娘,长得多俊呐!”      程渊在看到照片的一瞬间睁大了眼。那是时一张两个人吃饭的照片。背景的饭店他很熟悉就在茶行的对街。照片上的人物他也很熟悉——他和他原来的大嫂沈佳人!他甚至能从桌上的菜品以及两人的衣着判断出这是他和佳人几周前吃饭时被人偷拍的。但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会有这样的照片?要他娶佳人?又是为了什么?此刻的程渊突然发现在他的面前被人已经哇好饿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他已经不由自主的跳了进去,他不知道对方这么故弄玄虚的到底是要干什么,却肯定了自己弟弟被抓走的事情并非之前所想的那么简单。      结婚?娶沈佳人?是的,这事儿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但是为什么呢?他和佳人结婚又能怎样呢?是什么人会提出如此奇怪的要求呢?他有想要干什么呢?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就不耽误程少的时间了。来人送程少爷出去。程少爷你可以慢慢考虑是否同我家老板合作,当然我们也会适当的‘帮助’程公子下决心的。”男子故作高深的拍手叫来了几个手下驾着程渊离开了这个废旧的仓库。      沈佳人此时正从“雅苑”的楼梯上一步一步的走下来,面上沉静如水,心中却是波澜万千。他们是谁的人?是那个陷害程澈入狱的人吗?如果不是他们怎么会有程澈的照片?!又怎么会找上她?!如果是,那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让她和程渊结婚吗?不,不会,这事儿看上去无论对谁都没有什么额外的好处?那他为什么想要制造这么一场奇怪的婚礼呢?还要在上海滩最大的教堂圣三一堂?如此招摇应该不只是要制造叔嫂再婚的谈资给大众吧?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沈佳人觉得头疼,她对和程渊结婚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又不是没有结过?!若不是事关重大,她真怀疑这是不是程渊想出了鬼主意想要耍着她玩,但是她也明白此时的程渊应该没有心思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那……会是谁呢?这个人真的可以救出程澈吗?      谁知道呢?说不准只是唬人的。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办法救出程澈。沈佳人咬紧了一口银牙,攥了攥拳。都三点多了,她要赶快去找父亲,还有晚上她呀偶去趟英国领事的宅邸,她记得她的同学威廉在她刚结婚的时候来过一封请帖说是他随同父亲一起来到了中国,而他的父亲就是现在的英国领事大人。她一定要试试所有能想到的途径,她才不会被那个鬼鬼祟祟的“老板”牵着鼻子走,更不会嫁给程渊。      日薄黄昏的时候,佳人换了英式的长裙出门直奔英租界,她要和老同学好好叙叙旧。同时程澜吃完了晚饭,一边系着围巾,一边催促着秦中:“中叔,好了吗?”      “就好了,少爷,这大晚上的去拜访人家恐怕不太合适吧?而且夜里露重,您的身体……要不咱们明天再去吧?”秦伯一脸的不乐意。      “那个人啊……理解之类对他来说本就没意义。什么时间不重要,关键是人。所以我必须要去。秦叔你就别再罗嗦了!”程澜说着径自朝着门口的方向转动了轮椅。秦中只得无奈的赶上。      希望能见到他,希望他能帮上忙。在通往傅子山家的路上,程澜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念头。车子在路口与一辆黄包车交错而过,车上的佳人此刻心里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只是……他们心里谁又能保证自己的想法能够变成现实呢?      41、第四十一章   夜阑珊,人未眠。空旷萧索的街道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杂乱。黑色的老爷车正平稳的驶出英租界向着沈公馆所在的方向驶去。路边伫立的街灯散发出橘色的光芒,透过车窗照在车子后座一男一女的脸上。忽明忽暗的光影在两人的脸上变幻出别样的莫测神情。      “沃……一定会帮你的,亲爱的老同学!你……不要台担心。虽然……这件事听起来的确是不好办。不过……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一句话——‘有、志、者、事、竟、成’吗?”棕发碧眼的领事公子名唤作威廉,此刻正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语一字一顿的说道。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让他浅碧色的眼眸中不时闪现出点点流动的光芒,在朦胧夜色中显得越发的晶莹迷人。      “……”沈佳人微皱了眉,挑眉白了眼身边这只多话的“洋鹦鹉”。那眼神明显在说——怎么可能不担心?!      “不过,南希,你想过没有?你之前找了那么多人都没有成功。是不是你的朋友得罪了什么重要人物,人家专门找他麻烦,想置他于死地。如果是这样,要是能找出这个人,说不定就会——柳、暗、花、明。”威廉终于放弃了汉语,叽里咕噜的用英语把他想到的都说了出来,却在最后结尾处说了个他新学会的中国成语。      说的没错!从下午那伙人和找上她的情形看,这事一定是有针对的,只是估计不是针对程澈,而是针对程家或者是她。但是为什么呢?他们的要求——她和程渊在圣三一堂举行婚礼,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只有找到这个幕后的人才能知道这一切。只是……怎么样才能找到这个人呢?他到底是谁呢?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威廉有些不知所措的问道。      “哦,没什么。你……成语用的不错!”佳人回神,对他轻轻一笑,“我家就在前面,那幢红色的房子。总之,今晚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用中国话说——我们是‘朋友’,我说的对吗?”威廉抓了抓自己金棕色的卷发,笑得一脸腼腆。      “对,对!谢谢你,威廉!”佳人下车后给了威廉一个大大的拥抱作为道别。      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佳人就接到了程渊打来的电话,大致的几句交谈让他们彼此知道了对方也已经被找过了,彼此交换了一下自己这边的情况,就挂了电话。接下来的三四天,佳人依旧马不停蹄的找着相关的人偶尔和程渊见面讨论那个幕后的人究竟可能是谁,却总也没有结果。      起初佳人比较倾向于怀疑程远光,毕竟他对于程家有强烈的企图心又想要打垮他大哥却因为他如今已经是程家的实际当家人,实在没必要对程澈下手,而被程渊否定了。至于程渊则更怀疑如今天天不着家的三姨太秦婉贞。      “哼,原本以为她清心寡欲,人虽然怪了点却也算得上安分。不像那个顾惜惜,父亲人还没走呢,就已经扑到程远光怀里去了。我真是看错人了。她比那顾惜惜更过分,别说没去过医院一趟,还整天在外面跟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光在派克林路,我就遇见过她三回。人说树倒猢狲散,这我爸没死呢,她们就已经都攀上新枝儿了!哼——”程渊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的把烟蒂在手边的烟灰缸里按灭了。      佳人挑了挑眉,抿了口咖啡,状似无意的说道:“若是四太太没走……”这程家的姨太太们还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呐!      程渊没想到佳人会突然提起柳丹香,神色猛然一凛,嘴角极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手中的小勺滑落到咖啡杯里都没注意到。佳人心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程家知道这事儿的人多了,也就是大家瞒着老爷子不明说罢了。她是听不惯程渊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的虚伪愤慨,再说她前几天还从沁然那里听说了不少他母亲也就是大太太当年是怎么勾引老爷子,最终让老爷子冷落了程澜和沁然的母亲,这种郁郁寡欢受人冷落的日子也间接导致了方翠茗——也就是程澜的生母最终选择了上吊自杀。而正是在那个夜晚,一场突如其来大火毁了那个她深爱的男子的身体,让他再也无法站立再也无法流利的述说。只是他怎么反应这么大?看来他还没有忘记那个旧情人啊。佳人想到此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个略带着嘲弄的笑容,端庄的脸庞在一瞬间笼上了一层拒人千里的冷冽霜雪。      “你……不要听家里下人乱嚼舌头,他们是乱说的。”程渊像是找回了魂儿,压着嗓子淡淡的说道。      “唔……”揭人不揭短,佳人此刻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眼前这个男人,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自己又有什么身份指责呢。这阵子程家接二连三的出了那么多事,他……也不容易吧。略有些懊悔的避开他黯然的眼神,垂目言道:“对了,你说你在派克林路看到过三太太?”      “是呀!前两天听说有个叫殷茵的小明星最近和日本工部局法制处的处长岐山原介过从甚密,于是我就去找了她,想让她帮忙‘引见’。她工作的奇迹电影公司不就在那条路上吗?谁知我一连去了五次都没见着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殷小姐。倒是让我好巧不巧的碰到了好几次秦婉贞。”程渊语气有些硬邦邦的说道,他不明白佳人为何会问起这事儿,下意识的认为她还是在揪着自己和柳丹香之间的事儿不放,在暗示什么。不过,这么说来,她……很在乎我和那个女人的事儿,这……是不是说明她心里还是很在意我的?程渊想着想着脸上的表情轻松下来,甚至还带上了些许的兴奋与得意。薄唇微微向上扬起,是一抹惑人的笑。      “殷茵啊?”佳人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秀气小巧的脸,她认识程澜口中的这个女演员,在《卖花少女》中她演一个小丫头,是个很小鸟依人的女子。气质到正是日本男人喜欢的类型呢。又是那里!佳人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奇迹时也看到过一个貌似秦婉贞的女子匆匆离去,但当时也只看到了背影,不敢确定。如此说来,当时那人还真有可能是她呢。那时她是从齐天纪的办公室下来的,如果这么说的话,她的情人难道是……齐天纪?这……佳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问道:“就算是三太太不检点,你也没道理怀疑她陷害程澈啊?她和程澈应该没什么过节吧?何况让你我结婚,对三太太又有什么好处呢?”      “哼——有什么好处?这个可就难说了?她……也许是为了报复某人吧,也许。”程渊像是突然陷入的回忆,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厌恶,一脸的神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报复?报复谁?难道谁曾经得罪过三太太吗?”佳人觉察到程渊的话里有话,倾身追问道。      “这个……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我也记不太清了,你就当我是随便说说的吧。不早了,我中午还约了人。”程渊欲言又止,转了话题想要离去。      “……也好,我也约了人,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带来点好的消息。就差两天了,我想那伙人初十之前一定还会来找你我的。如果到那时我们还没有找到门路救程澈,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佳人也起身走到了程渊面前道:“就是我们举行婚礼,同时提出要求在婚礼现场见到程澈!当然婚礼只是我们演的一场戏,我想这样就可以引出那个幕后的人了。同时还可以救出程澈。怎么样?你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一回自己的嫂子啊?”      是前嫂子……程渊闻言半天没吭声,只是怔怔的看着佳人,近在眼前的玉颜让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好半天才想明白了佳人话中的意思。      “怎么?不敢啊?你不是之前已经做过一次了吗?再说我们这不也是为了你弟弟程澈!”佳人略带挑衅的微扬了下颌,看着他。      “哦,不、不错的主意。好,我同意。”程渊想起他和佳人曾经的那场婚礼,心里不禁一阵苦涩,答应了佳人的提议便匆匆离去。      ……      程澜失踪了!不,准确的说是被“囚禁”起来了。沈佳人又一次叩响了霞飞路335号厚重的大门,不一会儿那个她已经见过好几次的小姑娘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说着那句她已经听过许多次的“对不起,请不要再敲了。程哥哥在和爷爷正在做非常重要事,没有时间见阿姨,请您怎么来的还怎么回去吧。”      “那个……我真的找程澜有要紧事儿。就见一面,几分钟就行,好吗?”沈佳人见小姑娘要阖门,忙不迭的将手伸进了两扇门的间隙中,阻住了小姑娘的动作。明天就是初十了,在来这里之前她已经答应了那伙来路不明的人——明天,她就要再一次“出嫁”了。她不知道住在这里的这位傅先生到底是何方圣神,但她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只是行动之前她想要想和程渊见上一面,把自己的计划和他说一声。但是……看现在的情况,她似乎还是见不到……真是的,也不知道      “嘭——”沈佳人的胳膊被女孩利落的甩了出来,接着门被从里面无情的关上了。佳人不甘心的在门前又站了几分钟,随即攥了攥拳,紧锁着眉头离开了。      沿路走到公共租界,过了江西路,那座极富英伦气息的圣三一礼拜堂就出现在沈佳人的视线里。这座清水红砖的华美教堂想来也曾经是佳人儿时和小姐妹一起憧憬幻想过的婚礼举行地呢。高耸的塔状尖顶,拼花玻璃的窗口,阳光透过来,洒下细碎的金色,身着白色礼服的新娘子挽了英挺帅气的新郎……是想来都会让人心动的场景呢。只是……幻想终归是幻想,也许有许多女子可以把它变成现实,但其中却不包括她沈佳人。      “仁慈的主啊,我在此诚心忏悔。请原谅我对您的亵渎。为了救出一个对我们非常重要的人,明天我会无法完成一场由上帝见证的神圣婚礼。仁慈的主啊,请倾听我的忏悔,原谅我将要犯下的罪!”佳人此时正端坐在教堂狭小昏暗的忏悔室中,双手交握,虔诚的忏悔着。她一定要见到程澈,救出程澈。对方已经答应了她的条件——只要她同意作为新娘出席婚礼,程澈就一定会在婚礼现场出现。只是这场违心的婚礼,她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婚礼本是多么神圣美好的事情却和绑架之类的罪恶牵上了关系,真是悲哀啊!佳人脑子里有些乱,不禁深深的叹了口气。      “既然已经知道会是罪,为何还要去这么做呢?我亲爱的孩子。”突然响起的声音平和中透着看透世情的通透,让人听之心中会有一种暖暖的情绪,纷乱的心被抚慰着,是这里的老神父。      佳人望了眼雕花的木质隔板,她知道神父先生就站在隔板的对面,听到了她刚刚的忏悔,“我也不愿如此,却不得不如此。很多天前……要我结婚……放人……所以……虽然这一切听上去不像是真的,但是它就这样发生了,因此我今天来此忏悔,我无法完成明日的婚礼,因为这并不是一场被上帝祝福的婚礼。”佳人坦然的诉说着这一切,她相信神父一定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宽恕她的行为。      “我善良的孩子,相信主一定会听到你的忏悔。你并没有错,也许我可以帮的上你的忙。”老神父一手覆上了自己的胸前银色的十字架,缓缓说道。      “神父,您?”佳人闻言吃惊的抬起头望着隔板不明所以。      “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太好,有时候会在布道的时候突然昏倒,导致礼拜中断呢。也许明天的婚礼,身体也有可能吃不消啊!”神父像是在说笑话一样轻松地说道。佳人却好似听得目瞪口呆。这个……是说她不用自己来终止这场荒唐的婚礼了吗?      “放心,我的孩子,我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倒下的。主会保佑你的,孩子!”老神父笑得一脸安详,沧桑的目光中闪烁着圣洁的光辉,透过雕花的空隙向佳人眨了下眼,转身离开了忏悔室。留下佳人一个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姐姐……程澈那家伙……无论如何……我都想要救他。”不行,没有时间犹豫了。伊人的话把她拉回了现实。佳人伸手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的掐了一下。既然已经决定了,就没工夫耽搁了。婚礼就在明天,现在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抿紧了唇,她起身迅速的离开了教堂。    42、第四十二章   英租界。两个小时后。英国理事——盖特纳?怀特——府门口。   “真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参加南希你的‘婚礼’呢。放心我会带工部局的人过去的,只是身份上,不能以官方的身份去。因为就目前南希你所能提供的证据,还不足以让巡捕房介入,更别说出动警力了。抱歉。”威廉的脸上微带了一丝歉意,同沈佳人一起走出来。      “这种时候,你居然还取笑我。”佳人一脸无奈的苦笑,“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总之明天就拜托了,程澈出现后请一定要把他平安的带走。这是他的照片。”佳人感激的说着一边从手包里摸出一张小相递到了男子手中。      “谢谢你,为了我的事,麻烦你了。留步吧,还有带我谢谢你父亲。”眼前的异族男子,一脸温暖的笑意,让佳人疲惫的心感受到了阵阵暖意,朋友——真是温暖到能够让人在绝望中生出希望的存在。      “南希,这已经是第五遍了,你到底要说多少遍啊。”男子噙着笑伸手不耐的假意掏了掏耳朵继续道:“我叫斯密特送你。”      “哦,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佳人的话音未落,黑色的老爷车却已经停在了身前。      “Please——”威廉上前一步,抬手打开了车门,优雅的做了个请的手势。佳人见状也不再推辞,跨步上车。      “终于笑了……这我就放心了。明天见。”隔了车窗,男子一脸疏懒的笑,冲她摆着手。      “谢谢。”佳人在心里又说了第六遍,脸上的笑意加深,左颊上有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心里又多了一分踏实。明天,一定要成功。一定会成功。伊人,澜……我们会成功的,对吧?      暮色四合的时候,佳人回到了程澜租住的地方。门依旧紧锁。沁然最近有考试住在学校了,程澜看来还在那位傅先生家,只是不知道那位神秘的老先生到底要做什么。佳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在门前的台阶上屈身坐了下来。      天渐渐黑了。明天……说不定就能知道到底是谁主导了这一出不是闹剧的闹剧了。想到此处,佳人忐忑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渴望以及一丝莫名的兴奋——既身在赌局之中,何妨豪赌一场。还没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赢得会是谁呢?虽然现在看起来庄家占有绝对优势,不过也并不说明没有一点翻盘的机会。明天的圣三一堂,我会把主动权拿回来的。也许谜团就要揭晓了呢。      黑暗一寸寸吞噬了天际……幽暗无边的夜漫长却又短暂。黑暗一寸寸消逝,天际重又亮了起来……夜就这样过去了。      佳人缓缓的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踏进了还未消散的晨雾。稍显狭窄的石板路上斑驳的沾染着露水的痕迹。轻便小巧的白色汽车无声无息的驶到了沈佳人的身侧,缓缓停了下来。      “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这么早就找到了。”此刻的佳人一脸倦意,一夜未眠让她的鬓发松了,眼神都有些飘忽。看到车子,却没有惊讶,反而像是理所应当一般,笑着径自上了车。      “恭喜沈小姐。今天真是个大喜的日子啊。”前座开车的正是那天“请佳人喝茶”的大叔,此刻他正带着一脸欠扁的笑容,喜气洋洋的和佳人搭讪。      “……”佳人一言不发的上车闭目靠在了椅背上。她知道这辆车会把她送到圣三一堂的。一夜没合眼,还真有些困呢。还以为……那样等着……澜会回来呢……时间终是不会为了人的执念而停驻——要等的人没有等到,天……却还是明了。      “沈小姐,到了。您从后门进去之后,那里有老板安排的人在等您。”      佳人缓缓睁开眼,车窗外雾已散尽。“有劳了。”佳人说着下了车,径直向着教堂走去。却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听到她的脚步后,停住了,转身回望着她。是程渊。      “唔,来了。”佳人上前言道,近距离的面对面让她觉察到程渊眼中的紧张。原来他也会紧张啊。      “恩……你……也来了。”程渊的声音低沉的有些暗哑,脸上的神情紧绷的让人担心。      “喂——放松点。不就是和我‘结婚’吗?有那么可怕吗?又不是第一次。”佳人突然伸手在程渊的肩上拍了两下,语气瞬间编成了调侃。      “呃?”程渊的目光落在佳人的手上,觉得肩上传来浅淡的温热,“恩。”像是被佳人疏朗的笑意感染,轻点了头,唇角也不再紧绷。      “那……待会儿见。”一个转身,佳人继续向着门的方向走去。      “佳人——我很开心,紧张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开心,因为新娘是你,所以……我是认真的。我要救出小澈,也不会让你受伤害。婚礼,我会负责任的,对你。我愿意。我不会再错过了。相信我。”身后突然传来程渊的声音。      程渊特有的低沉语音,清晰的传入近在咫尺的佳人耳中。那潜藏在这几近誓言的语句中的担当让佳人赞赏,但那同样让人无法忽视的感情……却是她不愿去面对,也无法去面对的……如果当日她真的是嫁给程渊,事情又会发展成怎样呢?自从浦江岸边的那个清晨之后,这个问题不是没有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只是……只是……她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成会员如此郑重的叫她的名字。没有了“大嫂”这个称谓的保护,她一时有些无措,前一刻还平静如归的心……霎时乱作一团。也许……不应该让程渊和我一起举行这场本就不该存在的婚礼,也许……比起一心只想着救出程澈把婚礼当做一场将计就计的自己,程渊他……怀着那样的心,会承受更多的压力和挣扎吧。      父亲的倒下,叔父的背叛,还有弟弟的被绑……于是……程家几乎所有的重担都压在这个男子身上。然后……自己还一厢情愿的做了这样的决定不顾他的感受,让他和自己一起演出这场戏……沈佳人,是你自己太自私了!全然不顾人家的感受,做了这样的事。此刻……却已经无法回头了。      “……”佳人不敢回头,身体僵硬的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启唇,无言。她,无话可说。咬紧了牙,抬起了脚,向前继续迈步。身后却是一径的寂静。直到行至门边,佳人才听到了缓缓的脚步声一下下从身后传来。      “早上好!是沈佳人小姐吧?米娜在此恭候您多时了。请随我来吧。”身着米黄色西式裙装,系了白色围裙的侍女打扮的纤细少女在佳人一进入教堂的后门,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啊?哦,好。”佳人在一愣之后跟上了少女的脚步。这就是那大叔说的人?!还真是……没想到呢。以为会是个和他一样的猥亵大叔呢。      “沈小姐,请进!”少女推开了一扇门,恭敬的垂首让佳人先行。佳人有些不放心的回头望了眼门的方向,却只看到程渊跟着一个一个米色身影进入了一扇门里的背影。      “沈小姐,你真美。你是米娜见过的最漂亮的新娘子。”米娜一边帮佳人盘着发一边望着镜中没有什么表情的女子,真诚的说道。      “新娘子吗?”佳人闻言苦涩的笑了笑没有言语。      “沈小姐很紧张吧?其实……不用紧张的。老板把一切都为小姐安排好了,小姐只需要做个幸福的新娘就好了,其他一切老板都为你安排好了。”米娜的语气中有着丝丝羡慕,甜甜的声音,让佳人觉得亲切,却拿她的多话没有办法。看样子,她很期待这场婚礼呢,只是……她排石要让她失望了。这场不真实的婚礼……是不可能完成的。      “好了,就只剩下这个了。”米娜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满意的笑着,跑到梳妆台边拿过了一个盒子,又走回佳人身边,“小姐,请带上吧。这是老板特意为您准备的。”      盒子在佳人的眼前打开,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浑圆无瑕、清韵天成。是首饰啊。“不必这么麻烦了。”佳人抬手想要阖上盒盖,本就是一场虚妄的婚礼,又是盘发又是首饰,还专门派了侍女来化妆,无论如何……这也……也太隆重了吧。那个隐在背后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米娜明白了!小姐是在……害羞吧。没关系啦,这些都是老板的心意呢。小姐只需要安然接受,然后美美的出现在婚礼上就好了。来,让米娜帮您吧。”名唤作米娜的侍女不知是天生的乐天派还是聪明的过了头,居然将佳人的冷脸理解成了新嫁娘的害羞。不由分说的把佳人按在椅子上,开始忙上忙下。      “呀——好了,小姐,请看!”米娜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佳人抬眼在镜中看到了一张精致的脸。一丝不苟的高挽发髻,斜插了饰有珍珠的发饰,细细勾画的眉眼,掩去了眼底的疲态,双耳也带了百合花式样的坠子,花心那纯白的珍珠,清雅华贵。颈间的项链也是朵朵百合,千姿竞放的妖娆。抹胸式的白色婚纱,纤丽的收腰,后腰的地方装饰着大大的蝴蝶结,下面是大大的裙摆……纯白,圣洁,带着少妇的娇美又带着少女的可爱……      是好美呢。只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不是为了他的装扮,又怎么算得上美丽。“谢谢你,米娜!”佳人轻声道谢,“可以了,时间也快到了。我也该走了。”      “哦,是呢?我的忘了。但是,还要等一下,还有两件东西呢。”米娜道。      “这是?”佳人抬眼看着头上垂下的面纱,米娜正迅速的将纯白的镂空洋纱固定在佳人的发髻上,然后又塞了一团东西在佳人手里。      “是捧花啊。百合……”佳人心里的疑惑越加的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捧花都……作为一场假婚礼……未免也太……诡异了……好吧,无论如何,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要耍什么花招吧!      佳人深吸了一口气,拎着大到夸张的裙摆,迈步出了房间走向神台一侧的通道口。远远望去,对面的通道口还没有人。程渊这家伙还真是磨蹭呢。心里这样想着,再抬眼时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通道口幽暗的门洞中。      音乐声缓缓响起……      佳人和对面远远相对的男子同时迈出了脚步,向着神台的中央走去。      婚礼,开始了。      然而佳人不知道的是,在那扇刚刚她看着程渊走进去的门内,一脸焦急的程渊正被反绑在高背椅上,嘴里被塞得死死的,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43 43、第四十三章 ...   乐声渐起。   庄严而又柔缓的旋律让前一刻还有着些微嘈杂之声的观礼席渐渐安静下来。高高的穹顶上彩绘的天使安然甜笑,阳光透过窗玻璃,洒下一片浅金色的暖意。整个教堂沉浸在一片美好肃穆之中。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此刻都不会想到此刻看来如此美好圣洁的这场婚礼最终会那样让人难以忘怀的方式戛然而止。      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让佳人一时陷入了回忆。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在刚去英国那年的校园圣诞晚会上。学校歌剧社演出了三幕传奇歌剧《罗恩森林》。而这首《婚礼进行曲》就出自歌剧第三幕开场时的一段混声合唱。记得当时身边的英国好友就告诉她,这曲子是最流行的婚礼音乐,说话间脸上更是一脸的向往。      看来这曲子还真是一直流行着呢。没想到几年之后自己却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又一次听到了这首曲子。她记得歌剧中的武士罗恩格林虽然和公主艾尔莎举行了婚礼,最终却因为艾尔莎的探问,结束了两人美好如梦的婚姻,罗恩格林最终惋惜的回到了他之前生活的“圣林王国”。佳人东方人的思维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西方人愿意选择如此悲剧的故事中的曲子作为自己结婚时的配乐,她常想如果那些举行西式婚礼的中国夫妻知道这曲子背后的故事估计没多少人会选择它做婚礼配乐的,听着就不吉利啊。然而此刻佳人的脸上却浮现出浓浓的笑意——今这婚礼这曲子倒是真合适呢。笑容绽开,却是看的人心底会不由的生出丝丝寒凉。      沈佳人抬步缓缓向前走去,一步步接近圣坛。对面的男子也和着乐声徐步走来。   “嗯?!”沈佳人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唇,让自己的表情不至于显得太过吃惊。快到圣坛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对面“新郎”的脸——不是程渊,却是一个她万万料想不到的人——齐天纪。      定了定神,目光在男子的脸上探究的扫过,眉目间的光芒带着丝丝诡谲的意味。其实齐天纪还是很适合穿燕尾服的,笔挺的身材,微翘的髭须,在老上几年,就是一个标准的老克勒了。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应该就是那个幕后的大老板了。只是……为什么呢?佳人依旧不明白。但她却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程家的三太太秦婉贞。      “已经开始了啊……”真是让人家等了好久了呢。纤长的指尖将烟蒂在烟灰缸中碾熄,女子站在窗前低声自语道。   与圣三一堂仅一路之隔的白砖洋房,二楼正敞开着窗。一身妖娆的艳紫色亮片礼服勾勒出女子丰满玲珑的曲线,暗红的唇瓣刚刚吐出的烟圈,仍旧飘在窗外,悠然如云朵。精致妆点的容颜却掩不住眼角细细的纹路,岁月留下的痕迹是抹不去的。作为女人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然而岁月留下的却并不仅仅是眼角的纹路,还有心中经年的仇恨。女子的恨总是比爱来的更加强烈、持久。心中藏着的恨被岁月发酵,如同醇酒一般愈加的浓香馥郁,一经开启,便可散发出凛冽到足以使人疯狂的气息,令圣洁之地变作修罗地狱场。女子缓缓的扭腰转身,目光的最终落点在一个古老的欧式座钟上。      同时。教堂内。一身黑袍的牧师先生已经走上了圣坛,用佳人熟悉的慈祥低缓的嗓音宣布婚礼开始。然后开始念诵祷词:“全能永在的上帝,在我们的行动存活都在乎你。主所亲爱的弟兄姊妹,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是在上帝及众位见证人面前,见证齐天纪、沈佳人在上帝面前,进入神圣婚约中,这个婚约是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所赐福、上帝的诫命所管理也是在世人之间最神圣的婚约。因此,这个婚约是不能草率、轻易举行的,反倒是以神圣、谨慎及敬畏上帝的新进行的……”      “程澈呢?”佳人压低了声音,冷冷的问道。身边与她并排而立的男子此刻正面带微笑、一脸虔诚的注视着前方。   沈佳人现在已经从初见齐天纪时的诧异慌乱中恢复了过来。齐天纪既然是幕后老板,那经常“偶然”出现在奇迹电影公司的秦婉贞只怕也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而那个陷害程澈的人也就很明显了。整个赌局中那个隐藏起来的环节已经渐渐清晰了起来。应该就是这位可以随意进出程家大宅的程家三太太私下里做了手脚,放了东西在三少爷澈的房里,然后就是让巡捕房的人来装模作样的“搜查”一番,拿到东西,然后顺理成章的把人带走。      之后把人从巡捕房转移到他自己手里,估计就是齐天纪发挥了他手眼通天的本事。佳人之前在剧组的时候也听人私下里说起过齐老板的情人中有一个被叫作“千代子”的女子,据说是日本工部局的某位人士特意送给齐老板的“饭后甜点”。看来齐天纪和日本人的关系真是匪浅。只是——原因呢?为什么秦婉贞会和齐天纪走在一起?难道是齐天纪对一脸贞洁的三太太使了“美男计”?佳人脑中浮现出往日程宅中见到的秦婉贞,墨色的袄褂,素净的脸,木然中透着孤傲的神色,清冷中透着锋锐的目光每每在她脸上掠过,佳人心里都会有一瞬蓦然凉透的不适之感。到底……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新娘子,结婚要专心。不然上帝他老人家会不高兴的。”片刻之后,轻轻的一句话飘过来。佳人的脸又青了三分。      “姓齐的!你信不信,我现在可以转头就走。”佳人这句话是咬着牙从齿缝中吐出来的。      “开个玩笑嘛。夫人真是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啊。你前夫那宝贝弟弟不就在最后一排中间吗?”齐天纪说话嘴唇几乎没有动,倒是偏头望着佳人,在旁人看来倒是一脸的深情。      佳人闻言微偏了头,用余光向身后的座椅望去,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被左右的三四个人夹挤着,正是多日不见的程澈。   “我已经来了。把他放了。”      “放,可以。等我们的婚礼一结束,他就自由了。”只是……我们的婚礼只怕不会这么简单的结束呢。齐天纪依旧笑容满面,神态中含着几分胜券在握的得意。      佳人记得昨天神父的话,然而此刻齐天纪语意不明的话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更加危险的讯息。难道他还有什么其他行动吗?她觉得背脊上升腾起了隐隐的寒意,手心里一片湿滑的寒凉。正在她却突听得一声古怪的鸽鸣从身后传来,心立时定了些。看来威廉的人也已经发现程澈了。      “……求你赐下清洁的心、正直的灵,不让私欲拦阻我们认识你的旨意,也不让软弱拦阻我们顺从你的旨意,如此,我们才能借着耶稣基督,在你的光中看见光明,在你里面得着真正的自由。求你此时此刻与我们同在,按照你信实赐福我们今日的聚集,从今时直到永永远远。阿门。”      牧师先生尽职尽责、一丝不苟的念完了冗长的祷词,按步骤进入点燃蜡烛的仪式。佳人一边点着眼前象征着新婚双方生命结成一体的合一烛,一边估计着威廉的行动是否已经成功。正当她心不在焉差点烧到自己的手时,身后却传来了大门开启的声音。      由于声音过大又来的突然,齐天纪也似是吃了一惊,转身向门的方向望去。佳人见状也回身观瞧,反正对她来说,这婚礼乱了套才好。但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佳人却是笑了出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好几天的程澜。身后还跟着一个红光满面的长髯老者。难道他就是那位傅先生?终于见到真容了。等等,他身上的长衫……有点奇怪?不,不是长衫是……那领子……似乎是和式的?   佳人魂游天外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找回思维后的第一个动作是先看了一眼程澈所在的位置。只见威廉已然是一脸笑意的站在那里正冲她挥手傻笑。      齐天纪此时倒是觉察到了佳人的举动,循着目光望去,就见程澈虽还在原地,周围他的人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笑得春花灿烂的洋鬼子。脸色变了变,余光扫过身边的女子,冷肃中却也带了一丝诡谲的笑意。      那笑意让佳人没来由担心,程澈现在应该已经安全了。他……到底还在打什么主意?无意识的咬了下唇,却毫无头绪。      “看吧,就说在这里能找到你牵牵念念的人嘛。要相信老人家嘛。”一脸得意的老者旁若无人的用洪亮的声音乐呵呵的说道。      程澜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身侧老者的话发生丝毫变化。目光掠过佳人停在了齐天纪的脸上。这个男人……从第一眼看到就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还隐约感觉到有些……亲切?程澜清楚的知道自己应该是从未见过这个“新郎”的,但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呢?那眉梢、下颌……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最近几年应该没可能的。那难道说……是9年前的什么人吗?      程澜就这样在自己前妻作为新娘的婚礼上陷入了思索,而身旁的傅老先生却是怡然自得的左顾右盼,当看到略显疲态程澈之后,就从衣服里抽出一张照片,一阵端详之后,拍了拍程澜的肩,“看来不需要我出马了。那小子看起来已经没事了。”说着手指指向程澈所在的位置。      程澜被他打断思路,抬眼白了身边的老头一眼,心道:“老头你才看到啊。”      一众观礼者不明所以的注视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好奇的观望着那一对新人。齐天纪此刻倒像是很享受众人的注视,笑眯眯的道:“程先生啊,迟到了哦!不过鄙人还是非常欢迎你能来参加我和佳人的婚礼!牧师先生,可以继续了。”      “佳人?!”沈佳人被齐天纪突如其来的拦腰一搂,思维还没有从刚刚他对自己的称呼变化上回过神。而圣坛后的牧师先生似乎也还没有从这突然的变故中找回神智,呆呆的没有说话。就在众人发愣之际,教堂的大门却又一次被推开了。      “嗯?”佳人听到声响第一个转身回头,却没有注意到齐天纪唇角浮现的那一抹冷笑。这次进来的人只有一个——是个女人。      “终于来了,时间刚刚好!”齐天纪没有言语,微挑了眉,抱臂悠然的看着走进来的女子。      秦婉贞一推开门就看到了中央过道上的轮椅,在轮椅转过来的瞬间,那张娇艳的脸却瞬间变作了狰狞。      “她是……三太太?”佳人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暗紫色的紧身露肩礼服裙,红唇如火的三太太她以前怕是连做梦都梦不来,可今天确实真的见到了。突然秦婉贞的目光射向她,确是比以往强烈数倍的凌寒。      佳人心下一惊,却立时恍然。“哦,她是齐天纪的相好,所以误会我是真的和他结婚。太好了,你就误会吧。大闹一场才好。”      “你……怎么……会在……这?”首先开口的声音沙哑而含糊,正是程澜。      秦婉贞闻言,未语先笑,却笑得诡异,“来找你……不,是来找你夫人的。”说着上前俯身,犹带着烟草的气息轻吹在男子耳边,确实让男子的眉锁的更紧了。      “她……她……她居然对程澜……?!”佳人的目光瞬时醋意弥漫。      “澜——”舌尖轻抵齿背,秦婉贞启唇吐出的是让佳人诧异的亲密称呼,女子特有的柔软语音,拖的悠长却依旧轻灵,尾音转了几转,在声音消失之后,余韵犹在。      “真像是在呼唤爱人啊。只是……那表情……”佳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本以为三太太是来抓齐天纪这个“负心汉”的,可是看现在的状况,倒像是找“老情人”叙旧啊。而这个“老情人”似乎、好像……就是程澜。这……怎么可能?算起来秦婉贞是程澜的姨娘啊。这也太诡异了吧。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哼,真好听啊!程、家、大、少、奶、奶——比三姨太好听多了,是不是呀?程大少!”身形微晃的女子似乎已经陷入了某种疯狂迷乱的境地,上前摇晃着轮椅中的男子,说着语意不明的句子。      “你……”佳人只说了一个字,秦婉贞的动作突然停了,目光定定的转脸盯着她,让她突然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沈、佳、人!”秦婉贞像是好奇似的上下打量了一遍佳人,唇角原本嘲弄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只剩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啧、啧、啧,真是长得好看呐!但是……我告诉你没用的……真是可惜了呢。哼——”转脸望向程澜的时候,笑容却是瞬间浮现,“澜——多像啊,你还记得吧?我嫁给老东西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还有这圣三一堂,还有……你,哈哈,哈哈,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笑声回响在安静的教堂中,空旷的让人生出阵阵寒意。      “婉……婉贞……你……不要胡闹……”程澜的脸色有些白,神色复杂的注视着眼前的女子。      “胡闹?!我就让你知道什么事真正的胡闹!程澜,你知道这么多年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啊,你知道吗?还有她——”秦婉贞的手直直的指向佳人,继续道:“凭什么?啊?!凭什么那么安然的让大家叫‘大少奶奶’?你看到了吧?还不是水性杨花的□?她比我好吗?啊?!为什么,为什么连看她的眼神都那么……哼——你太看不起我秦婉贞了。”近似呢喃的话语最后却是异常清晰的冰冷腔调。      “你……要做什么?”此刻的程澜感觉到了某种不妙,一边说着一边摇动轮椅向着秦婉贞的方向靠近。就在这时,秦婉贞却是敏捷异常的俯下了身,在站直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件东西。      “不要——”程澜破碎沙哑的声音还未落,一声巨大的枪声已经响起。紫裙女子手中的枪口对准的正站是教堂中的另一个女子,血样的红指甲在扣动扳机的瞬间没有丝毫的犹豫——女子的恨之所以强烈多半是源于恨的源头是爱吧。越是浓烈的爱一旦转变成恨,就越是一场劫难的开端——对他人的劫难也是对自己的。      间不容发的时刻,佳人眼前只看到远处幽深的枪口,耳边传来程澜的混喊却是遥远到仿佛是从天尽头传来。   下一刻,身子蓦地一重,无法阻止的朝着后面的圣坛倒了下去。      “啊——”足以穿透云霄的集体惊叫声在下一刻响起,接着是撒三奔逃的惊恐人群。清晰的痛感从后背传至大脑,同时传来的还有身前温热的感觉。沈佳人咬牙睁开眼,却见自己的怀里正抱着一个一身礼服的男人。      “你……”佳人伸手摇了摇那人的身体,定睛一瞧,却是自从婚礼仪式开始后一直不见踪影的程渊。      “程渊——你怎么样?啊?”佳人瞬间有些慌神,双手不安的在程渊身上四处检查,却在紧贴自己胸腹的位置,触到了某种温暖粘腻的液体。      “不——不会的——”佳人心下惊恐,却还是将颤抖的手从程渊身下缓缓抽出。触目惊心的红色让她蓦然睁大了眼,泪就直接落了下来。    44、第四十四章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红礼拜堂,层叠的白裙,燃烧的白烛,还有我再也找不回来的年少容颜……”      “你还记得吗?还记得自己当年是如何冷眼看着老爷子迎娶我的吗?哈哈哈……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是怎样的痛吗?澜?”      “我会让你知道的——让你知道什么叫‘心、碎’!!!”      “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呼——”,猛然间睁开眼,眼前还是熟悉的卧房。程澜抬手抹去额上密布的汗珠。这是第八次了吧,不,是第九次了吧。重复的梦魇,从医院回来后就一遍遍在脑海中上演。不,那根本就不是梦!那一切都是真的……即便此刻的他那么强烈的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个梦,梦醒了,一切都还会回归原来的样子。程渊没有死,她也没有受伤,婉贞……也没有开过枪……然而……一切都没有办法挽回了。腰部传来一阵阵强烈的痛感,程澜却像是毫无痛感一般木然的瘫靠在靠背上。      程渊死了……死了……死了!!!前所未有的空茫与悲伤在隔窗注视着护士缓缓盖上白布的时候突然间涌上心头。弟弟,留着一样的血的兄弟……就这样去了。教堂中,陷入昏迷前望向自己的那双眼,让他第一次发现那是一双和自己如此相似的眼。而那似是含着千言万语的一瞥——此生都会一直烙印在程澜的心底吧。      “真是的,太太也太过分了。”秦中推门而入,手上拿着绑带和药水。      程澜抬手在额角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纱布上按了按,没有说话,任由秦中帮自己上药,更换纱布。毕竟是亲生的儿子去世啊,丧子之痛再激烈的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吧。逼死娘亲的罪魁——苏锦绣也老了呢。看着在医院时哭晕过去的大太太,程澜突然觉得心中的恨也没那么强烈了。那一刻,他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娘亲,一个可怜的女人。      那一瞬心里强烈的震撼让他忘记了躲避迎面飞来的手包,却没想到被包里碎裂的香水瓶砸了个正着。最终是被大太太的娘家人连推带搡的赶出了医院。看来,人家是真的不欢迎自己。至于……同在一间医院的佳人那里……他没有过去。      只是轻微的挫伤,包扎一下应该就会好。但是……为什么不敢去面对呢?为什么?投也开始疼起来了。眉头深锁,声音已经沙哑到无从分辨,却海华丝开了口:“秦……婉贞她……”      “三太太她……她……”秦中眼神躲闪,不愿哎说下去。      “说——”   “听说被日租界的巡捕带走了。”秦中硬着头皮小声答道。      “日租界?圣三一堂坐落在公共租界……”轻眯起眼,程澜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凛冽森然。对于秦婉贞,此刻的他有着复杂的感情。仇恨有之,惋惜有之,但更强烈的占据心灵的是无法言语的愧疚与悔恨。欠下的债总有要还的那一天。这样说来,十年前对婉贞负心的自己其实才是这一切罪孽的源头,不是吗?唇角上扬,含着丝丝疲惫勾勒出并不属于欢愉的笑容述说出心底无尽的悲凉。但是那个新郎……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啊……      “少爷,上床睡会儿吧。回来这都一天一夜了,您的身体……”秦中战战兢兢的道。      “你下去休息吧。”程澜却只是摇了摇头,用口型说道。秦中忧心忡忡,却值得墨墨退出房门。      这到底是怎么了?老爷住院了,二少爷去了,大少奶奶要和别人结婚还受了伤,而杀了二少爷的人居然是三太太……这……到底是怎么了?秦中被这些纷乱的灾祸惊呆了,心里一边默念着菩萨保佑一边忐忑的觉得莫不是程家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吧,不然怎么会接二连三的出事情。不行,这个礼拜天儿他一定要去七里铺的慈恩寺上柱香求佛主保佑他家大少爷莫要再愈加什么灾劫才是。      “真是世道不平,鬼怪丛生呐。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秦中念叨着进了自己的屋。小院里又是一片寂静。      夜凉如水。   浦江岸边的青石板上,抱膝而坐的女子正一脸迷茫的注视着滚滚东去的江水。   “一去不复返……水如此,人亦如此。对不起,对不起,程渊。是我的莽撞害了你。”沈佳人攥紧了手,手心处精致美丽的钻石戒指硌的人生疼,却抵不去心中的痛苦。      “对不起,本想补偿你一个美丽的婚礼,现、现在……看……来时没、没希望了。对不起,佳、人。我……不该错过你的。这个……给你的。没、没机会给你亲自带上了……真遗憾……”程渊说着这些话时,不断流出的血把自己雪白的婚纱染上了那么鲜亮热烈的色彩,而前一刻还那么鲜活的生命征一点点流失着……会很痛很痛吧,为什么那么痛还笑得出来呢?为什么……愿意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呢?为什么呢?      “不值得的……一点都不值得……程渊,你现在在天堂一定也后悔了吧。后悔救了任性又莽撞的我,后悔就这样白白死去……那……你可不可以回来啊?”哽咽到异常含混的语音,说话的人早已经泣不成声。      又一次来到浦江岸边,往日种种上心头……心头像是被无数的大石压着一般,让人连呼吸的气力都快要失去。程渊濒死时的目光,秦婉贞疯狂的笑声,圣三一堂众人恐惧的惊叫,飞旋的穹顶,光影摇晃的同心蜡……她没有办法思考,她也没有见到程澜。齐天纪来过,被她三言两语挡了回去。脑子太混乱,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这是怎么了?!!!      脑后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她却希望这痛来的更强烈些,最好能够让她就此死去,也就不必如此哀伤。      现在整个大上海的大报小报上全都是关于“婚礼枪击案”的报道。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整个事件被记者们一只只“生花妙笔”渲染的既桃色暧昧又惊悚恐怖。正是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的绝佳谈资。事情如此出乎意料的发展自然也惊动了沈易、安如絮夫妻。      佳人在病床上被自己的父亲好一顿痛骂,同时也被禁了足。夜深了,派来监视她的云岫撑不住,睡着了,她这才从医院中偷偷溜了出来。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黄浦江边。还记得从洪帮出来的那个清晨,就是在这儿,程渊第一次对她笑的那么决绝、笃定,说着要让她做他的女人……      那时的自己又是怎样的想法呢?爱他吗?不。没有一点点好感吗?也不是。那……现在呢?对那个已然不再的男子,自己又怀着怎样的情愫呢?沈佳人自己也想不清楚。只是在心底里无谓的不断抗拒着那个冰冷的事实……无法面对的不光是大太太怨毒的眼,还有自己的心吧。手中的那枚钻戒,小小的,却沉重的让她无法活的哪怕片刻的内心安宁。      如今时局动荡,一家又一家的外国银行如雨后春笋般崛起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像沈家的如意钱庄这样的老字号依靠着老客户的关照生意虽还能维持,却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渐渐有了日薄西山的兆头。佳人的舅舅早年就去了南洋,现在生意做得大了,自己打理不过来,一早就和沈易说过好多次,想让沈易过来一起合作,也好和自己的妹妹好好聚聚。沈易也看好南洋的新兴商机,却始终舍不得自己一手创立的如意,对于小舅子的提议一直没有拒绝,只是一年年的拖了下来。      今年以来,钱庄的生意是越发的难做了加之时局不稳,老实本分缺乏后台的商人走的走、搬的搬,不少都离开的这个是非之地。沈易心里也渐渐起了变化,这半年来他已经在一步步计划着要全家搬去南洋,心里却还是有些犹豫的。不料突如其来的这么档子事儿,倒是让他不但打定了主意,还让他决定立刻启程搬家。他是真的没想到平日乖巧的女儿能干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时至今日,他还真有些后悔当日应允了大女儿,让她嫁到了程家。自己这个女儿的性子和年轻时的自己是像足的十分,用胆量有干劲,只是吃的亏少,碰的壁少加上年轻气盛遇事难免多了些冲动少了些沉稳。这事儿丢了脸面也就罢了,关键是还连累出了人命,还让自己受了伤……      现在这事儿弄得满城沸沸扬扬,还是尽早带着那个惹祸精离开的好。沈易心意已决,几日间已经把钱庄的往来事务处理的大半。只等一切处理妥当,就立刻走人。沈易傍晚来看女儿顺便通知了她自己的决定。七天后,这也太突然了吧!沈佳人听了父亲的话,吃惊的抬头正要说话,却见父亲理都不理她转头就走。让她的反对全都留在的喉咙里,沮丧的垂下了头。七天,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这可怎么办呢?       45、第四十五章      秋时的雨,最是缠绵。   今年上海滩入秋之后最大的一场雨已经下了半日却还在兀自下着。一脸憔悴的程家三少爷撑伞匆匆走来,身后紧跟着请来的茶师傅和扛房师傅。   一进门,吩咐院中的下人领了师傅们去忙灵堂上的事儿,程澈自己去了“夏芙苑”。大太太前阵子在医院照顾程远阳一直就没休息好,加上这突如其来的天降噩耗,彻底摧垮了程家大奶奶一向保养得当、引以为傲的身子骨。      请了大夫来家里诊治,说是忧思过度伤及肝脾,哀虑郁结导致血脉不畅,要卧床静养。可是这种情况下,苏锦绣怎能“静”的下来,食不下咽只是一径的流着泪,从最初的嚎哭到如今默默淌泪,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众人劝阻无法,最后还是程澈一咬牙,让大夫给注射了一剂镇定剂,这才让老太太睡了过去。他也抽出身赶忙去茶楼请了料理红白事的茶师傅。现在程家的状况,老的老,病的病,跑的跑,这治丧之事的重担就只有落在程澈肩上了。经验丰富的茶师傅冒雨帮着联系了扛房、棚铺、扎彩作坊,程渊的身后事就此总算是开了头。      供亲属吊唁的灵堂就设在程家的正厅。程澈见母亲还在熟睡,心下松了一口气,随即转回自己房内洗了把脸,刮了刮下颌已然冒出头来的大片青髭。随后,他谨慎的隔窗观察了一下院内,然后在自己的床前俯下了身,伸手掀开了一块不大的地砖,从中取出一小叠纸,揣进了怀中。收拾停当行至门口,程澈被院中追出的管家拦了下来。      “三少爷——三少爷——”老管家气喘吁吁,终于追上了程澈,“大太太醒了,说是梦见大少爷回魂,嚷嚷着要请人来做法事把大少爷的魂召回来。您倒是拿个主意,这可怎么办呢?”管家招架不住大太太的闹法,急的抓耳挠腮。      程澈闻言,略微思索了一阵言道:“您不说我倒是忘了。照例也是该请些僧人来灵堂念些超度、抚慰的经文的,对吧?”      “呃,对,是有这么一说。”管家点头应道。      “那你去回太太,就说我这就去慈恩寺请僧人来。顺便去客房叫上顾大夫,让他再给瞧瞧。还有灵堂那边,催着工人们紧着点儿干活儿,尽快把灵堂布置好。”程澈一项项说这儿,老管家在一旁呐呐的点头。      吩咐完了,程澈转身要走,回身时瞥见老管家微微佝偻的身影,不禁又转回头,情不自禁的说了句:“这些日子,辛苦您了!雨湿风凉的,您注意自己的身子。”说罢,匆匆出了门,留下老管家抬起混浊的双眼怔怔的望着门口好一阵儿,才颤颤巍巍的回身忙活去了。      程澈没有叫车,因为下雨路上的行人不多。在细雨中走了近一个小时他来到了城西的一处公园内,在一张湿漉漉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静静等待。由于自己的意外被铺,错过了上一次的接头时间,情报没有按时送出。组织上也失去了他的音讯。那日,二哥在大嫂的“婚礼”现场意外殒命,让他一时陷入了慌乱悲伤。第二日,他就振作精神去了法租界邮局附近的紧急联络用的死信箱——一个外文报亭旁的告示牌,看到了写有接头地点暗语。      今天就是他和上级接头的日子。手中的情报已经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送出。当然之后他还得去趟慈恩寺,请一些僧弥去家里为二哥诵经。      静静的坐着,望着伞角处连成一线的水珠滴溜溜的往下落,细密的雨幕中常绿的树木呈现出幽深苍翠的色泽。程澈想起早上在离开父亲的病房时,父亲说的话。刚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又皱紧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二哥的突然辞世对病床上的父亲无疑是晴天霹雳一样的打击。自从九年前大哥双腿瘫痪之后父亲的全部心血几乎都用在培养二哥上。这些年他看着二哥夜夜挑灯,闻鸡而起,刻苦学习经商,一步步渐渐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洋行负责人,上海滩茶叶行内青年一辈中的翘楚。不但实现了他自己的夙愿似乎也完成了父亲的期望。只是……父亲的期望……      程澈的目光变得有些散。父亲所……期望的……尽头是什么呢?虽然他对生意知之甚少,但是经常在宅子里见到二哥神色凝重的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虽然二哥平日里脸上就没什么表情,但是作为一母同胞的弟弟他能感觉到每次这种时候哥哥身上强烈的忧伤与不甘。那种时候,哥哥眼中烈火般燃着的恨意让他望着心惊之余也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心始终是惴惴的,不踏实却也不知道怎样可以帮到他。   为什么呢?!已经做得那么好了?!还不够吗?为什么……父亲的心……始终认可的是另一个?为什么非要一个成为另一个,超过另外一个呢?两个一起……不好吗?      原本最近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家里茶行的生意又被二叔控制着,二哥成了顺理成章的继承者,要扛下复兴家里的生意、夺回茶行的重担,但是如今……二哥不在了……   “澈儿。我决定了,家里的生意也就剩下洋行中与茶叶无关的一小部分了。从今往后你来接管一切事务。我……不在了之后,你一定要把家业挣回来,绝不能让你二叔那个卑鄙小人得意。我程远阳完了,还有我儿子呢。哼——”程老爷虽然脸色蜡黄,说出的话却依旧是不饶人的决绝。      “爸——”程澈垂着头好一会儿没言语,抬起透视却是清晰而坚定的说道:“我拒绝。”      “你……”程远光的目光中怒气乍现。      “我不适合做生意。如果硬要交给我的话,您的心愿就没办法完成了。二哥尚且无法让您的完全满意,我……就更不可能了。”程澈平静的继续说道:“父亲,这一点其实您比我更加清楚吧。所以——我会找到大哥,尽快说服他来医院看您的。”      程澈说完话,转身离去。程远阳的声音带着诧异在儿子将要跨出房门的时候传来——“澈儿……你!”      “爸——二哥已经……不在了。有些东西,您就试着放下吧。大哥他……就算您自己不承认,这么多年了,在生意上,您心里认可不还是始终只有他一个人吗?”程澈转回头,望着病床上的父亲说出了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底的话,眼神清澈明亮,宁静中蕴着浅浅的哀伤。   程远阳一愣之下,心头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这个最小的儿子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长大了,而且似乎比他的两个哥哥看的还要透彻。”看来也许我可以安心的走了,只是……那个人……他真的会来见他吗?      程澈其实也不确定,甚至他现在都不知道大哥到底住在何处,但是他一定要找到大哥,还要把大哥带到父亲面前。也许……他该去找一下大嫂……      “笃、笃、笃”有节奏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头戴礼帽的魁梧男子自然的走到长椅前,坐了下来。   “先生,有火儿吗?”男子从怀中掏出金色的烟盒,用低沉的语音启唇问道。   “没有洋火,打火机可以吗?”程澈神色自若的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寸许的银色打火机,帮男子点燃了香烟。      雨还在下着,没有一点停歇的迹象。   沈佳人和沈伊人两姐妹并排坐在窗前望着布满雨珠的窗玻璃出神。在那场以悲剧收场的“乌龙婚礼”中,佳人只是倒下时被圣坛的木板刮伤了手肘撞伤了后脑勺,在医院呆了两天半就回到家里了,不过父亲对她和妹妹的看管却是一点儿没有松懈的迹象。现在她们两个是被彻底禁足在家了。      一整天哪儿也去不了,反倒让佳人的脑子渐渐冷静了下来。她已经将那场婚礼之前之后的事都回想了一遍。还有被卷进这件事中的人——程澈、伊人、三太太秦婉贞、程澜、齐天纪还有程渊和她自己……      有些人的出现解开了她心中的疑惑——比如齐天纪的露面让她知道了时间的额幕后主使,但是却产生了新的疑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的人的出现却是让她大吃一惊——比如秦婉贞。在这位程家三太太举枪射向她的时候,心里是怀着怎样强烈的恨呢?这恨又是因为什么儿产生的呢?      回想起三太太在教堂里奇怪的言行,她虽无法了解全部隐情但至少让她清楚了这个程家三姨太和程家大少爷之间应该是有一段尘封的过往。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现在终于有些明白自己在程家住时每每和这位三姨太擦身而过时心里被什么总会蓦地一凉,被那样一心一意的恨着,即使是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体也会有所感觉啊。而且关键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婚礼现场呢?!总不会是买菜的时候偶尔路过吧。      齐天纪……果然还是我大意了呢。想到这个男人,沈佳人不由觉得心头弥漫起浓浓的寒凉之意,像是背后有一双冰冷的眼正死死的盯着你,让你动弹不得,无处可逃。她隐隐的感觉有一张看不到边际的大网正从天而降,慢慢收拢,将所有人都罩在网中,挣脱不得……      夜幕降临的时候,齐天纪的轿车悄然停在了华夏医院门前。一身洁白色西装的齐天纪没有撑伞,下了车一步步缓缓踏上了住院楼前的台阶。      “是时候去见见那位‘世叔’了。趁着他现在还没翘辫子……呵……”       46、第四十六章   “你是说……渊儿的死是你一手策划的?!!”程远阳虚弱的躺在病床上,面对眼前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心中的凄凉无法言喻。      “哦,这个……只能说是个小小的意外。”齐天纪翘腿坐在病床前,沾染了雨珠的黑色牛皮鞋随着腿部的抖动微晃着,神情悠然的惹人憎恨,“本来是打算让你家那位大少奶奶……”      齐天纪比了个歪头吐舌的死人样子,有继续述说:“谁让你那两个宝贝儿子都被那个女人迷得不行。本来是想让他们和我一样尝尝痛失重要之人的滋味,真是……可惜了。没想到那平日还挺冷静的程渊却是个……大、白、痴,为了一个女人,居然就把自己的小命儿赔上了。我本来来打算着等程叔叔你咽气儿了以后,让程渊那个傻瓜亲眼看着程家的家业一步步从他手里落到我手里,让你那傻儿子也尝一尝当年你让我父亲尝到的所有痛苦。可惜啊——”      齐天纪一边说着一边欣赏呃注视着病榻上老者痛苦、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好笑表情,心中无比畅快。十年了,他的精心筹划、完美布局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此刻他的心中那个衣着破烂的小男孩正在仰着天疯狂的笑。他会把眼前这个男人加诸在自己父亲、母亲身上的屈辱、痛苦加倍的讨回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话真是太TM对了!不过,他可没有傻傻的坐等十年,他的恨也不允许他等那么久。他的计划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你……你到底……想、想要干什么?”程远阳的记忆被拉回到许多年前,混浊的老眼中闪动着惊恐、茫然的神色,那样子像极了被猎人攥在手心的小麻雀。眼前的男子是那个人的儿子?也就是说……他是……她的孩子?!不,不会的!不会的!!      “怎么?害怕了?!”齐天纪站起来,俯□,与他近在咫尺的对视,夹带着烟草气味的鼻息喷在老人的脸上,引起了老人轻微的呛咳。齐天纪却紧紧的盯着他的双眼不放,似乎要捕捉到他眼神每一瞬的变化,并从那惊惧不安的眼神中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快乐。齐天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兴奋的叫嚣着,血液灼热的沸腾着,这么多年的苦涩与痛苦,母亲忧伤的眸子,父亲死时扭曲的脸……那一幕幕每日每夜折磨着他的梦魇似乎在加上了眼前这个濒死的老人惊恐的双眸后,就变得不再可怕,反而妙、趣、横、生了起来。      “算了,反正也是个白痴,死了就死了。老东西你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对了,那个瘫子还是算了。那天在自己“夫人”的婚礼上,看自己辜负的女人开枪射杀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应该已经让他吓得崩溃了吧。而且九年前为了挑拨他们兄弟反睦,我的本意也就是想让程大少受点儿小伤,却没想到你那位二太太出手还真是恨。要么说‘最毒妇人心’呢,还真是一点儿没错。既然已经是个没用的废物了,我抢了他的女人有废了他的腿,也差不多够了额。哈哈哈——别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我好害怕的。”齐天纪双手抱臂故意作出瑟瑟发抖的样子。嘴角却是咧到了耳根。      “九年前那场火灾……难道……”程远阳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瞬间被子弹命中,窒息、剧痛!      “还真是老糊涂了。我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还不相信吗?你夫人和那个我帮苏锦绣雇来男人从头到尾都什么也没发生啊。至于苏锦绣干了什么,你自己好好想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啊——说了这么多话,嘴都有些累了。长话短说吧。看你这样儿,也没几天活头了,好心的提醒你一句——还是快点儿交代后事吧。就让那个我给你送回来的那个小子接手生意吧。反正你现在也没多少生意了。然后我会让他生不如死的倾、家、荡、产的。您就放心的……去吧。”齐天纪微眯了眼,笑得危险又狡诈。      程远阳颤抖着手抓紧了自己的胸口,急促的喘息着像是分辨不出眼前的男子究竟是人还是恶魔。      齐天纪欣赏完程远阳的丑态,抬腕看了眼手表,转身离去。这真是个美好的夜晚!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忘记这个美妙的夜晚的。走出医院的时候,他发现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与地只余下漆黑。      “冤孽啊……冤孽……”程远阳喃喃的自语,梦呓一般。但双目却是圆睁着的,没有焦点。夜,还很长……      雨后初晴的早晨,空气清新。沈公馆的门前响起了清脆的门铃声。   “程澈?你来了啊。那个……伊人今天有课,不在。”佳人下楼来瞧见来人有些诧异。      “恩……大嫂……我是来找你的。”提到伊人,程澈的来桑拿和那个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有些不连贯的说道。      “找我?”佳人有些茫然。抬手示意程澈先坐。转身去冲了茶,端到他面前,自己也在他对面做了下来。      “你二哥的身后事……”佳人起了话头却又觉得不妥,一句话只说了一半,话音落在半空中……兀自悬着。      “哦,是我在操办。灵堂就设在二哥原先住的‘寂萧苑’。嫂子你也去送送我二哥吧。”程澈面对着沈佳人宁静的脸,心里一下子放松了不少,话说的恳切、真诚。      沈佳人听得却是心中一痛。程澈不怨她,她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不过吊唁,她一定会想办法去的,“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只是……很多人怕是不想见到我去吧。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去的。”只是要想个办法不会带去麻烦才好。      程澈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这几天母亲出了呼唤大哥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咒骂眼前这位大嫂了。母亲是把二哥离去的所有罪责都归咎到了她身上啊。其实他才是那个害了哥哥的罪魁啊。要不是他,大嫂也不会受人威胁,被迫出嫁。父亲母亲也不用遭受丧子之痛……对了,父亲,程澈这才记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开口言道:“大嫂,那事儿是我的错,与你无关,你千万不要自责。我这次过来找你,是要问你我大哥他现在住在哪里。实不相瞒,父亲他……我希望大哥可以去见见他。”      程澈提到程澜倒是让佳人想起了自己之前的怀疑,她思索了一下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地址,能不能说服他就要看你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作为交换,你得给我讲个故事。”      “讲故事?!”程澈一呆。      “讲一讲你大哥和三太太秦婉贞之间的故事。我想你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吧?”佳人直截了当的说道。      “这个……”程澈皱了眉,有些拿不准主意。十年前的那段旧事在程家是一段不能言说的秘密。但是……那天婚礼上三姨娘的表现……多少也让人看出了几分苗头,“好吧,我说。其实事情说起来也很简单。”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秦婉贞当年是和我家有生意往来的一家小茶行的老板的女儿。大哥那是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在课业之余帮着父亲打理生意了。一次去秦家茶行收货款时认识了秦婉贞。那时候的三姨娘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人长得漂亮又会打扮,真真是娇俏如花。据说眼光也是高的吓人,追她的男人能一直排到街对过儿,她却好似一个也看不上眼。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她居然就喜欢上了比她还小好几岁的我大哥。我大哥也对她动了心。她也就时常来我们家玩儿见着了我父亲。一年之后,大哥就向父亲提出了要娶秦婉贞过门。父亲一听勃然大怒,把年少的大哥关在屋里。一个月后,秦婉贞就进了程家的门,成了我们的姨娘,程家的三太太。之后靠着我们家的扶持秦家的生意也逐渐兴隆了起来,直到她父亲几年前病逝,母亲改嫁,才关了生意。”程澈陷入了回忆,这些事儿其实大多是他听下人们背地里说的,毕竟那是的自己还小,记忆已然模糊成光影交错的模糊画面了。情况也大致就是这样。   佳人托着腮,静静听完,好半天没讲话。      “大嫂?”程澈见佳人的表情有异,心下惴惴,想着自己是不是就不该说。      “哦,谢谢你。我这就把程澜的地址写给你。稍等一下。”佳人回过神,起身走上了楼。      三四分钟之后,手里难着一个字条,佳人一脸平静的走了下来。把纸条交给了乘车额。程澈也不耽搁,其实告辞离去了。      “少爷,都三个小时了,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是不是想少奶奶了?要不我去趟沈公馆?”秦中打扫完院子,回到屋内,见程澜还在对着张纸发呆,不禁说道。      “想?又有何用?”他和佳人现在还真是“相见不如不见”,他和她心里都有一个跨不过去的坎儿啊。程澜放下了手中的宣纸,闭目靠在了轮椅上。      “这……像,真像……”秦中拿了抹布擦拭书桌,却在看到那张纸上画的人之后,停下了动作,目不转睛的盯着画中人看,嘴里不住的念叨着。      程澜闻声睁开眼,打量着秦中,试探的问道:“秦叔,你也觉得这个人面熟吗?”      “是呀。您瞧这眼睛,这额头……多像啊!”秦中有些激动的语无伦次,抓呃手中的宣纸哗哗作响。   “秦叔您的记性真好。回想起来您见祁叔的次数应该还没我多呢,居然这么快就认出来了。”程澜有些汗颜,想当年自己跟着祁叔学习茶叶知识,朝夕相处,如今却是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想起来。      “祁……叔?哦——少爷您说的是祁先生吧。对呀,桃枝不就是嫁给了那个男人吗?这么说起来,这眉毛还真是和祁先生一模一样呢。”秦中闻言恍然。程澜却从中听出了一些端倪——敢情秦叔说的相像不是说祁清鼎?!桃枝?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秦叔,桃枝,是什么人?”程澜小心的问道。      “哦,桃枝啊……”秦叔树皮一样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忸怩的神色,顿了顿才说道:“那还是少爷你出生之前,府里有个厨娘叫桃枝,她呀,为人热心,心肠好,长得也俊。后来,后来……”秦叔的声音转成了落寞,“后来她嫁给了茶行的二老板,也就是少爷您说的祁先生。”      程澜看着秦叔一系列的表情变化,心里不由得猜测秦叔年轻的时候怕是暗暗的喜欢过这位桃枝姑娘呢。不过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理了理思路,他继续问道:“那你知道后来祁叔去世后,这位桃枝姑娘去了哪里吗?”祁清鼎在程澜九岁那年离开了程家,两年之后就离世了。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哎,一个女人家又带着一个孩子,还能去哪儿,遍买了房产还债之后就在愚园路的巷子里租了个亭子间过活儿。哎,想起来也怪可怜的。想当年那房子还是我托人帮她们娘俩儿打听的呢。”秦中说着眼中似乎闪过了零星的泪花。      “哦?!那……秦叔你现在还记得那巷子怎么走吗?”程澜有些紧张的问道。      “记得,记得。就是不知道那里现在变成什么样儿了。”秦中依旧沉浸在往事中还没回过神儿。      “那……您现在能不能带我去看看。”程澜的话让秦中吃了一惊,却没有拒绝。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说实在的,这些事儿,不想起来到了罢了,但今天他回想起了,还真想去那里再看上一眼。       47、第四十七章   过往,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齐天纪,这个男人的突然出现,令许多人回想起了自己某段尘封在时间回廊中的过往。      程老爷如今躺在病床上,对于他来说这种被迫的回忆是痛苦的,无比痛苦。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终生都不再去回忆那段过往。脑海中刚毅洒脱的男人气愤的控诉、温婉秀美的女子眼中闪现出入骨的恨与憎……那两张脸不断地交错闪现,让他觉得自己只要一闭上眼,脑子就像是要炸掉了一样。他很累、很困,但那些过往不让他阖眼,不让!!朦胧中男子和女子的脸重叠在一处,渐渐的融合,融合成一张冷笑着的脸——是那个叫做齐天纪的男人的脸。猛然间睁开眼,额上的虚汗浸透了枕巾,程远阳的眼中是深深的惊恐。      人一辈子做的错事多了,死之前总是会害怕下地狱的。齐天纪的出现就像是索命的黑白无常,让程老爷内心的恐惧加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没想过悔改,也不回去后悔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要不是他够心狠、够绝情,他也不会有今天,不会挣下程家那浩大的家业,不会拥有如花的美眷,富足的生活。他是个商人,商场上可以相信的只有自己。背叛、陷害,又能怎样,只要能笑到最后,谁会在乎中间的过程是否龌龊?!不,他不后悔,他只是……有些害怕。不过,也许往年里该多给寺庙里捐些布施的,也许……      秦中早已过了会对女人动心的岁数,但想起桃枝白净的脸,清澈的眼,虽然已经隔了那么多年,却依旧觉得心跳快了几拍。再想起她后来日子过得那么辛苦,心里着实为她叹一口气——真是苦命的女人。      程澜的轮椅行进在凹凸不平的弄堂里,他一刻都不敢大意的拨动两侧的滚轮协助身后的秦叔控制着轮椅的方向,灵巧的避开狭小弄堂两侧住户堆积的煤球以及其他杂物。这么多年过去了,程澜心里也不知道这里还能找到些什么,但他愿意来看看,毕竟这里有可能是那个奇怪的男人曾经生活过、成长过的地方。在还没有搞清楚这个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之前,他愿意先去了解了解他的过去,重要的是“他”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那一日的婚礼,姑且称之为“婚礼”吧,给程澜留下的最深刻印象除了程渊苍白的脸、佳人血红的婚纱就是那一双新人的神情了——一个完全不像是新娘的“新娘”和一个完全不像是新郎的“新郎”,还真是特别的婚礼呢。对于佳人,望向她,仅一眼,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但是那个男人呢?那个有着让他熟悉的眉眼的男人到底想干什么呢?他的目标是佳人……还是程家呢?他……突然很想要弄个清楚。      “不认识啊,哦,哦,打扰了。”秦中从临街的一扇门口退出来,前面一家门廊上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正在摘菠菜。秦中瞧着老人的岁数,觉着有戏,遂上前探问道:“这位大姐,问您打听个人。二十多年前有个名叫纪桃枝的二十多岁女人带着个孩子租住在对面那里,您知不知道啊?”说着手指向记忆中那房间的方向。      “二十年前的事儿谁还记得啊。”老人略显不耐的抬起头顺着秦中所指的方向瞧了一眼,继续低头在报纸上摘菜叶子。      程澜见状滑动轮椅来到老人近前,从怀里抽出那张画,递到老人面前道:“老人家——您……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老人对程澜沙哑的声音吃了一惊,不禁抬眼观瞧,只看了一眼,老人就说道:“这个人啊……见过啊!”      老人的话说的如此自然,倒是让程澜和秦中愣住了。似乎是注意到了程澜的惊讶,老人迅速的把拣好的菠菜揽进自己的围裙,把铺在地上的报纸拎起来,拍了两下上面的浮土,把刚刚冲地的那一面翻上来,指着上面不小的一张相片道:“不就是这个人嘛!”      程澜定睛一看——可不是吗?不但有那男人傍边一张更大的黑白照片上佳人正浅笑盈盈的望着自己呢。程澜苦笑着接过报纸,哭笑不得扫了眼两张照片旁边那个耸动的花边标题——“情人教堂怒拔枪,影业大亨鸳梦暂碎!小叔舍命救前嫂,沪上名媛婚礼惊魂!”      这题目还真是——又臭又长!《晨报》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连这种消息都可以上三版了?程澜翻动着报纸,心不在焉的替这家报馆的总编感到惋惜。秦中却是在看到上面少奶奶的照片后,眼睛都睁大了一圈,心里无不担心的望着程澜。虽然他认不得几个字,但是在他小老百姓的认识里这男人和女人的照片登在一起上报纸,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何况那日的事儿,他多少也听小姐说了些,对于少奶奶的做法,他还是不太赞同的。      “少、少爷——看来这儿没什么人认识她们了,估计她们当年并没在这儿住太久,我们……还是回去吧。”秦中迅速的说着,想要转移程澜的注意力。      程澜抬眼瞧着秦中担心的神色,不禁莞尔,却也没说什么,轻点了头,表示同意。他刚刚就感到腰部传来隐隐的酸麻,看来这个破身体又要和他闹意见了,所以早点回去也好。      回去的路上,倦意染上青白的俊颜,程澜耐不住连日的无眠和这趟颠簸的出行不觉间渐渐睡去。行至院门前,秦中却俯耳唤醒了自家少爷。程澜微带了睡意,朦胧的眨了眨眼奇怪的望向秦中。注意到秦中的目光比没有看着他,而是望向门口,程澜也转眼看向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此刻手里正拿着一张和程澜手中一样的报纸,她正是《申报》的副刊编辑季烟茹。      “原来……是编辑大人大……咳……大驾光临。”程澜看清来人,敛了倦意,笑得和煦,迎上前去,“等久了吧,来,快……咳咳……快请进!”话说的有些多,喉咙有些痛,程澜握拳轻咳,却依旧笑着。      那笑容中的熟悉的暖意让季烟茹有一瞬的恍然——好久没见他了。原以为透过稿纸上的字迹、墨香中的故事默默想念就足够了,可是……连着看了三天的报,她还是坐不住了。软磨硬泡的从沁然那里要来了地址,中饭都没顾上吃就径自跑了来,却是没人在家。终于见到了,却不是她想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没发生似的——他,依旧那样温暖的笑着,就像月余前在医院初见时一般。清雅、淡然的笑意却蕴着温暖,与他笔尖凄美哀婉的笔触那么的不同,却又结合的天衣无缝,让她为之沉醉,不愿醒。      那个女子,比她美,比她俏,最重要的是她比她幸福,因为她看得真切——他,爱着她。在见过她之后,她再读《葬爱》的时候总是在想——她和他的爱是不是真的就如同小说里的那般美好到无需只言片语,静美到两两相望便可天荒地老。心里是不愿承认的,却强迫自己去接受,去祝福。只恨相逢比卿晚,无可奈何有情天。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原来那时候你和她已不是夫妻?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别人的婚礼上?为什么……你还可以笑的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她鼓足勇气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只为求一个答案。      既然故事终究只是故事,那……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只一次,我定不会像她,定不会负你!季烟茹来的路上是这样想的,然而此刻她却有些茫然了。      茫茫然的跟着程澜进了屋,秦中沏了茶。程澜抿了一口,从抽屉中拿出一叠稿纸,“既然你来了,就替我省了邮票钱了。”说着把前段时间写好的稿子递给了季烟茹。      季烟茹伸手去接,却不料自己受伤还拿着报,只得放下报纸接过了稿子,她的目光不敢看程澜只得低头瞧着桌面,看到报纸上那赫然的照片,她突然又鼓起了勇气,抬头,却只是问道:“程先生……我可以叫你程澜吗?”      “当然。”程澜点了点头,又端起了手边晶莹白洁的茶碗。幽幽的茶香沁心暖胃,多少缓解了些身体上的疲惫与不适。目光淡淡的划过报纸,神色悠然的沉醉在茶香中。      季烟茹的目光又一次回到她带来的那张报上,又溜了眼程澜手肘下那份一模一样的报纸,终是在沉寂中先开了口:“程……澜,那个报纸上……”      “报上所言未必都是真的。咳咳咳……”程澜的声音很低,但这句话却是一起说了下来,虽然引起了一阵呛咳,却不给她打断和反驳的机会。      季烟茹惊讶的抬头瞧他时,依旧看到的是那张笑脸,他此刻的笑意中似乎还透着令她匪夷的自信与笃定。季烟茹把什么都想到了,她甚至准备了一肚子安慰的话,然而现在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料到了一切,独独没有料到他的态度……头昏沉沉的,转成了一团浆糊,她有些慌神,只得端了茶碗一口接一口的喝茶。      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人相对饮茶的细碎声响,气氛安静的让季烟茹觉得尴尬不已。就在这时,秦中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少爷!门外有有人来。”      “呦,今儿什么日子啊?我这儿倒是客人络绎不绝啊!”程澜在心里打趣,却也觉得奇怪,来的会是谁呢?屋外的秦中倒像是猜到的他的心,紧接着的一句话就解开了他的疑惑。      “少爷,是三少爷来了。说是要见你。你看?”秦中尽责的问道。      “让他进来吧。”程澜没想到程澈这个时候回来见他,但是他也明白程澈这个时候不会无缘无故来见他的,一定有什么事。所以他没有思索就说到,却在说完之后才想起来这屋里还有位季小姐在呢。      “哦,既然你这儿有客,我就先告辞了。”季烟茹见状忙顺水推舟的起身告辞。   程澜见状也不拦着,转了轮椅送到屋门口,挥手送走了季烟茹,顺势把手伸到后腰处按揉了几下。再抬头时,一身黑衣的程澈已经匆匆向他走来。       48、第四十八章   这些年程澜避世蜗居在寒芜苑,与程澈见面的机会不多。所以程澈进屋的时候,借着光线程澜仔仔细细的把眼前这位异母小弟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当年那扯着自己的手放飞纸鸢的小小少年已然长成了大小伙子。依然是记忆中那张线条柔和的娃娃脸,只是因着连日的奔波劳碌下颌略显清瘦,却也恰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出了几分刚毅。      正是午后休息的时间,拎了沸水入屋正要沏茶的秦中被程澜打发了回屋小睡,屋里就只剩了他和程澈。      执壶添茶,叶细如针,茸色淡黄。银泉坠落,水雾升腾。浅而薄的水气弥散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中,相对的兄弟二人静静的注视着黑漆桌面上那莹白绘素梅的瓷盏.      沸水入盏,芽叶竖悬,继而徐徐沉落,复再升再沉,三升三落。清高、幽淡的茶香渐渐浮出,汤色转黄,澈如初始。双手托盏,程澜将冲好的茶置于程澈面前,淡淡的开口道:“虽非‘贡尖’,却也算是今年秋茶里君山茶中的上品,倒还喝得。尝尝吧。”      程澜音低若微,然四下无声,程澈听来就如眼前初沏的茶,有种温暖的味道。他有多久喝过这君山银针,又有多少年不曾喝过大哥亲手沏的茶了?举盏轻啜,确是好茶,唇齿间俱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自那日以来的第一丝笑意不觉浮现在嘴角。      “好茶……果然是好茶……”程澈呐呐的赞道,其实他心里想赞的又何止是茶。大哥冲茶的手艺自小就是家里最出色的。十几岁时冲出的茶就能够让家里的老师傅饮得直竖大拇指。      “这还是前几日沁然那丫头带回来的。说是……咳咳……说是跑了七八家才淘了来的。正好让你赶上了。说起来从小家里也就你们俩独爱这君山银针。”程澜抿了口茶压住咳声,欣然望着程澈。      “大哥……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记得……”程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一句话说道句尾,声音竟是有些哽咽,眼角、鼻端都隐隐涌上了阵阵酸意,低头又喝了口茶,再抬头时眼中竟已是一片朦胧。眼见着二哥走的时候他都没落泪,然而此刻他有些抑制不住,也不想去抑制……      犹记年少时,老宅的堂屋里,三人围坐桌前,龙井、碧螺春还有这君山茶的香气若混若离,少年们笑声响亮、眼眸清澈。父亲抱了小妹进来,挨个儿尝过他们泡的茶,好的赏块儿糖,不好的就在屁股上不轻不重的拍上一下。光阴如驹,物是人非。童年的美好时光一去不返却永难忘怀。可是……二哥已经往生,大哥也不复那时的强健,岁月为何如此残酷?      “瞧你说的。这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也不该忘的事儿。茶虽不是吃食,不能耐饥解饿。然只要人还有那份爱茶、饮茶的心,无论多难的处境,就都不会失了心气儿。多难的坎儿也就都能跨得过去。”双目相对,程澜缓缓道来,眼中竟也有了湿意。      这话,程澈不是第一次听到,其实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听过多少次了。这是父亲最爱说的一段话,从小到大,他听父亲说过许多许多遍。如今父亲病卧在床,听到大哥沙哑低浅的说着这段话,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小小的手触动着,既痛又暖,既伤又喜,说不出的杂糅着,交织成一颗颗泪珠,坠在茶盏中。年少时喝茶,只尝到其中的清甜、甘醇,就此爱上。长大后,才品出了其中的苦与涩。茶之百味,确如人生。      止不住泪,程澈干脆放下茶盏,静静哭了一会儿。程澜也不说话,静静的喝着自己的茶。程澈再抬起头时,心中像是放下了沉重的包袱,来之前的犹豫与担心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他面前的还是那个大哥啊!那个无论他想要什么,都会答应他的大哥。他还有什么课担心的呢。      “去见见他吧。他……怕是也没有几天了。”程澈的语气里有浅浅的央求和淡淡的劝慰。      程澜闻言脸色微变,唇角微微抿紧了几分,低头,饮茶。程澈也不催促,低了头,为自己的杯中添了水,慢慢啜饮。      “我这个样子……只怕他……不愿见我。”程澜的语气自嘲中有着浓的化不开的苦涩。      “他……只是不甘心。”程澈的目光掠过程澜的轮椅落在桌面上轻叹道,“就像二哥不甘心永远比不过你,所以恨你。他是不甘心自己培养起的优秀儿子困于轮椅,他想再试一次,再造一个大哥,然而二哥终是无法让他全然满意。而他越是不满意二哥,就越是对你冷酷,他是恨自己吧。其实……被他看在眼里认可的那个……至始至终都是大哥你,从不曾改变过。所以……即使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也去看看他吧。以后,或许就没机会了。”      程澈的话像一颗颗水珠溅落在程澜的心湖,激起片片涟漪。是这样吗?怎么会?怎么会?那个人……恨了那么长久的岁月,这一刻程澜却分不清自己对那个人到底是抱着怎么样的情感。去吗?不,那不就等于是原谅他了?!母亲的伤悲,母亲的离去,不,不可以原谅,不可以!……不去的话,就可能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就像二弟,别说喝茶就连冷脸的擦肩而过也不可以了……真的不去吗?      “……我去。”程澜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程澈脸上显出了欣然的笑容。      “我就知道……来,大哥,我帮你添水。”程澈伸手揽过了程澜的茶碗。脉脉涌动的亲情在这一刻让他们彼此都觉得不再孤单。      “嘶——”程澜忍不住轻抽了口气,双手紧紧的攥住了蓝衫按在双腿上。前一刻还安静到了无生气的双腿此刻已经像活了一样,一抽一抽不规律的动了起来。隔了衣衫程澜却依旧能够感觉到肌肉的僵硬抽搐。糟了!程澜心里暗叫,却完全无法控制住这双属于他的腿。      身子被双腿幅度越来越大的痉 挛连带的倾斜着向下滑落,程澈也渐渐觉出了他的不对劲,忙起身走到了他身边,扶住了程澜微微颤抖的身子。,语带焦急的唤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程澜艰难的摇了摇头,在程澈扶助下坐稳了身子,额上的汗沿着脸颊滑落,瞬间苍白的脸色,看的程澈揪心。程澜的气力已经控制不住此刻越加“活跃”双腿,只得无力的望向一旁的床铺,程澈立时会意,正要推动轮椅,然而他松手的瞬间,程澜的身子却迅速的往下滑落,惊得他立时抱住了自己大哥,回身望了眼床铺,又看了眼大哥痛苦的神色,程澈一俯身,一只胳膊穿过程澜的双腿,一只揽着他的背,程澜明白了他的意图,一个“不”字刚出口,“用”还含在嘴里,而程澈已经稳当的抱起兄长向床铺走去了。      让程澜平躺在床上,程澈学着程澜刚刚的样子坐在床百年帮他按揉着兀自扭动的双腿,手底细瘦的腿,清晰的骨头,让他心里一阵酸楚,突然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大哥已经生活的这么不容易了,程家的担子不该在落在他那么单薄的肩上。他虽不擅长,但也许应该试试。程澈按在思索,决定晚上去医院先告诉父亲自己的决定,当然,还是要让他们见面的。只是……程家……就由他来替两位哥哥抗吧。      程澜虚弱的喘息着,眼睛却是望着眼前的弟弟,一阵阵窝心的暖意让他忘记了言语。刚刚那短短的几步,倚靠在弟弟的怀里。感受到他强壮的臂膀,宽阔的胸膛,左胸出一下下稳定的心跳,他才真的感觉到这个弟弟……真是长成大人了。让他可以去安心倚靠。这感觉——真好。      “谢谢你,小澈。”双腿渐渐恢复了平静,程澜说的动情,程澈一边帮兄长改好被子,一边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腼腆的摇着头。一脸担忧的望着他。      “我没事儿了。吓着你了。看来今天是不行了,明天吧,我明天去医院看他。”      “那大哥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接你。”程澈心下稍安。      “不用,你忙你的。我知道是哪一家,让秦叔送我去就行了。咳——”程澜望了眼他臂上的孝纱,心知这几日家里头他要忙的事还不知有多少。      “……”程澈闻言不语,片刻后了然道:“大哥……其实一直都在暗中挂心的吧。”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程澜被说中心事,脸色稍显尴尬,不好意思的背过了脸,只余后脑勺对着程澈。程澈见状却是越发的肯定,心里对大哥和父亲的见面不由充满了期待,起身告辞,直奔医院而去。   却在一出门的地方看到了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沈伊人。      自从程澈被救出后,一直没有去见伊人。他心里已经有自己的盘算。现在他做的是要掉脑袋的事儿。经了这事儿之后,他不愿日后再因为自己让她担惊受怕,甚至遭遇险境,本想着忙过二哥的丧事,就去找她说个清楚、做个了断。但却不料竟在这儿见到了她。      伊人这日下午没有课,本就打算着偷偷溜去程家看看程澈,中午打电话回家,听姐姐说程澈去了姐夫那里,她就直接跑来了。怕打扰他们聊天,她就在外面等着,果然给她等到了。       49、第四十九章   这一年的秋天看瞅着就要过去了。   晚秋的夜,清寒、阴冷。夜风吹在人脸上,是透骨的凉。程澈竖起衣领,脚步走得更急了些。对于他来说,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他要赶回家去,不是回去睡觉,虽然此刻的他已经身心俱疲。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去,到灵堂上,守一夜灵。      此刻程澈的心比这深秋的夜还要寒凉几分。下午的时候,他冷语寒言的结束了自己和伊人的牵连。然后心里空落落,茫茫然的走回了医院,就看到父亲憔悴的脸。对于自己改变主意要接手程家的家业,父亲的反应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并没有应允他。早知道,他昨天就该答应下来的。他不清楚是哪里不对了,但他感觉父亲的想法似乎在一夜之间有了某种他说不清楚的变化。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似乎一直在用锐利如刀的眼神打量着他,却终是什么都没多说。      伊人回来的时候沈佳人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一进门就上楼回了自己屋,晚饭都没下来吃。佳人洗完澡,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敲响了伊人的房门。等了许久,门才被慢慢拉开。佳人瞅了一眼伊人红彤彤的眼,走进了屋。      伊人屋里装行李的箱子敞开着散落了一地。原本已经整齐收入箱中的衣物此刻有的已挂回衣箱,有的被凌乱的暂放在床上。伊人也不理她,继续自顾自的把之前装入箱中的衣物重新往外搬。佳人一时看的有些傻,原来刚才在门外听到的响动,就是她一直在收拾这些衣物,来回走动的响声。可是,这刚装好的衣服……为什么又拿出来?      佳人不解的望着那个来回忙绿的身影,伊人又忙了片刻,一个竹箱已经被她腾空。抬手抹了把汗,她在佳人身边坐了下来。“姐,我决定了,我要留下来。我不去南洋。”      佳人一愣,微微惊讶的望着伊人。伊人神情严肃,不像是玩笑,看到佳人的表情却笑了起来,“姐,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已经找到那个我想要去爱一生的人了,不管他现在因为什么原因拒绝我,我都不会放弃的。我会努力的,我相信他是爱我的,虽然他现在拒绝了我,但我会让他改变心意的。姐,求你先给我保守秘密。现在家里还没人知道,我也不想他们知道。”伊人握住了佳人的手,大大的眼睛里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坚定。      佳人望着伊人的眼,这双眼刚刚哭过,血丝犹未散去,然而虽流过泪却依旧明澈,稚嫩却坚定的神情,让她一时失了言语,只是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紧紧的抱了抱自己的妹妹,转身回了自己的屋。      沈佳人躺在自己的床上,茫然的盯着天花板。她不知道下午程澈究竟和伊人说了些什么,但是她现在真的很佩服、很羡慕伊人。那样全然的、纯粹的相信,那样坚定的、义无反顾的爱,她现在还拥有吗?程澈走后,他的话就一直盘旋在佳人的脑海里。      程澜,这个男人从她迈进程家大门的那一刻,从她在拜堂之时配合着程渊完成了婚礼,从她敲开了寒芜苑的那扇门的时候,就那样没有任何预兆的走进了她的生活。亦或者是她走进了他的生活。如今想来,对于他的过去,她知道的居然那么少,少的可怜。除了从丫头玉露那里听来的一些关于他身体和那场火灾的旧事,对于他在遇到他之前的二十几年人生,她几乎一无所知。   秦婉贞在圣三一堂的出现就像是一颗鞭炮,砰然炸响之后,接连引起了一串鞭炮的爆响。让佳人原本坚定的心渐渐起了波澜。程澈的话,让她想了许多。并不是拈酸吃醋之类的小女儿心态,只是突然让她意识到对于自己爱着的男子,了解的似乎太少。而这个男子,本以为已然熟悉,却突然显得如此陌生。陌生到让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被他爱着。      在爱情中,怀疑本就是可怕的东西。但佳人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她愿意相信程澜是爱她的,但却矛盾的不敢相信自己认识的那个程澜就是真实的程澜。她有些茫然,她不知所措,她在犹豫……      “真是……伤脑筋!”无奈的叹口气,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后天就是程渊的头七了。她无论如何都要出去一趟。这几天下来,她都是足不出户。她的乖顺似乎让家人也放松了警惕。但是她依旧不能大意。还有一天的时间,她得好好准备一番。不过——现在还是先睡觉的好。瞄了一眼床头的闹钟,钟盘上两只细细的指针已经快要重合的指向最上方的那个数字了。佳人又倒回了床上。      月还未落,晨曦却已经出现在天际。程澜起的很早,像往常一样。他正在镜子前仔细的整理者自己身上的西装。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了。自从那场火灾之后,他就一直是着长衫,开始时是下意识的选择了下摆宽大的长衫来遮掩自己不再强健的双腿,后来倒是爱上了这种充满闲适、包容的衣衫。      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脱下它,但是今天早上他却很自然的换下了它,虽也不舍但却利落。经了一夜,他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他也已经做出了选择,虽然是被逼的选择,但是他被逼的心甘情愿,亦或者他的心里一直都没有熄灭这样的渴望。而程渊的亡故与齐天纪的出现,更像是一根导火索,点燃了他心底的渴望。      不,或许现在该在称他为“祁天纪”了。程澜细心的理好裤腿上的褶皱,静静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笑。这几日他让秦叔去买了许多旧的、新的报纸。对于这个男人了解的越多,他的心就越发的躁动。这种不安不是恐惧、非关担忧,而是一种久违的兴奋,一种棋逢对手,渴望着厮杀一番的临战前的兴奋。      也许他该感谢这个男人,因为是他的出现,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上海滩的影业霸主,摩登绅士,情人如云,背景神秘——这一切的一切使他即使是在这藏龙卧虎的上海滩也成为了一颗耀眼的星。对于他背景的模糊猜测让他能隐隐的感觉到他是冲着程家来的,虽不知其原因到底为何,但有些仇他会记在心里,然后慢慢和他下这场棋。      他知道婚礼上的事不可能会是结束,它更像是一个开始。但是那样轻易的利用人剥夺他人的生命,他绝不接受。秦婉贞那日开枪的对象是佳人,虽然阴错阳差的让程渊送了命,但说到底是杀给他看的。想要就这样让他崩溃?那也真是想得太天真了。      程澜的唇角抿得很紧,嘴角上挑,一个古怪的笑容出现在镜中人的脸上。秦中一进屋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他怔了一怔手中的粥差点洒了出来。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少爷的脸上露出如此的神情了。还有那玄色的西装,若是不仔细看,他还真有种时光倒流,回到过去的错觉。但是轮椅扶手闪烁着白亮的光,正在明白的告诉他——一切都回不去了。      “秦叔——怎么样?”声音依旧沙哑,却在低沉之中带上了某种蛊惑的味道,就连说话人嘴角的笑意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哦,哦,挺好的啊。”秦中把早饭摆放在桌上,呐呐的应声,心里却又是一惊,这语调、那神情,少爷他真的像是回到了九年前的样子。难道……那个少爷真的要回来了?他的心里突然间生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还是不需要回答的问句。秦中的心里有瞬间的茫然。其实早几年的时候他一向都是希望着少爷可以回到过去的样子,不是吗?但现在,为什么他却有些不能接受呢?是变得太快了吗?他想不出个所以然。      “秦叔??”程澜咬了口包子,奇怪的看着摇头又皱眉的秦中,“你不吃吗?”      “哦,吃,吃。”秦中闻声抓起一个包子送进了嘴里,神色却依旧有些魂游天外。      程澜眨了眨眼,多少明白是自己的变化把秦叔弄成这样的,心中不禁莞尔。      吃罢早饭,程澜就出了门。华夏医院离他住的地方不算近也算不得远,他一路上都在思考,不觉间就已经到了。秦中找了个医院的强壮护工帮着一起将程澜的轮椅抬上了楼,时间刚好是九点多。程老爷住的单人病房,在走廊的尽头处,程澜在门口处停了下来,示意秦中留在外面后,正要推门进入,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迎面出来的人头发蓬乱,眼神迷蒙,手里拎了暖水瓶,看样子是正要去打开水。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在了原地。程澜是没话说,苏锦绣却是瞪大了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略微有些肿胀的眼皮下,目光在一瞬的诧异后转成了程澜意料之中的憎恨。失去理性的女人无论出现在什么时候都是令人头疼的存在。程澜心里暗自叫苦,面在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轻轻抬手按了按自己额角快要愈合的伤口,说了句:“是‘他’要见‘我’。”      苏锦绣起初没听太懂,过了一阵儿,才诧异的回头望了眼屋内的病床。她微胖的身体卡在门口,没有离去的意思。程澜也不着急,闭目靠在了椅背上。反正他是“坐”着,她是站着,看谁耗得过谁。      秦中看着眼前怪异的情景,目光在程澜似乎已经睡去的脸和大太太怨愤的脸之间转来转去,终是站的更远了些,垂首研究起了自己的手指头。这气氛太过诡异,不宜插话。      “你杵在哪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打水!晚了又打不到了。”程老爷暴怒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打碎了门前诡异的宁静。老爷子身子虚弱,声音也显得中气不足,但气势犹在,惊得大太太苏锦绣一个激灵,正要迈步,却在看到程澜的轮椅时,又收住了脚步。原地停了半分钟,转身走回了屋内,在程澜面前把门紧紧的关上了。程澜睁开眼饶有兴趣的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张嘴打了个呵欠,又缓缓地闭上了眼。      约莫过了有十分钟,门又再一次打开了。苏锦绣一脸悻悻的从程澜身侧走了过去,脚下的皮鞋跟敲得水泥地面“当、当”作响。程澜睁开眼,看着眼前大开的门,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的推动轮椅,进了屋。      程澜在进屋后熟练的将轮椅转动了一周将门轻轻阖上,然后才转动轮椅缓缓的来到了病床前。他一路行来,背挺得笔直,眼帘却是垂下的。直到在病床前停住轮椅,他才缓缓的抬起了头,对上了那双早已等在那里的浑浊的眼。      父子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的对视了许久。程澜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的眼也一样。程远阳注视着这样的一双眼,眸中的疑虑渐渐消散,转开视线打量了一下他的全身之后,他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明显的赞许和满意。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程远阳的儿子。对,没错,虽然只是端坐在轮椅上,身型在外衣的包裹中也略显清瘦,但是却掩不住他浑身上下充溢着的锋锐之气。      这张脸,沉静无波,他却可以看到他心中的暗潮汹涌;这眼神,曾让多少商场上的长辈老手为之心惊胆寒,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暗藏了千种心绪、万般变化。他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苏锦绣推门而入,脚下步步铿锵,把水壶重重的放在了床前的小柜上。一脸不甘的看着程澜。程澜却不看她,只是静静的垂下了眼。他虽恨她,但程渊的死,终归他是有责任的。      “苏、锦、绣!你不要以为能够瞒天过海!十年前祁家那小子找到你,你都干了些什么,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程远阳的话带着三分阴冷的狠——他最恨的就是有人背着他捣鬼,不管是谁。      苏锦绣闻言脸色骤变,原本因气愤而晕红的两颊此刻已是血色尽褪,连唇瓣都微微颤抖起来。她不知道老爷为什么会在这时说出这样的话。这个她守了一生的秘密居然在最后的关头漏了馅儿,不,不可能!当年相关的人都走得走,死的死,不应该有人知道的啊!?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她的钱,她的银子金子……似乎正在离她越来越远。不,不可以!      “老……老爷……不,不是的……我……我没有……”苏锦绣急切的争辩着,一脸的慌乱无措,那样子像极了一个不会浮水的人失却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草……      程澜却也听得惊讶。如果他指的十年前的事是那场火灾,那这话意味着他知道的什么。但他是怎么在病床上突然知道了的?“祁家的小子?”程澜的眉头皱了起来。难道说……      当年在火场上他曾经见过一块苏锦绣的丝巾,他也一直认定那场大火与这个女人脱不了关系,但是一条丝巾又能说明什么呢?何况还是一条只有他一人见过的丝巾。当他被砸昏迷后,那条丝巾估计就消失在火舌下了。于是,没有人相信他无凭无据的猜测。他的母亲就那样不明不白的去了。而他也失去了往日的一切。      “擦干眼泪出去!”程远阳厉声说道。苏锦绣哭哭啼啼的抹着眼泪扭着腰走了出去,屋内有恢复了安静。      程澜此时先开了口:“齐天纪来过这里了?”      程远阳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对于这个儿子他果然没有看错,他总是能抓到事情的关键。看来他已经注意到这个人了。如果程渊没有死,如果这个男人没有出现,如果自己那个弟弟没有篡夺他的产业,那他会把自己的一切交给自己的二儿子打理。即使是二儿子去了,他也是打算着将一切交给自己的幺子的。但是——他出现了,他是那个人的儿子,但他比那个人危险了不止一倍。这让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了强烈的不甘。      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敢在我的病房里撒野?!耀武扬威的说什么报复,复仇?!我程远阳会让你知道——当年你老爹斗不过我,你也斗不过我程某人的儿子!我程远阳就是死了,也会赢你的。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你就等着吧,臭小子!      “难道说……九年前的火灾也与他有关?”程澜的声音有些不对,那场火灾一直都是他心上最深重的痛。也是为了这个,他恨眼前这个男人,他恨苏锦绣,恨自己的弟弟程渊,更恨他自己,是他没有及时的救出自己的母亲,是他眼睁睁的看着母亲为了保护自己而殒命,所以他惩罚自己,把自己关在死寂的寒芜苑。但是……难道这么多年,他都恨错了人,甚至都没有找对仇人吗?!      程远阳舔了舔自己干涸的唇,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紫砂小壶,却没有够到。“还真是不中用了。”他自嘲的咧了咧嘴。      程澜默默的转动轮椅上前把那壶拿在了手里,掀盖观瞧,就见里面仅剩下一些隔夜的茶叶残渣。俯身就把壶中的剩物都倾入了一旁地上的垃圾桶。只淡淡的说了句:“等等。”      程澜抬手略有些吃力的拎起了刚刚苏锦绣拎进来的那壶开水,倒在了一旁的一个大杯子里。随后将轮椅后退了一步,拉开抽屉,果然看到了一包茶叶。熟练的捏了一撮,放进了茶壶。在这个过程中,程远阳缓缓的讲起了那天晚上齐天纪来他这里所讲的话。      程澜一边听着一边盯着那个水汽氤氲的杯子。不时的用手去碰触杯壁试探水温。医院里的水烧的不够开,他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这样的水沏出的茶,茶味会受影响。何况这秋茶本就非铁观音中的上品。安溪铁观音,一年采茶四期,分别为春茶、夏茶、暑茶以及秋茶。制作成茶的品质以春茶为最佳,好的铁观音茶条索肥而壮,重如铁,芙蓉沙绿鲜明,青蒂绿,红点明,汤色金黄,甜花香高,其味醇厚鲜爽,回味香甜浓郁,冲泡七次仍有余香。他刚刚看过壶底的残叶,约莫也就是四五回的样子,却已然叶碎味尽。      程远阳的讲诉结束时,程澜的茶叶冲好了。依旧是沉默不语,转身递给了程远阳一杯,自己顺手拿了那只刚刚盛水的大杯子,抿了一口白水。      “恩……这茶,这水,能冲出这个汤色、这个味道已经实属不易。”程远阳含茶在口,细细的观察的杯中的汤色,“那边还有茶杯,你自己倒。”      程澜轻摇了摇头,举了举手中的开水杯,“我喝这个就好。”程澜自小就不喜欢喝铁观音,觉得它香味太盛,色泽过明,味霸而浮。当然这都是他的一己观点,所有钟爱铁观音的茶客们是断不会同意他如此说法的。      程远阳也不勉强,多少年了,他知道勉强也勉强不来的。一杯茶见了底,程远阳沉声道:“我原以为渊儿他什么都不若你好,只一点你不如他。”      程远阳的话头从程渊起,程澜神色一黯,没有应声,静静的听下去。      “他不如你重情。你太重情,尤其是女人的情。这是为商者的大忌!之前的秦婉贞,现在的沈佳人,每一个给你带来的都只有灾祸。所以我娶了秦婉贞,我供沈佳人吃穿不愁却禁止她接近你,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的计划还是落空了。还有……你的母亲。让你丧志近十载……”程远阳徐徐的说着,注意着程澜的表情变化。      程澜对这个说法完全不同意,但脸上却也没什么表现。他了解自己眼前这个男人的性格,他不想做无意义的反驳。      “但是……我居然看错了。没想到我那个看似冷心冷情的渊儿居然最后是为了那个女人……送了命。”程远阳的眼底、嘴角现出一抹极为凄凉的笑意。      “说到底,都是因为齐天纪。”程澜打断了程远阳近似自语的述说,直接盖棺定论。      程远阳闻言一愣,随即面露狠色,“没错!所以——你要帮我赢过他。让他输的很惨很惨,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笑的。”      “我会的,不是为你。而是为我母亲和我自己。”程澜的话没有起伏,不带丁点儿温度,却听的程远阳开怀大笑。这就是他要的那个儿子,比他想象的还好,这样他就可以放心的去了。现在他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突然很想再喝一杯铁观音,因为他突然发现今天的铁观音是他喝了一辈子喝的最有味道的一回。 50、第五十章   程老爷是在见过程澜的那天夜里走的。长逝于梦中,对于程远阳这样的人来说应该算得上是老天爷的格外开恩眷顾了。人这一辈子,爱恨情仇交织纠缠。都说这一死万事空,其实要是那些爱呀、恨呐、仇啊、怨的都能真的随着人的逝去一并逝去的话,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只怕是人走了,爱恨仇怨却还是了不了。      程澈来的时候,是子夜一点刚过,程澜却还没有睡。也许是冥冥之中有所觉,打从医院回来,他就一直坐在桌前——喝着茶、想着事。喝的是他最不喜欢喝的铁观音,想的是那个男人在病床上交给他的微薄家业。如果那点儿东西还能称作“家业”的话。      程老爷从枕头下拿出那一小包各式各样的纸交给他的时候,他并没有笑也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表情。他一张张看过去,比他料想的还要少一些,但他也只是平静的收起了它们,抬眼望着床上那个苍老的男人。然而他却真切的在那一瞬间在那个他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的脸上读到了一种深切的悲凉——似寒秋最后的一片落叶,不甘的离了空旷的树,扑簌簌的打着旋儿急速的坠落,离了那曾经让它翠绿、生动的枝桠越来越远,直到悄无声息的跌进泥土里。      那是一种属于商人的悲凉——曾经江浙沪规模第一的大茶商,曾经跺一跺脚都可以让整个上海滩茶界众商家噤若寒蝉的业界翘楚,在他就要离开的时候所留下的竟然只有一座祖辈留下的宅邸以及自己亲手创建的洋行中可怜的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其他的就只有几家江浙茶庄的股份和一些地契。零敲碎打,加在一块儿,还不及鼎盛时程家产业的十分之一。曾经偌大的家业,在他的手中增长又零落。对于一个痴爱着甚至沉迷于经商的人来说,千金散尽的痛楚并不是来自于自己的一无所有,而是一种失落,一种不甘,一种输了但却无法扳回一局的无力。      “你是不是觉得这点儿东西都不值得一托付?你一定在心里嘲笑着我吧。”程远阳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程澜记得自己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他太了解那个人,他不需要安慰的空言,何况他也真的是有在心里笑,但那是一种苦涩的笑,在那一瞬,他为他惋惜,甚至心里冒出了一个声音说着“我会帮你完成一切,放心吧。”      下一瞬,程澜略有些懊恼的转开了视线,但他瞬间的心事却已经透过眼神,全都看在了程远阳的眼中。程远阳面不改色,但心中却释然了,是的,他还有这个儿子,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儿子。他的信心瞬间又回来了,他相信他的儿子定然会比祁清鼎的那个小子更胜一筹。虽然那小子身上有股子让他喜欢的冷冽与狠劲儿,但他此刻却是一点儿都不怕了。      他眼前的这个儿子,就像一杯茶,温雅清润但骨子里却藏着凛冽的苦与涩,也许他不若祁家那小子心狠手辣,冽的像是东北的烧刀子,一口下去喉咙火辣辣的烧着直烧到胃里、心里。而然烧刀子醉过了也就没了。碧螺春的苦与涩却是久冲不退,复泡犹在。如果他死后还能看得到这人间,他倒是真想看看他这个儿子和祁家那小子的斗法。只是估计他得下地狱,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可惜了!      程澜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就像是在喝酒。各式的契约、书证摊了一桌子,却是怎么看,都是少的可怜。程澜狭长的眼中也似乎染上了一丝醉意,满蕴了悲凄与苍凉又似乎闪动着星火般灼热的渴望与兴奋。      程澈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看的他愣在了原地,倒是程澜先开了口。      “他……走了。”程澜在秦中去开门的时候,就已经约莫猜到了几分,等看到进来的正是程澈,这猜测也就落实了。所以他的这句话不像是提问倒像是陈述了一个事实。程澈凄惶的脸是雪样的白里透着青,一脸的憔悴,一看就知他的疲惫已经入了骨。      “坐下喝杯茶吧,暖暖身。”程澜的神色在看到程澈点头的一瞬茫然之后,又变回了往日的平静,淡淡的招呼程澈落座。      程澈似是没了意识一般,茫然的坐下。他匆匆赶来,娘亲哀戚的恸哭一直回响在他的耳边,口干之感早已让他抛在了脑后。但此刻被自家大哥这么安静的一说,他倒是顿时觉得喉咙渴得生疼。抓起茶碗仰头饮尽,眼却蓦地睁大了。这茶……是铁观音?!      “这些……”程澈注意到桌面上凌乱的纸张,心里像是想到了什么。      “恩,全在这儿了。没有被人偷了去,都在我这儿。”程澜意有所指,但声音依旧温和。      程澈脸色一赧,不好意思的垂了头。他是来通知大哥父亲离世的消息的,但是却也是被自己母亲哭嚷着逼来的。母亲似是知道父亲放家产的地方,直嚷着定是大哥偷走了家产。他挣不过疯狂到神智迷乱的母亲,只得先赶来了这里。但看到这些劳神之物的时候,他却是只觉得心里一松。父亲还是选择了大哥,真好。他不爱这些东西,恨不得躲得远远,只是他不愿在大哥瘦弱的肩上再多加负担,但是此刻看大哥的神色倒是并无不愿,他突然安心了,也许这对大哥来说也会是一个新的甚至是好的开始。      “对不起,大哥——我没有那个意思,是……”程澈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明白的。你让她放心,只要不惹事,我保证她的后半辈子会衣食无忧的。”程澜摇了摇头,了然的笑着道,没有丝毫的责怪之意。话说道这份上,程澈心里是感激的,毕竟自己的母亲和大娘当年的事,他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大哥今日能如此保证,已是待母亲不薄了。      他感激的看着程澜,好半天才说了句:“大哥,谢谢你。我真是愧疚,什么都无法为家里做。”      “说什么呢。你有你的理想,而我喜欢经商,这不是正好吗?”程澜说完低低的咳了几声,伸手过去拍了拍弟弟的肩。他能做到这份上,也是看着程澈的面子还有就是程渊是为了救佳人才送了命,他恨过他,但他那样死去,他还是心怀愧疚的。      “大哥——”程澈伸手握住了自己肩头那双修长瘦削的手,泪随着这一声呼唤没有预兆的落了下来。程澜没有哭,他只是静静的看着程澈安静的流着泪,看着程澈的眼神随着泪水的落下渐渐的清澈、坚毅起来。      程澈约莫哭了有二十分钟,然后他擦了泪,和程澜一起商量的十多分钟,半个小时之后程澈又匆匆离开的程澜的住处。父亲离世,家中虽说早有所准备,但还是有很多事在等着他去安排、布置。      程澈走后,程澜茫然的翻弄着那一堆值钱的纸片儿,“啪”的一声,一滴泪落在一张地契上,湿成了一个小小的灰黄的圆。然后他想起了一个男人,那个将要成为他的对手,不,应该说是仇人的男人。      天,此刻还黑着,但几个小时之后就会亮了。那时新的一天就会来了,而这一天正好就是程渊头七的最后一天。      沈佳人前一天忙了一整天,早上起得并不比平常早。但她却在早饭的时候听到了程远阳的死讯。沈易一个商场上的一个朋友大清早就打了电话进沈公馆。沈易听了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毕竟是那么多年的交情,情意与恩怨早已说不清分不干净。如今人走了,他心里也是觉得空落落的,很有些怅然。      沈佳人听了父亲的话也是一愣,她也没想到会这么早。生死之事,还真是无常。回想起在程家时的一幕幕,佳人的心中悲伤之感渐浓。      “你去看看吧。怎么说也是……”沈易也似是很有感触,对女儿说道。      沈佳人闻言猛一抬头,心道看来不用偷偷摸摸了。那她的准备岂不是……哎,也罢。可以去就好。她应了一声,埋头迅速的喝完了粥,起身回屋准备。      佳人想了想,还是换上了昨天准备好的那一身行头。黑色的西装外面罩了大领的风衣,黑呢的软顶礼帽,小小的圆片墨镜……当她把头发全部掖进帽子,带上眼镜的时候,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在上海滩街头最常见的男子。佳人的身材在女子里算是很高,扮起男子来也更方便,她觉得现在估计就是程澜见了也认不出她的。      佳人满意的笑了笑,她不想惹麻烦。毕竟程家现在把她当做扫帚星的人不少。况且现在应该是程澈再当家吧,她可不想给他惹麻烦。沈易看到女儿的打扮吃了一惊,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塞了个纸包进她手里。      “我已经备着了。”佳人不收。      “多拿点儿过去吧。毕竟那事儿你也有责任,何况当年他没少帮我。”沈易又把庄礼金的包裹撒了回来。      佳人见父亲一脸悲伤,就把钱收进了兜里,默默走出了门。       【本书由风月鉴小说论坛 http://fengyuejian.5d6d.com为您整理制作,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录】 51、第五十一章   因为是头七的最后一天,程家来吊唁的人也比往日里多了一些。虽说商人寡情,但来悼念的不少都是穿着与佳人很像的商场人士。佳人是走着去的,几日来第一次走在街面上,又一次感受着大上海的繁华与混乱,人有些轻飘飘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桃花犹在,人事全非”的苍凉,就如这苍凉的红尘中来来往往的形色匆匆的行人,一闪身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再不会出现。      对于程家来说,这个秋天是个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啊。沈佳人心里愧意不散,她总觉得自己应该为程渊做点什么,但是她能做什么呢?      思索间,路便短了。佳人又一次站在了程家大宅那熟悉的大门前。门头上的白绢黑绸,白色的纸灯笼,让人望之则哀意顿生。门侧一个老先生正坐在矮桌前提笔记账,写的是来者的名姓以及礼金的数目。      佳人跟在了一个上了些年纪的男子身后慢慢的走向了门口。大门两侧贴了白底黑字的门报儿——“恕不遍讣”,却是一新一旧的两张。沈佳人也在心里头叹了口气,这程家宅子里,真是少了许多人呐。      前阵子,四姨太悬梁自尽,虽被发现送了医院,却终是香消玉殒。之后程老爷病重,接着就是程渊被枪击而亡,三姨太秦婉贞也进了牢里,这人命关天,怕也是命不长了。佳人想着这几个月的种种事件,心里有涌起了那股熟悉的寒意。齐天纪的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先生贵姓?”老先生的声音平板,倒也把佳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哦……我……姓余,余烬。”沈佳人呐呐的言道,伸手递出抱着礼金的白纸包。没有停留,压了压帽檐儿,转身迈步进了门。      走在长长的回廊上,佳人无意识的向前张望,却忽然觉得回廊前尽头处有一个背影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她皱眉定睛正要细看,那人却已经转了弯,消失在了沈佳人的视线中。佳人不禁加快了脚步,那人走的方向正是通向“寂萧苑”的回廊。      他……竟也来了?只是……他真的是来吊唁的吗?   沈佳人到达程渊的灵堂门口时,已经听到里面传来的争执声了。隔着门槛,抬眼望进去,就见一身麻布白衣,忠孝在身的程澈正死死的阻在一个西装笔挺的男子面前,不让他靠近程渊的棺材一步。而那男子却像是从程澈的表现中体会到了乐趣,悠哉的挑逗着他悲伤的神经。      “说来也真是可惜,你大哥怎么就这么‘意外’的翘辫子了呢。我还想等你们的老东西走了,好好和她玩一玩呢。可惜了,现在我只好和三少爷你玩儿了。往后的日子里,还请多多指教。”齐天纪拿腔作势,声音里的狂放与神经质的喜悦藏都藏不住。让前来祭奠的人们听得背脊生寒、愠怒在胸。      沈佳人在听完齐天纪的话,只确定了一件事——他的目标的的确确是程家。而她只是他棋局上的一粒小子,用过了就可以丢到云山之外。但是,让她去“结婚”难道就是为了杀死程渊吗?沈佳人觉得与其说秦婉贞是要杀程渊还不如说是要杀她。杀了她可以打击到程渊,他是这么打算的吗?佳人忆起那黑洞洞的枪口砰然炸响的瞬间,后怕至于,烈火样的恨意也在心底弥漫开来。这个男人心狠手辣、神秘莫测,反倒是激起了她报仇的欲望。也许,会很有趣。      她攥了攥拳,垂了眼帘,就哟啊迈步进屋,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握在了手里。佳人大惊,回身望去,就见程澜一身素白摇了轮椅正停在她的右侧,目光晶亮的瞧着她。程澜按着和弟弟的约定一早就回到了程家大宅,换了孝服,先去了“不夜苑”布置程远阳的灵堂,又感到这边,却不料一过来就赶上了一场好戏,还看到了不少“熟人”。      佳人微微诧异的盯着程澜,程澜却是笑容清浅的冲她摇了摇头,手上也略施了力,捏了捏佳人的手。这些事都发生在一瞬之间,等佳人回过神的时候,程澜已经转动轮椅进了屋。佳人明白刚刚程澜的眼神是叫她不要插手,她也正在惊奇为何程澜会出现在这里,于是就伸手把帽檐又压低了几分,静观事态的发展。      “程家不欢迎你,请你出去。你要是再不走,可别怪我待客不周!”程澈此刻已被齐天纪激得额绽青筋,双目圆睁,眼瞅着就要动手。程澜却在这时开了口:“祁公子,有件事我想提醒你。”      程澜的声音沙哑低浅,特别到整屋子的人都诧异的将视线从那两个争锋相对的人身上转到了他身上。齐天纪回身认出了程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继而化作唇角一抹鬼魅的笑意道:“敢问程大公子,想要提醒齐某人什么?”      “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你找错人了。”程澜一句话说完无声的咳了咳,又继续说道:“我才是现在程家的家主,才是你要找的人。既然你来了,顺便向你打听个事儿。清鼎叔的墓在哪。等忙过了这阵子,我也想去祭奠祭奠他老人家。”      程澜的头一句话让齐天纪吃惊,后一句话却是让他先是刷的白了脸,复又渐渐笑了起来他喜欢喝聪明的人做游戏,看来这场游戏会比他料想的更加精彩。程家大少,之前倒真是把你看轻了呢。“程、澜”清爽爽的两个字于他的唇齿间吐出,刀削般的凛冽,处处透着危险的讯息。      “很好!想不到那老头儿倒是让我惊讶了。没想到……没想到……”齐天纪摇头晃脑,自言自语,继而抬头细细的打量了一下程澜,道:“七里桥墓园。告辞了。程澜,后会有期。”      齐天纪说完话大步流星的救向着门外走去,沈佳人忙垂首闪到一侧。闹事的人走了,屋里的人呢都松了一口气,继续开始上香。只有程澜一人静坐不动,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却好似翻江倒海。七里桥墓园——齐天纪的脸色和这一句话证实了他之前的所有猜测。他果然就是祁叔叔的儿子。他果然是处心积虑的在和程家过不去!      他在进屋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试探一下,必进他在愚园路无功而返,他还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他认为的那个人,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程澜对于当年发生在父辈之间的纠葛并不太清楚,但他知道这个男人恨他们程家,恨的入骨入心,而他和自己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佳人也听到的刚刚程澜的话,她也很吃惊,甚至比齐天纪还要吃惊。程澜接手了程家的家业!这……他的身体……还有为什么公公会愿意把家业留给程澜?佳人突然觉得她身边的每个人她都读不懂了。今天的程澜,已经敢于在这么多的人面前开口说话了,他的语音也比她第一次听到他开口时流畅的许多,虽然依旧不好听,但那低低的语音却像是带着君临天下的自信,掷地有声。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程澜,她觉得好陌生。也许从那场婚礼开始,她就已经不认识这个她曾经熟悉的男子了。      沈佳人上完香,转身就看到了程澜,四目相对,瞬间她又转开了眼。背后程渊定格在黑与白中的微笑着的眼,像是在一直的看着她。她从程澜身侧走过,没有做一丝停留。她在上香的时候心里就昨儿个决定——她要留下来,她要留在上海。小棋子要重新加入到棋盘中去,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为程渊报仇。首先她得弄清程渊的死到底是谁造成的,然后她要让这个人付出代价。总之,她要把这件犹在云里雾里的事弄清楚,不这样做,她的心就永远不会得到平静。而且这也是现在她唯一可以为程渊做的了。      沈佳人好不容易出来,不愿早早回家,就漫无目的的在街上到处走。手指尖,程澜握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微凉的温度。思念和迷茫一起在心头弥漫,交织成一个解不开的结。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程家茶行所在的卜罗德路。      程家茶行,现在的主人是程远光。佳人隔了马路怔怔的望着那块依然如故的“锦盛茶行”的金漆招牌,心中五味杂陈。      “咦?他!?”佳人看着齐天纪正和程冽有说有笑的从茶行的正门走出来,上了汽车,消失在转角的路口。      沈佳人思索的片刻,穿过马路走进了锦盛茶行。也许她已经有办法走进这场游戏了。       52、第五十二章   锦盛茶行。   沈佳人一踏进来就颇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感觉,内部的布置、装饰都没变,但人换了不少。幸好秘书甄珍还在,沈佳人和她之前也还算熟络。甄珍是凭着自己对茶行往来人事的熟谙才能让自己留到现在的,她是个念旧的人,见了佳人话不觉也就多了起来。      “今年的秋茶销售状况本就不尽如人意,进了十月,就连……就连佳人姐你的‘花样’销量也下来了,各家商铺的订购量都掉下来了,这下老板算是彻底慌了神,六神无主的整天四处乱转。那叶海茶行的叶老板三天两头的来,我看啊,过不了几天锦盛就该改姓叶了。”甄珍说道最后,声音已经压的极低。      “眼瞅着就快入冬了,‘花样’本就是时令饮品。那一批的配方都是夏天时候做的,去火解暑的成分多些,到了冬天不推出新的配方销量不下来才怪。”佳人心道。她也学着甄珍的样儿,压着嗓子说道:“珍,你是说叶海的叶世伟想吞了锦盛?”      甄珍一脸神秘的重重点了两下头,“其实已经吞的差不多了。你不知道,二老爷一接手茶行,第二天就宣布说为了加强业界合作,共谋发展,叶海入股锦盛掌握百分之十一的股。我看现在呐,肯定不止11%。”      “叶海茶行看来是想蛇吞象啊。对了,齐天纪刚是不是来过?”佳人和甄珍挤在一张椅子上。      “嗯。”甄珍听佳人提起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有些不自然,飘啊飘就飘到了桌角放着的今天的一张报纸上。      佳人探手就把那张报扯了过来,扫了一眼第四版,又把它撂回了桌上。这都七天了,还登?!都快成连载小说了。这报馆就不觉得无聊啊。      佳人无所谓的挑了挑眉,揽过了甄珍的肩苦着脸说道:“你说我也是,怎么就不能好好结次婚啊。我是不是应该去娘娘庙转转运,每次结婚都出事儿。到最后估计都没人再敢娶我了?”      “佳人姐,你——”甄珍欲说还羞。      “你想问什么?”佳人注意到她眼中闪动的好奇心,迷了眼睛问道。      “你和那个齐老板……真的那么浪漫?就像报上说的?玫瑰花还有共舞探戈……”甄珍的脸上浮现出粉红色的憧憬。      “……”佳人眨了两下眼,苦笑在心,这姑娘该说她单纯还是傻啊,报纸上的东西那能全能信吗?能有三成是真的就不错了。她和齐天纪就没谈过恋爱,居然都能从电影里杜撰出一段“浪漫恋曲”。她自己这几天读着都觉得挺美,跟读小说似的。      “珍,这个报纸上的话吧……不能尽信。说起来你知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佳人其实已经猜到一些了,既然他想要整垮程家,估计程远光之前干的事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我也不太知道,他和老板,冽少爷关了门在屋里呆了有半个多小时,后来和冽少爷一起走了。说起来他现在也是茶行的股东之一了。”甄珍虽然只是个小小秘书,但她心细如尘,人也机灵,茶行的大小事宜很少有她不知道的。      佳人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锦盛真是有些四分五裂的趋势了。不过她猜的没错,齐天纪果然在打锦盛的主意。这现在对她来说是个好主意。      “珍,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你自己……”佳人见甄珍什么都不对她藏,心里对自己借着好朋友套话的行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佳人姐,说实话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冽少爷他手脚不规矩,二少奶奶还隔三差五的来闹,找我的麻烦。二老爷对她来说是个宝,我可不稀罕。他们父子俩啊……都不是什么好人!”甄珍目光鄙夷,一脸的厌恶。佳人听得愣住了,原来看似精明能干的甄珍过的也不好。      “原来二少爷和大老板在的时候,虽然老爷为人固执,渊少爷为人冷淡还总是板着脸,但至少对我们大家都还算不错,哪像现在,克扣月薪不说,好多提了意见的老人都被逼走了,剩下的心也凉了。原来还指望着大老板和渊少爷能把茶行再收回去,但现在渊少爷和大老板也走了,我也没什么指望了,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等我找好新的工作,我就打包袱走人。”甄珍说到最后,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      佳人看着眼前这个女孩,说不出一句话,起身说道:“也好。程远光在办公室吧,我去会会他。”      “佳人姐,你……还会回来吗?”甄珍眼里的期待让佳人动容,也更坚定了她的心。      “会的,一定会的。程家一定会收回锦盛的。锦盛不能就这么被他们糟蹋了。甄珍,姐支持你离开,但到时候要回来哦。”佳人想起刚才灵堂上程澜眼中那她从未见过的光芒,她突然觉得她不是一个人,她也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做的到底是什么。      “程家现在是三少爷当家了吧?”甄珍笑了笑,随意的问了一声,眼神却是愁云不散,对于沈佳人的话,她很想信,却不知道怎么信。她在程家茶行做事也有五六年了,程家的事多少也是知道些的。三少爷人是好人,但指望他收复茶行……      “不,是大少爷!”佳人回身嫣然一笑,转身向程远光的办公室走去。      “当、当、当。”佳人叩响了门。   “谁呀?”   “故人。”佳人言简意赅。   屋里半天没有动静,突然门被拉了开来。   “先生是?”程远光的眉皱了起来。这甄小姐是怎么做事的,什么人都放进来!这人是谁呀?      “程老板,别来无恙!”佳人笑容可掬。      “程某不认识先生,敢问先生所为何来?”程远光狐疑的盯着沈佳人瞧,吃不准情况战战兢兢的开了口。      “二叔,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佳人抬手摘了眼睛,眯眼瞧着眼前富态了不少的程远光。      “啊……沈……你是沈……小姐。”程远光显然没有想到这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是原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程家大媳妇。      “怎么?不请我这个原来的侄媳妇进去坐坐?”佳人把玩着手中的墨镜,话说得随意。      “请进。请进。”程远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也不敢怠慢,毕竟现在自己这位原来的侄媳妇似乎又傍上了新的大树,报纸上天天报着她和那姓齐的那点破事儿,现在前脚刚把那姓齐的送走,她后脚就来了。到底这是出什么戏呢?      “请喝茶。”进了屋,程远光换了副笑脸,亲自替佳人递了茶。佳人客气的道谢,端到唇边,未喝先语,“铁观音?好茶,好茶……”      “沈小姐在程家也就呆了几个月,这茶叶知识倒真是学了不少。”程远光在佳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笑得阴测测。      “让您见笑了。我这也就是——龙王庙前买自来水——班门弄斧罢了。”佳人摆出晚辈的姿态,一脸谦虚。      “沈小姐过谦了,‘花样’虽说现在卖的不好快下市了,但好歹之前也帮我赚了些钱,我程远光也该谢谢你的。”程远光一句话说的不咸不淡,乍听着像是夸,但怎么听都让沈佳人觉着带着锋利的刺儿。      “‘花样’啊,还真就像花一样。一年四季您不能只种一种花,因为什么品种的花都不可能四季长开不败。您要是想一年都看着花儿开,就得多养几种花。夏天看美人蕉,秋天看金菊,到了冬天就该换腊梅了。”佳人喝了口茶,起身走到窗口,摆弄着窗台上的一个小仙人球,继续道:“如果到了冬天还抱着夏天的美人蕉不放,就只能欣赏残枝败叶了。四季常青的这种小东西,可开不出值钱的花儿。”佳人用指尖在小仙人球头顶的茸刺上轻轻点了两下,转身瞧着她。      程远光听得云里雾里,但却也在隐约中听出了些许门道。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可小视。她在程家的时候就没少给他找麻烦,现在她离开程家没两天,却已经摇身一变成了齐天纪的情妇。如今听她说的话,“花样人生”看来还有价值,只是需要有冬天的花来代替夏天的花。那……他把这朵花给了齐天纪,是不是有点儿不划算呐?哎,谁让他以为这朵花已经结不出果儿了?没想到……      沈佳人看着程远光的神色忽喜忽悲的变来变去,虽不知他在想什么,却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已经开始起作用了。这就够了。      “沈小姐,你现在……算是齐老板的人了吧?”程远光脸色一变,冷声说道。难道是齐天纪派她来炫耀的吗?正式的合同还没签呢,现在炫耀早了点儿吧?何况空口白牙的,你以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吗?      佳人眼神一敛,抬头笑得意味深长,说:“你——觉得是不是呢?”      “时间也不早了,不打扰程老板午休了,我先告辞了。”佳人悠然的向门口走去,今天的戏她要达到的效果都达到了,她也该走了。 53、第五十三章   下午一点半,正是饭后茶半盏,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间段。《晶报》坐落于霞飞路南端的报馆二楼,总编辑吴徽罕靠在自己的藤编座椅上,双眼微闭,一只手搭在桌上,他那几根妙笔生花的胖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桌沿儿。      “总编,有位先生想要见您。”助理谈笑笑长相平凡,却是地道的宁波人,一口“标准”的吴侬软语正是吴徽罕中意她的地方。此刻这位纤瘦的宁波小姐正操着她轻软的吴语通报着有客来访。      “哦?是什么人呐?”吴总编懒懒的应声问道,眼依旧是闭着的。      “他没说自己的名姓。”谈笑笑说话的时候似是想起了刚刚从那清秀干净的男子脸上看到的那抹神秘又醉人的笑,隔着墨镜,她望不到他的眼,但她的心口却在那一瞬停跳了一拍,想到自己没有问出他的名讳,心里居然还生出了一丝失落。      “名字都不说?!搁我这耍大牌?不见!”吴徽罕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两眼迷蒙却藏不住眼底的凉薄。      “他虽然没说名字,但是……他说他有齐……和沈佳人婚礼的内幕消息。”谈笑笑走到了吴徽罕的耳边,吴侬软语变作了轻声耳语。      吴徽罕享受的感觉着耳边女子温软的气息,连眼皮儿都没抬。像这样想混点钱的主儿一天来他这儿的不下20个。这小谈也是,总也不长记性。这事还通报什么,直接打发走得了。吴徽罕的手抬了起来,正要挥手让谈笑笑出去把人打发走,主编室的门却被又一次推开了。陈旧木门发出的吱呀声听在吴大编辑耳朵里显得有些刺耳,也许他早该找人换扇新的了。      “吴总编辑,先别急着赶人嘛。您这不也闲着吗?和我聊两句并不会耽误您多少点墨成金的时间。相信我。”男子的声音中气不足还有些许的生硬,他背倚着门,闲闲的说道。      吴徽罕默不做声的上下打量了来人足有两分钟,抬在半空的那只手缓缓的放下了,朝身侧的女助理使了个眼色,谈笑笑会意的走出了办公室,临出门的时候,还含羞带怯的回眸看了眼男子。      沈佳人第一次被个大姑娘用爱慕的眼神儿盯着瞧,心下别扭,迅速的转开视线,关上了门,屋里就只剩下了她和吴徽罕两个人。      “这位小姐如此遮遮掩掩,找吴某人有何贵干呐?”吴徽罕此刻已经坐直了身子。沈佳人也不客气,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摘了墨镜,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你是……沈……佳人?”吴徽罕探身向前,白胖的脸上显露出诧异的神色,眼珠转了两转,笑就出现在了脸上。“沈小姐大驾光临,我这晶报馆也是蓬荜生辉啊!”      “吴先生太客气了。若不是贵报孜孜不倦的替我‘宣传’,我也不至于这般遮掩。我知道吴先生是聪明人,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只要您说实话,我保证,几天之后贵报会得到一条独、家、消、息。”沈佳人对这位晶报主笔的贪财和假风雅早有耳闻,如今一见她也不想多拐弯子。      “那要看这独家消息是什么消息了?”吴徽罕浮肿的眼泡里射出一道亮光,胖手摩挲着自己鼻下修的十分整齐的短髭,一脸精明的算计。      “当然是谈小姐和您说的关于我和齐老板婚礼的内幕了。我保证这个消息绝对能起到石破天惊的效果,到时候您的晶报……”沈佳人点到即止。她原本想让这事自己过去,可是都七天了,小报上的内容却是越来越生动。这不正常,报纸嘛,本就是最喜新厌旧的东西。没道理这么多小报都像狗似的咬着一块已经快要发霉的陈肉不放。除非有人拿着一块儿更大更新鲜的肉在背后喂着他们。      “哦?沈小姐打算让我怎么相信你呢?”吴徽罕不动声色的问道。      “我没什么办法让吴总编百分之百相信我。不过我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继续拜访不下十家的报馆,我相信总会有一位总编愿意冒险和我赌这一局的。这年头,做任何事都是有风险的,何况这件事您冒的风险并不大,然而一旦成了,贵报就可以风光一把。听说最近《生活日报》报了红歌女白兰和法国理事的情事,风头正劲呐。吴总编怎么样?”佳人心里打鼓,面上却是笑容满面。      “……”吴徽罕谨慎的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抬头问道:“那……沈小姐可否让我先知道一下您要问的那个问题是什么?”最近新窜起来的《生活日报》步步紧逼,他早就想出这口恶气,好好打压打压那位钱主笔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也许今天这机会就砸到他头上了……      “可以。问题很简单——齐大老板一共给了您几天的钱?”佳人的话很直接。      “就问这个?没了?”一抹喜色浮上了吴徽罕的眼底,却依旧将信将疑。      “吴总编既然不信,我就不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告辞。”沈佳人说着起身就待离去。只见那吴徽罕犹犹豫豫但最终还是用自己肥硕的身体堵住了门,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咬牙道:“15天。”      “其实我这也不都是为了钱。齐老板是影界大亨。那是咳嗽一声,上海滩都要下场雨的人物,平日里对我们报业也是多有关照的……”吴徽罕此刻倒像是个局促不安的小媳妇,但沈佳人知道他这也就是做给她看的罢了。      出卖都出卖了,还在这里装好人。还真是既想当……又想立牌坊。沈佳人还真有几分不惯与这文人谈交易,轻笑着浮点了两下头,表示理解他的“难处”。吴徽罕的这个答案无疑已经让佳人确定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果然是齐天纪使了钱。虽然她也不知道齐天纪干嘛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和她过不去。“那就8日后,不,9日后,我回来告诉您那一个消息的。”      “9日后?这?是不是迟……迟了点……”吴徽罕的声音呐呐,语气却是锱铢必较,精明异常。      “佳人总不能让齐老板的钱都打了水漂儿啊。”沈佳人笑颜如花。      “那,那也不是9日,是8日啊?”吴徽罕希望早日拿到新闻,小心的提醒着佳人。      “吴总编算的真清楚!”佳人依旧笑笑的看着他,继续道:“但是……第一天的版面是不需要卖的吧?”佳人不待他答话转身翩然而去。出去时还不忘和那个可爱的谈小姐挥了挥手。      15天!半个月啊!齐大老板他还真舍得花钱。掏钱让全上海天天看自己的绯闻,还一看就是半个月,这样的人她还真是头一次碰见。佳人一边走一边愤愤地想着。      明天?!秦中吃惊的盯着“云裳成衣店”的大红招牌,半个月前他路过这里的时候这里还分明挂着“如意钱庄”的金色招牌。想起刚刚店伙计和他说的话,他转身小跑着就往程宅赶。      “少爷——少爷——不好了,出事儿了!”秦中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寒芜苑。程澜搬回程家大宅,且成为了程家家主的消息在这古老阴旧的宅子里像一尾游鱼如塘——水面上平静无波,水底却已经被搅动的暗流丛生。      “秦叔你回来了,正好。明儿有空的话,去买些茉莉和昙花的花苗回来。离开了几天,院里都不成样子了。”程澜在书案前停笔抬头说道。      “少爷,都什么时候了,眼瞅着人都要走了,还卖什么花啊草啊的。”秦中一脸焦急,附耳把他听到的沈家明天就要离开上海的消息一股脑倒了出来。      程澜听完却没有任何表示,静静的敛眉沉思。片刻之后,转动轮椅去了灵堂。程澈再一旁烧纸,见程澜来了迎上前去,说了几句话。程澜默然的对着程渊的遗像看了许久,最终幽幽的说了句:“她不会走的。为了你,她也不会就这样离开的。”身后的秦中听不大明白,眉头依旧皱着,心也依旧悬着。程澜锁着的眉却已经舒展,只是眼底藏了一抹莫名的哀伤。      太阳落了,又升。十六铺码头依旧是几个月前佳人回来时的热闹样子。熙来攘往的人们形色匆匆,一如往昔。沈佳人的内心却早已不是刚回来时那般轻松惬意了。      “你真的决定了?”沈易这几天已经隐约的感到了些什么,他的女儿都生得和他当年一样固执,而且她已经长大了,自己不能像她小时候那样,不听话就直接抱起来带走。也罢,儿大不由娘,女儿大了也不由爹啊。      “决定了,我要留下!”沈伊人紧紧的攥着手中的皮箱把手,一脸的坚定。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考虑清楚。不后悔?”沈易晃了晃手中的船票,语气严肃的问道。      “爹地,您放心吧。女儿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绝不后悔!”伊人抿着唇说道。      “好吧。”沈易叹了口气,脸转向他的另一个女儿,“你呢?你是不是也有话要和爸爸说?”沈易的声音里已然带着点点不舍。      “爸,伊人留下来也需要人照顾不是?”佳人揽过父亲的手臂,撒娇的说道。      “你呀,自己想留下来就少拿你妹妹当借口。”沈易的手拍在自己的大女儿手上,神色中忧虑重重。      “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法眼!您给我点时间,最多几年,我还完了该还的债,就去南洋,好好孝敬您和我妈。您是开钱庄的平生最恨欠债不还,您能看着您女儿我就这么欠着一屁股债走人吗?”      “你啊,聪明有余却谨慎不足。你要留下我不拦着,但那些报纸整天的乱说,你现在连面都不敢露,还怎么还债?”沈易是真的心疼女儿,也担心女儿。他这女儿太能折腾,回来几个月就……让他怎么能不担心呐。      “爸您放心吧。这事儿我已经有办法了,10天之后我会让这场闹剧结束的。到时候您打电话回来问您的那些老朋友,一准儿没事儿了。”佳人信心十足的保证。      话已至此,沈易也不勉强,对于自己的女儿们,他骨子里还是有信心的。沈太太依依不舍的和两个女儿作别,泪湿绢帕。直到汽笛声响起,客轮起锚离了港,佳人和伊人一双姐妹还站在岸边望着渐行渐远的客轮……      “少奶奶——少奶奶——”秦中匆匆跑来,一把拽住了佳人。佳人一惊,不明所以的看着秦中。      “秦叔?找我有事?”佳人试探的问道。      “没事……没走就好,没走就好……”秦中摇着头,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兀自自语着。      “瞧您累的。这边坐会儿吧。”佳人引着秦中走到码头一侧的石阶旁,犹豫了半天才启唇问道:“是……他让您来的?”      秦中看了眼佳人,呐呐的应道:“不……也不是……呃……”      “呵……没事,秦叔。是我问错话了。您别为难。”佳人的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拍拍土站起身,望着黄浦江。      “不,少奶奶,实话跟您说,是老秦自己不放心决定来的。少爷他,他,他说……你一定不会走的。可是我不放心。看来还是少爷说的对。”秦中笑得憨厚,佳人听了他的话,怔了一怔,旋即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父母,哥哥们就这样走了。明天,等待着她们的又将是怎么样的未来呢?    54、第五十四章   沈佳人在第二天就把一个记录着十几种适宜秋冬饮用的花草茶配方放在了程远光的桌前。这些本是她利用闲暇时间为将来的“花样人生”准备的。她也不曾想过有一天会亲手把这些自己钟爱的配方交到程远光的手里。想起程澜把自己的积蓄放到她手上时,自己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小小的遗憾不是没有,但她不后悔。      要想和一只狐狸谈条件的先决条件是你手里握着一串他垂涎的葡萄。为了拿到葡萄,必须付出一些牺牲。佳人是商人的女儿又是学经济的,她很清楚的知道——想要成功要挟一个人的话,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而想要成功接近一个人的话,倒贴白送反不如欲拒还迎。      之后的几天,佳人过的很悠闲。沈公馆内就只剩下了她和妹妹伊人,大大的房子显得有些空旷。家里的仆从之前都被父亲辞退了。伊人吃了两天姐姐做的沙拉牛排之后,坚决要求把之前的厨娘玉婶请回来。佳人对自己的手艺不被妹妹肯定极为无奈,不过其实她也真有些想念玉婶的白切羊肉和豆沙锅饼。于是这天她来到了愚园路花园里弄43号。敲响了玉婶家的门。      “大小姐?!您没没去南洋啊?怎么想起来玉婶这儿?快进来,快进来!”开门的人正是赵玉,她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手,又惊又喜的把佳人让进了不大的屋子里。      “玉婶,您这儿收拾旧物呢。是这样的,我和伊人都没跟着父母走,所以这次来就是想问问您,有没有寻到新的差使。若是没有,愿不愿意再回沈家做厨娘?”佳人一进门就见地面上堆满了旧物,随即蹲□帮着一旁的玉婶收罗着杂七杂八的物件,一边说明了来意。      赵玉年近五十,身形微胖,一脸的和善模样。听了这话,立刻爽快的答应道:“好的呀!好的呀!大小姐你看你都亲自来了,玉婶待会儿就和你回去,晚上给你们姐妹俩做顿好吃的。不瞒你说,大小姐。昨儿隔壁的傅嫂还给我说了一户姓钱的人家说是让我去做帮工,我还没应。可巧今天大小姐你就来了。我待会儿就去回了傅嫂。这才几天啊,玉嫂也想你们,还想太太老爷。”      “玉嫂,瞧您多愁善感的。我和伊人不还都在吗?咦,玉嫂这是您年轻的时候?”佳人拿起手边一小叠微微发黄的黑白照片,对着最上头的一张仔细端详起来。那是一个梳着双辫的大姑娘,水灵灵的眼睛,正微微紧张的盯着她看。      “可不是吗?那是我刚跟着表舅从同里乡下到上海的时候,人家给照的。当时都说那黑匣子会把人的魂儿都照进去呢。一转眼都三十年了……”玉婶忆起往事,饱经沧桑的脸上不觉浮现出少女样的笑容。      “玉婶当年真标志!”佳人看着那双定格在方寸间的纯净、不谙世事的眸子,语带欣羡说道。      “大小姐你就会逗玉嫂开心。我哪有大小姐你漂亮,瞧着脸蛋儿比那花儿都好看!”玉嫂的手抚上佳人的脸颊,佳人被夸得不好意思,就低了头翻弄着那一叠照片。      “咦?!玉……玉嫂,这不是……你这里为什么会有他的照片?”佳人的手在抖,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她手里捏着的是一张不算太旧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是一男一女。女的瘦削,苍老,坐在一张椅子上。男子个子很高但脸上稚气未脱,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立于女人的的身后,双手扶在女人的肩上,笑得很灿烂。而这个男人的那张脸,沈佳人却是想忘都忘不掉。那个照片上的男人正是齐天纪。      “哦,我看看。哦,这是我的同乡小姐妹桃枝留给我的。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的人,虽说是早年嫁了个主子,可谁知他男人命短,没几年就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想起来当年那个苦啊!哎!不提也罢!”玉嫂说着眼眶都有些红了。      “那这个男的,和她是什么关系?”佳人急切的问道。      “哦,那是她儿子。小时候长得就俊,是吧?她妈当年也是个漂亮妹子。可怜的小子,桃枝去世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想起来也有将近十年了。也不知道他还活着没!”玉嫂叹息着。她不识字,也从来不看什么报纸,她当然不知道她口中的这个生死未卜的可怜男孩如今早已是上海滩叱咤风云的影界大亨。      佳人突然间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虽然她现在从玉婶凌乱的话中听不出多少连贯的东西,不过她已经意识到她将要揭开这个男孩的一段过往。这段过往也许帮不上她什么忙,但至少可以满足她的一部分好奇心。时间有的是,也许今后她没事的时候应该多去玉嫂屋里坐坐,听她讲讲她这个小姐妹的故事。      在玉嫂家的意外发现让沈佳人颇为兴奋。她确定那个照片上的男孩就是齐天纪,虽然上面的他比她见过的要年轻许多,但是他那双漂亮而又危险的眼眸她再熟悉不过。那不是一双少年该有的眼。对于齐天纪贫寒的出身,佳人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大上海是什么地方?是冒险家的乐园,是勇敢者的天堂。看看那如今住在哈同别墅里的哈同先生,当年搭船来到上海的时候不过是个流浪街头的小赤佬。      在上海滩,奇迹影业当家人齐天纪谜一样的身世就像奇迹电影中的谜团一样让报章和好事者着迷,却没有人能够揭开这个谜。佳人一直都很明白一个道理,任何显赫的背景都不会成为谜,只有贫寒的出生能够被抹去,成为谜团。但这样的过往往往也是传奇的。      程宅。寒芜苑。   “少爷,我老秦还真是服了。您还真神。少奶奶她还真就没走。要我说啊,少奶奶一准是舍不得您,要不她干嘛留在上海。”秦中一边擦着书柜,一边念叨着。      程澜对秦中的话充耳不闻,他正在想着另一个问题。手中的报纸渐渐被揉成一团。“一天两天还正常,但是这都过了一周了,还在登?!那个男人在借此向他示威吗?他程澜不怕示威,但是这样下去,佳人的名声可就……”有些事情适可而止最好,也许他该找他好好谈谈这件事了。      两个半小时后。奇迹电影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程大少,你终于忍不住了!”齐天纪依旧吸着他的印度雪茄,翘着他的二郎腿,安坐在办公桌前,脸上满是喜悦的冲着对面的男子笑着。   “你不觉得这样做太无聊了吗?有什么手段、计谋,都可以冲着我来,冲着程家来。没必要做这么幼稚的行为。”程澜的话说的很轻,但冷冽淡然的容颜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说话间手中的报纸被抛出,“哗啦啦”飞舞着落在了齐天纪的办公桌上。      齐天纪从那日在程家的灵堂上就隐隐感觉到这个男人完全变了,一点都像是当日在圣三一堂见到的那个安然、柔和的残废男人。在上海滩摸爬滚打的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相人的本事一向是很有自信的,但是这个男人他还真是看走眼了。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绝对不是。不过——再不简单还不是被我耍弄在鼓掌之间。想到此处,他灿然一笑道:“可是我觉得这十分有趣呢。”      “你想要玩,我会陪你。但是不要把她牵扯进来。她和程家无关,更不曾亏欠过你什么。”程澜继续说着,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如此心安理得的伤害他人,心中怒火渐起。      “程少爷,你放心,我会陪你玩个够的。虽然现在的你也没多少资本和我玩了。不过我齐某人一直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既然这场游戏已经开始,我会把它玩完的。因为我非常想看着程家——倾、家、荡、产。”齐天纪像是在评论着手中的雪茄,悠然说道。      “齐先生,话不要说得太早,也不要说得太满。和你做个交易吧。我用锦盛洋行5%的股权,交换你撤掉这些报道。”      程澜的话让齐天纪惊讶的挑了挑眉。沈佳人呐,沈佳人,你还真是我手里的一块宝啊!能让这程家兄弟前赴后继的为了你先是送命后是败家。看来老话还是有道理的——红颜祸水啊!      “百分之五?那我们的游戏似乎可以提前结束了呢。”齐天纪冲着程澜挤眉弄眼。      “怎么?齐老板不愿意?”程澜不看他,这是平静的问道。      “同意!送上门的肉焉有不食之礼?”齐天纪答得爽快。      “我——不同意!”突然出现的女声让齐天纪和程澜都回头望向门的方向。门,被缓缓推开,沈佳人冷着脸走了进来。      “刚刚程……先生和齐老板谈的这桩交易,作为当事人——我、不、同、意。”佳人在屋内站定,清晰决绝的吐字言道。      “你怎么会来这里?”程澜没说话,但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自明。齐天纪却是来了兴致似的,摩挲着下颌,打量着沈佳人。      “齐老板,我很喜欢那些登载报章上的文章。就当是为了我,不要答应这个人的条件,可以吗?”吐气如兰,娇艳如荷,佳人走到齐天纪的桌边,轻巧的倚坐在桌上,凑近齐天纪耳边,软语如珠。      齐天纪似是也被她的大变脸下了一跳,但转瞬间他就笑了起来。真是有趣。反正如今看来这个女人还有利用的价值,不如顺水推舟,看看这出戏到底会向着怎样的方向发展。至于那5%的股权……他会有办法的。      “沈小姐既然都开了口,天纪又怎会拒绝。我答应你,不会撤掉报道。只是……不知程少爷是否愿意?”齐天纪突然客气起来的询问着。      “……既然沈小姐这样说,我没有任何意见。告辞!”程澜的话说的波澜不惊,但转动轮椅的手背上已是青筋尽显。佳人,你到底要玩什么?这个男人碰不得的,教堂的事,你难道还没得到教训吗?哎……    55、第五十五章      齐天纪很生气!他一大早就去了锦盛茶行,原想着今天就可以拿下“花样人生”的,可是却不料那程远光突然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儿,话说得吞吞吐吐,不咸不淡的和自己兜了一个多小时的圈子,就是不肯在合同书上按手印儿。瞧那意思是不想出让了。这才几天时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老板,和您约在2点的一个编剧已经到了,是不是可以让他进来了?”秘书小姐不安的捋了捋头发,细声细气的站在离他老远的地方说道,      “编剧?什么编剧啊?”齐天纪烦躁的嚷着,过了好一阵,见秘书鲁小姐还站在门口出,没好气的妥协道:“好啊,让他进来吧。”鲁杉桦一鞠躬,转身去叫人了。      “你是?”齐天纪冷眼看着走进门来的年轻男子,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在下楚书岩,一个月前就给您送过一次剧本,您……您觉得我上次的本子没有新意、没有卖点,所以……没有约见我。这次我来是想把改好的本子给您看看。”年轻人发乱髭长,一副潦倒的模样,说话时一双骨节毕现的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紧张、敏感、易激动、自尊心脆弱。”这是这个年轻男人给齐天纪留下的初印象,他又点燃了一支烟,自己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估计也只能停留在初印象的层面上了。这样的性格是个做编剧的材料,纤细敏感善于捕捉生活,容易悲春伤秋。树上掉下片叶子,也能写上首诗。但是他完完全全不相信这个贫寒的青年能写出现在上海滩的富小姐、阔太太们喜欢看的纸醉金迷、声□愁。而这恰恰才是事情的关键。      一个月前……哦,他想起来了!是为了一个新片,那个新潮的导演欧阳夜非要搞什么公开选本,他觉得无所谓,就由着他去折腾。不想还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星期之内,就收了一屋子的剧本。他哪有那闲工夫看啊,都甩给了欧阳,没想到欧阳这家伙得罪人的黑锅都借着他的名儿,真是滑头。      “这次的本子啊,我很有信心的。您看了也一定会喜欢的。它讲的是大上海弄堂里一对兄妹的成长。小兄妹从小父亲就死了,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的给大户人家做帮工,养活他们长大。后来哥哥上完大学,长大有了出息……妹妹也出落成……”楚书岩略显紧张的说着,齐天纪不耐的打了个呵欠,终于忍不住向他摆了个暂停的手势。      “楚先生是吧?明说了吧,奇迹对你的本子一点兴趣都没有。你的问题不是没有新意,而是你写的东西不合时宜,明白吗?现在的上海滩你告诉我谁愿意看这种卖悲情的戏码。你以为这是唱戏啊,人都爱看泪水涟涟的码子。我和你说——现在不时兴了!现在时兴的是富丽堂皇、花天酒地——富少爷爱贫女,娇小姐爱浪子。你说说这些你本子里有吗?嗯?没有,就赶快滚出去。”真是浪费时间!齐天纪说完话就不再理睬来人,闭目养起神来。      “齐老板,不是,您好歹看看我的本子。我保证您看了之后一定会喜欢的。真的……”男人着急的叫道。      “阿水,马上过来一趟,有垃圾需要你打扫。”齐天纪拿起电话接通了内线。一分钟后,几个黑衣男子进来拖走了还在絮叨着的楚大编剧。      终于清静了。喜欢?有什么好喜欢的!苦难谁没经历过。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会靠着母亲的血汗钱读什么大学。有出息的男人早就靠双手挣钱养活母亲妹妹了。他最瞧不上这种那自己的经历赚眼泪的人了。自怨自艾,成不了大事!      “我想见齐老板,不知道他有没有空?”沈佳人站在鲁杉桦的桌前,问道。      “哦,沈小姐啊。老板有空是有空。不过你现在最好还是别去见他。”鲁杉桦瞥了眼齐天纪办公室的门,好心的说道。      “哦?”佳人挑了挑眉。      “他正在气头上呢。好久没见老板发这么大的火了。要不您明天再来?”      “生气啊,真难得。我还以为你们老板就不会生气呢。是什么事能让齐老板生气,我还真好奇呢。”佳人装作不经意的说道。      “不知道。上午老板本来是去和锦盛的程老板谈生意,但回来时就很生气。估计是生意没谈成。” 鲁杉桦猜测着。      “哦,生意上的事啊。那我可不懂了。既然这样,那我就改天再来。谢谢你了。”佳人心中一喜,转身离去。看来她的那些小方子开始起作用了。茶叶,真是个好东西!      佳人轻快的走下楼梯,穿过马路,沿着街边走着。突然街边的一家店里跌跌撞撞的冲出来一个人,一身酒气的差点就把她撞倒在地。佳人眼疾手快的退后一步,扶住了来人。      “喂,先生,你怎么了?”佳人稍微拉开了点距离问道。      “嗯……我……我没事儿……没事儿……在来一杯……拍电影……我的剧本就要拍成电影了……拍电影……你知道……什么叫拍电影吗?啊?”男子口齿不清,双眼迷蒙的说着醉话。      佳人胡乱的点着头,顺着他的话问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你家在什么地方啊?”      “家……我没有家,没有……”男子说着大力的挣脱了佳人的手,摇晃着跑走了。还是个醉鬼啊!佳人也懒得理这醉汉,一抬脚却踩到了一个厚实、绵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本书。      “浦江谣”,佳人捡起书,看着书皮上端正的手写书名,回头再看那醉酒的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好将那本书收进了自己的包里。又继续想着家的方向走去。回去晚了可就赶不上玉嫂泡的下午茶了。      沈公馆。两天之后。   “姐,你这两天都没出去啊?窝在屋里在孵蛋吗?”这天是礼拜天,伊人休假,端着一盘红豆松饼进了姐姐的屋。      “你姐我又不是母鸡,孵什么蛋。你呀——再这么吃下去,当心没人要你!”佳人阖上手中的书,伸手拿了一块松饼咬了一口说道,脸上笑意盈盈。      “姐你心情不错啊?不像前几天愁眉不展的。怎么,有什么好事吗?”伊人探头探脑的说道。她刚考完中期测试,正是轻松的时候。      “有吗?”困扰了好几天的难题,无心插柳的解决了,要说高兴,佳人是真的有些高兴。不过不到最后一步,谁都不敢保证一定会成功,“对了,你不是喜欢看小说吗?这书拿去看看。”佳人说着把手里那日捡来的书扔给了妹妹。      “小说?好看吗?我正好今天没事。”伊人接过来随意的翻着。      “看了就知道了。看完之后告诉我有什么感觉。好了,我先出去一趟。你好好看吧!”佳人说着换了衣服,离开了家。      “12号……12……找到了!”佳人一路走来,终于在一个狭小的铁门前停住了脚步。就是这里了。抬手,敲门。      “谁呀?”屋里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询问。      “请问这里是楚书岩,楚先生家吗?”佳人又看了眼字条,出言问道。这张写着地址和姓名的纸片是她在那个手写剧本的书页内找到的。      “是的,我就是楚书岩。请问小姐你是……”楚书岩打开门,迷惑的看着门口陌生的女子。      “哦,楚先生你不记得我了?两天前你在维纳斯饭店的门口撞到了我。我捡到了一本书或者说是一个剧本。”佳人解释道。      “哦……原来是落在那里了。没关系,小姐。你不用把他还给我了。它对我来说只是一堆废纸。你帮我把它扔了吧。谢谢了。”楚书岩说着就要关门。      “为什么?楚先生,恕我冒昧,我看了你的剧本,我觉得很不错,故事很动人,文笔也很美。”佳人急忙说道。      “你觉得不错?!你觉得动人?!我谢谢你了。不过光是你觉得是没有用的!你知道我被多少家公司拒绝了吗?!啊?!整整18家。上海滩有名有姓的电影公司我都跑遍了,就连业界号称最伯乐的奇迹的齐老板也不过是个势利的商人,看不出我剧本的出众之处。我还有什么留着它的必要……扔了,烧了,随你吧!你要是喜欢,就留着自己看吧!”楚书岩说的很激动,眼神却是木然的,没有丝毫欣喜的神色。      “等等——楚先生,我正是来和你谈这个事的。”佳人把手搭在了门上,阻止他关门,继续说道:“也许我有办法让奇迹出资拍摄《浦江谣》,怎么样要不要请我进去,我们好好谈谈。”看来她猜对了,这个男人那天果然是从奇迹出去之后去的酒店。      “你说什么?你说的……是真的?”楚书岩犹疑的打量着她,握在门把上的手渐渐松开了,把沈佳人让进了屋里。      ……      一个钟头之后。   楚书岩满脸期待的看着沈佳人,问道:“你真的能让奇迹拍我写的的剧本?可是你也而看到了,我没有钱给你的。”      “你误会了,我不要你的钱。不过有些情节不知道可不可以修改一下。我的意思是为了让电影拍出来更有戏剧张力,有些时候是要做出一些妥协的。”佳人见时机成熟,就诚恳的问道。她是真的觉得那剧本很好,不然她也不会转成来找他。      “这……我可以问问是哪些情节需要改吗?”楚书岩的眼中闪过戒备的神色。      “现在只有一处。之后可能会有其他的,不过我也只是和楚先生你商量,具体改不改我会尊重你的想法的。毕竟这是你的剧本。”佳人知道没资格勉强他,但她会尽最大的努力。      “哦,好。那你说说吧。”楚书岩觉得这个女人虽然来的莫名其妙但说话的态度还算真诚,也许他可以考虑看看。      “比如说喜妹的那场婚礼……可不可以……你看……”佳人和楚书岩开始讨论剧情,时间随着两人的讨论一点点流逝。      天擦黑的时候,一切谈妥。佳人已是饥肠辘辘,和男子一起去街对面的云吞铺吃了晚饭。临走的时候男子还感激的说:“你放心,沈小姐。你的设计和不错,我会按照我们商量好的来改那几场剧情的。你放心会很快的。你说的对,电影是拍给观众看的,不能只重视自己情绪的表达,更要让人提起兴趣走进电影院。”      这人还真是有点话痨。佳人失笑的摇了摇头,“好。说服齐老板的事,我会去做的。一礼拜之后,等我的消息。还有这点钱你拿着,别再让自己饿肚子了。”佳人把一些纸币塞在男子手中,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转身匆匆离去。心里上总觉得自己是在利用人家,佳人多少有些感到心虚,但愿以后有机会把事情对他说清楚,暂时先对不起了,楚先生。       56、第五十六章      四天之后。百乐门舞厅。夜未央,华灯初上。   衣锦绣,妆初绘。荷叶边的绣金牡丹倒大袖旗袍配以黑色的兔毛围领,漆黑的眸子,玫红的唇,夺目妖娆。沈佳人打扮好自己的时候,对镜苦笑,真是连她自己都不敢认了。      “见鬼的!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居然在背后帮着程远光那个老窝囊废。什么眼神儿啊?!就那老小子,不把程家的家底在一年内陪个精光,我tm就不姓祁。”齐天纪倚在一张酒红色的沙发里,神色狠厉的灌下一杯酒。臂弯中红群如火的女子虽早已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欢场女子,却也只是小心翼翼的把手抚上了齐大老板的腰侧,然后缓缓的画着圈。      “请问,奇迹的齐老板在里面吗?”进得门来,佳人拦下了一个上酒的侍应生,大声问道。四周的乐声和着莺莺燕燕的笑闹声,交织成浮世红尘中最令人迷醉的梦境——这就是百乐门,大上海的消金窟,乱世中一抹绮丽的胭脂色——舞醉红尘,忘尽世事的温柔乡。既是忘忧之所,佳人也就决定把自己一并忘了。醉一场,赌一场,不论过程只要结果。哪怕不择手段。怕什么?!不就是个梦吗?!      “小姐你是?”侍应生谨慎的反问道。      “……”沈佳人没有答话,只是缓缓的摘下了头上的风帽,笑盈盈的抬眼瞧着他。      “你是……沈……沈小姐!”侍应生的眼睛瞬间张大了不少,嘴巴张成了一个夸张的“O”型。齐大老板的新娘——沪上名媛沈佳人,也许足不出户的木头编剧楚书岩不认识,但身为上海滩最著名舞厅的侍应生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在,在,齐老板就在舞池东边。就是那里。看到了吗?”侍应生忙不迭的抬臂遥指。      目光随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幽暗的角落里,人影晃动,辨不清男女,轻点了下头:“好,谢谢你。我自己过去。”抬手在侍者手中的托盘中扔下小费,气定神闲的向舞池的方向走去。      “谢谢!”侍应生目送佳人走远,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兴奋。怪不得隔壁的王瞎子说他最近有财运呢。果然让他遇上了。名媛舞场寻夫——多引人眼球的新闻啊!不行,他得快点去打电话,不能让别人抢了先。对了,那个小报记者的电话呢?我放哪儿了?侍者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摸,终于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眉开眼笑的走进了后厨。      佳人走的不快,甚至在走到舞池旁边的时候还驻足抱臂欣赏的看了半天。五彩的光影不断变换,映照在她的脸上,是一片笑意,莫测的笑意。      “差不多了吧。就算他腿脚再慢,估计该来的人也都来了。”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佳人抬步继续向前走,走到了微雨舞池东侧的休息区。此刻她已经看清了齐天纪所在的位置。只是似乎不只他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一个八爪章鱼一般缠在他身上的女子。女子的妩媚表情和齐天纪的冰块脸搭配在一起,很有几分喜剧的效果,看的沈佳人笑容更加魅惑。      “齐老板也在这儿啊?好巧!”佳人走到齐天纪身旁,神态自若的坐下。丝毫不理会另一侧那女子眼里射来的飞刀。      “你是谁啊?我今晚只要了红红。你找错人了。”齐天纪看看也不看她,继续斟酒。      “我是你的新娘啊!怎么齐老板这么快就不认识了?”佳人按住齐天纪的手,不慌不忙的从其手指间夺过酒杯,微仰了头,一饮而尽。杯酒入喉,透明的杯沿儿上只留下半个鲜红的唇印。      “是你?!”齐天纪本就是千杯不醉的人,如今看清了眼前的人,眼神顿时清醒了不少,心里打起了算盘。自从那天她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当着他和程家那位大少爷的面说了那么一番让人诧异的话之后,他就没再见过她。如今她又突然出现在这里,到底这个女人想要玩什么?真是有趣!      “沈小姐居然来这种地方?难得啊!”齐天纪晃了晃脑袋,不理会身侧女子小猫样撒娇的呜咽,勾起一抹笑,盯着沈佳人道。      “只是突然很怀念之前跳过的一段探戈,所以就来碰碰运气,想找个人跳跳舞。”佳人说着执杯倒酒,送到了齐天纪唇边。      “喔?!”探戈……齐天纪望着眼前这张明艳的脸庞,脑海中响起激昂的乐声,交织的舞步,紧密贴合的肢体,交错的目光,以及自己那时砰然的心跳。梦境重现,恍然间齐天纪的脸色变得缓和和朦胧。缓缓抬手接过佳人手中的酒杯。指尖的触碰,是玉般微凉的温度。但当那触感沿着静脉传至心房,却转成了火花般灼烫,让人心尖微颤。      酒,醇香。人,微醉。杯酒入喉,灼烫的感觉由心如胃,在体内恣意蔓延,齐天纪觉得自己是真的有些醉了。眼神中的窥视消散,朦胧的墨瞳中飘忽着某种炽烈如火的情绪。四周的喧嚣似乎都已退尽,幽夜中只有女子唇边晶莹的酒珠儿在散发着诱人的光芒,诱惑着人飞蛾扑火般的想要去品尝。      恰在此时,舞池边停了不多时的音乐复又响起。舌尖掠过唇边,卷尽那滴遗落的美酒,启唇邀约:“怎么样?齐先生可否赏光,与佳人再舞一曲呢?”      “这话——应该留给男人说的。”齐天纪薄唇边的笑意渐渐扩大,他缓缓站起身来,左手在后,右手在前,向佳人做出了邀请的姿势。佳人莞尔一笑,也站起身来。两人携手缓缓步入舞池。只留下红衣女子愤懑却又鄙夷的攥着拳,斜瞄着沈佳人的背景。      本以为今晚露露出局子在外,自己是走了大运。伺候好了齐大老板,让他看上了,别说是钱,说不定还能在奇迹的电影里演上一把。说不准还能成个明星呢。没想到这齐大老板除了喝酒啥也不干,临了还来了个横插一杠子的小贱人。不就是和齐老板办了场没成功的婚礼吗?哼——还真把自己当齐太太了!也不想想若不是齐老板授意,婚礼怎么会变了葬礼?!真是不知道自己个人有几斤几两重。名唤作红红的舞小姐一边腹诽一边优雅的点燃了一支烟。      璀璨明亮的舞池中,沈佳人和齐天纪舞步流畅,配合的天衣无缝。女子娇艳,男子挺拔,不觉间身旁的一对对舞者都向他们投去了或是欣羡或是嫉妒的目光,但随着其中几人的低声惊呼,窃窃私语的零星语句也飘到了佳人耳边。      “是沈佳人啊……”   “红礼拜堂……婚礼……”      “很多人都在看我们呢。”齐天纪凑近沈佳人耳边,低低的说道,轻柔温热的气息擦着女子的耳畔。      “那是因为齐老板你舞跳得好啊!我是沾了齐老板的光了。”佳人似乎也很享受这种瞩目,她的眼角能够捕捉到不远处一闪即逝的白光,似乎还听到了快门按下了声响。很好,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齐老板今天似乎心情不佳啊。”佳人抬头打趣的望着自己的舞伴,轻声问道。      “错了。是见到沈小姐之前,心情不佳。之后见到了佳人,心情又怎会不佳。对吗?”齐天纪的目光流连在女子光洁的脸上,那目光中有几分真诚,佳人无从分辨。      “那就糟了。我可能哟奥让齐老板失望了。我正想告诉您,那个让你心情不佳的罪魁——就是我。”佳人巧笑着看似无关痛痒的言道。      齐天纪闻言移动的脚步有一瞬的停滞,佳人的手敏锐的察觉到了,心中轻笑。      “你……说什么?”齐天纪有些不确定的追问了一句,神色一本正经。      “真伤脑筋,齐老板没听明白吗?是我给了程远光十个冬季花草茶的配方,所以‘花样’突然开始起死复生了。就这么简单。”佳人错身在齐天纪的肩头轻语,看上去两人就像是一双情侣在说着私密的蜜语甜言。      “是你……”齐天纪神色微变,心里着实一惊。原来那个被他骂了一夜的瞎眼的家伙就是自己的舞伴。是呀,“花样人生”本就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想来能让它在短短几天之内起死回生的也就只有她了!只是为什么她要帮程远光,帮了又为什么跑来告诉他这事是她干的呢?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难道她知道自己想要收购“花样”,难道她是为了自己而不是程远光?      齐天纪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终于明白今晚在这里碰见她绝对不是什么巧遇。只是……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乐声结束,两人手挽手的走出了舞池。刚一踏出舞池,两人就被一大群记者围在了原地。齐天纪对这种场面丝毫不陌生,只是有些意外的瞅了沈佳人一眼就恢复了潇洒绅士的派头。      对于涉及两个暧昧关系的问题,佳人都很有技巧的笑而不答,只是浅浅一笑,轻轻往齐天纪的方向飞个眼风,十足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欲语还休。      “据闻,齐先生想要涉足茶叶生意。打算收购锦盛茶行的‘花样人生’,请问是否属实?”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挤在记者群中突然对齐天纪提问道。此人正是《晶报》的小记者卫旭。      这消息不该有人知道啊?齐天纪闻言一愣,眼神微转,含笑不语。      “齐老板此举不会是为了讨得佳人芳心吧?谁都知道‘花样人生’是沈小姐发明的。”男子锲而不舍的继续发问。佳人满意的在心里称赞,面上却依旧笑意盈盈。      “对了,听说‘花样人生’最近出了新产品,味道很不错呢。请问那些还是沈小姐亲手调配的吗?据传沈小姐现在应该已经不是程家的人了……”一个短发的女记者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沈佳人试探的问道。言尽意未完的提问倒是颇引人遐想。      “喔?!新产品?我亲手配的?怎么会。绝对不是我‘亲手’配的。你们也说了——我已经不是程家的人了……”佳人显出惊诧的神色,自然而然的否认道。当然不是她‘亲手’配的。她只不过是提供了配方嘛,亲手配制的是锦盛的工人啊。齐天纪闻言心里微微一惊,不动声色的将放在女子腰间的手收紧。      佳人感觉到,却只是风情万种的瞄了他一眼,笑得一脸坦然。此刻的记者群却是一片哗然。虽然两人没有开口承认彼此之间的关系,但是就那些照片就够他们忙活的了。现在如果沈佳人的话是真的,那么上海滩鼎鼎大名的锦盛茶庄就是在欺骗顾客了。因为他们近期推出了“冬季暖香”系列的“花样人生”花草茶可都是打着沈佳人秘制配方的招牌在销售呢。虽说现在的锦盛茶庄不比往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说也是大商号。若是这个新闻放出去,那效果也是绝对有震撼力的。      一众记者都在心里暗自盘算着,心道自己今天还真没白来这一趟。挖够了新闻,众人散去,佳人坐了齐天纪的车离开。      “怎么样?齐老板。”沈佳人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语调,少了分纤细甜腻却是越发的清越动听。      齐天纪看着她,半天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接着随手从裤兜中抽出一本支票薄。递到了沈佳人手上。      “多谢!沈小姐自己添吧。”齐天纪出言,声音低沉浑厚。      “齐老板真大方!你就不怕我漫天要价?”佳人晃了晃手中的空白支票,依旧是笑意满面。      “不怕。沈小姐是知道分寸的人。”齐天纪没什么表情的说道。      “这我可不敢当。其实我是最没有分寸了人了。齐先生还是收好它吧。我想要齐先生答应我另一件事。”佳人把支票薄扔回到齐天纪腿上,也不拐弯抹角的说道。      图穷而匕首现,戏唱完了演员也该以真面目谢幕了。齐天纪心道,静坐不语的等着下文。他倒要看着这个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齐先生,不用紧张。我的要求,对你我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佳人徐徐说道:“我想让齐老板投资拍一部电影。而且要马上开始。”      “喔?沈小姐想做明星?”齐天纪随意的问道。      “聪明!不过我似乎已经够‘名’的了。主要是我要齐老板再演一次我的未婚夫。”沈佳人也像是玩笑一样的说的有模有样。      “沈小姐,你在开玩笑。”齐天纪心知她不是那种一心想出名的女人,冷着脸断言道。      “齐老板错了。我再认真不过。剧本我都准备好了。只是在宣传的时候要把开机时间提前一些,就提到这个月初十好了。”沈佳人严肃的说道。      “提前?初十?那不是……”是他和沈佳人在圣三一堂举行那场“婚礼”的日子。他饶有兴趣的盯着沈佳人看了半天,缓缓开了口:“那我猜开机的头一场戏是一场婚礼,对吗?”      “齐老板果然聪明。怎么样?齐老板答应不答应呢?”佳人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他要是不同意,那她的一切安排可就全泡汤了。她的名声也就完全无法洗清了。为了让他答应,她卖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他。就凭今晚她那一句话,明天锦盛就会大难临头。齐天纪想要收购“花样”所要付出的金钱只怕可以省下一大半。用这些钱拍一部电影,估计还会有富余。但是这个男人她看不透,她无法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她很紧张。      “如果我不答应呢?”齐天纪突然明白了那天沈佳人在他办公室说的那番话,原来她早有计划,怪不得不让那程少爷用股份封他的口。原来是自己已经有主意了。不错,的确是好主意,好计谋。但是……他要是耍赖呢?      “那也简单。从明天开始,沈佳人会正式开始为锦盛‘亲手’配制‘花样人生’。”那些报纸上也不会出现这条新闻。佳人索性明刀明枪的说道。      果然是你请的人啊。齐天纪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真是太有趣了,于是点了两下头,道:“ 好,爽快!我答应了。就是赔钱,这部戏我也拍了。但是沈小姐可否也答应齐某一个要求。”齐天纪的指尖在大腿上轻叩着说道。      “请说——”佳人谨慎的言道,心里丝毫不敢放松。      “我希望‘花样’到了我手上之后,能够请沈小姐来继续配制配方。”齐天纪朗声道。      “这……我很乐意!谢谢齐老板。”沈佳人略作思索,应了下来。      “以后,叫我天纪。”齐天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蛊惑,短短的一句话,听得佳人又是一惊。      车停了,沈公馆的大门已在眼前。   “好。齐……天纪……晚安!”沈佳人说罢,匆匆跳下了车,投也不敢回的向家门走去。      这一夜,还真是劳心劳力,好在结果不坏。这把李逵变李鬼,弄真成假的活计做起来还真是不容易呢。       57、第五十七章   百乐门那一晚之后,齐天纪倒是说话算话,很积极的筹备着开机。就连导演都找了上海滩颇有些名气的欧阳夜,这让佳人倒有些意外了。原以为他也就是应付一下罢了。      佳人与欧阳夜的第一次碰面,情形很是尴尬。欧阳大导演宽敞的洋房内,齐天纪陪她坐在沙发上足足等了有半个小时,这位大导演才顶着一头鸡窝样的乱发从楼上打折哈欠走下来。接着齐天纪因为要开会先行离去,沈佳人就突然发现自己的存在变成了空气,对面坐着的欧阳夜抽着烟斗,一会儿吩咐下人上咖啡,一会儿又要法式面包。对于佳人的话完全是充耳不闻,对于她的人也是视而不见。      自说自话的讲了二十分钟的剧本梗概,只见对面的男人开始剔牙还拿起了茶几上的《申报》径自看了起来。佳人实在坚持不下去,识相的闭上了嘴。看来这个导演根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被齐天纪硬逼着接了这部戏吧。虽然佳人也知道有才华的人大都有些小怪癖,不过这样也太不尊重人了!佳人强忍住心头窜起的火苗,在火势还控制的住的时候咬牙切齿的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起身告辞了。      再让她多呆几分钟,指不定她会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算了,还是让楚书岩那个书呆直接和他去谈吧。佳人本想先见见欧阳夜帮楚书岩打个前哨,让他来的时候心里踏实些,不想却是如此狼狈。。      气鼓鼓的赶到楚书岩家,告诉了他欧阳夜家的地址。楚书岩跃跃欲试的样子,让沈佳人心里更加担心。让他去试试吧,但愿他能入了欧阳大导演的法眼。想起那个目中无人的大导演,佳人脸色都青了几分。从楚家出来,把那个讨厌导演的影子从脑海中赶走,她匆匆的赶往她今天的最后一站——《晶报》报馆。      时间过得飞快,这一日已经是她和总编辑吴徽罕约好的日子了。她打起精神走进了霞飞路这幢二层小楼。一个小时之后,她走出报馆的时候,吴总编亲自把她送到了门口。总体来说,一切都很顺利。吴大编辑对她提供的电影《浦江谣》火热拍摄中的消息甚是感兴趣,对于她提供的“婚礼内幕”更是满意的几乎要流下哈喇子了。明天,这场闹剧终于要以一种闹剧的形式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了。      忙完了该忙的事,佳人漫无目的的走在马路上。冬天快要来了,裹紧了肩上的开司米披肩,却依然有丝丝的寒意透进来,让她觉得通体都凉冰冰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锦盛茶行附近。      还是那块招牌,但上面已经不知被粘上了什么,字迹被弄得污浊不堪。茶行的正门紧闭着,只有侧面开了一道窄窄的小门,看上去一副衰败零落的样子。这都是她害的,是因为她说了谎。几天之内,随着报章杂志大为谴责,许多主顾也找上门来。俨然一副墙倒众人推的景象。      一夕之间,多年信誉毁于一旦,让本就苦苦支撑的锦盛茶行颇有几分大厦将倾之势。好在奇迹老板齐天纪在这时候雪中送炭,高价收购了锦盛旗下刚刚砸了程家招牌的“花样人生”。这下齐天纪成了程远光感恩戴德的大恩人,沈佳人却是被程家父子二人在背后骂了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佳人隔着街站了好一会儿,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才缓步离开。      程家大宅。寒芜苑。   处理完了程渊和父亲的丧事,程澜让程澈先回了学校。毕竟学期已过了一多半,加上程澈前段时间又请了近半个月的假,学业落下了不少。怎么说明年夏天就要高中毕业,考大学了。不能让家里的事耽误了他的前程。程澜好说歹说才让程澈打消了退学的想法。现在他也该好好研究一下家里的产业了。桌子上从洋行拿回来的账册堆的老高。程澜手里却是一份份的报纸。一份份报纸逐一看过来,程澜脸上的表情忽晴忽暗,却始终不见一丝笑模样。      “假戏真做奇迹电影出奇招,片场惊魂教堂婚礼真亦假!”大字标题下一对男女相拥而舞的照片赫然而醒目。佳人,这就是你不让我插手的原因吗……你呀……      “少爷——少爷——少爷!”秦中大声的程澜耳边呼唤。      “啊?”程澜回头茫然的望着秦中,问道:“有什么事吗?”      “少爷啊,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今天门房收了一张请帖,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我就拿进来了。您看看。”秦中说着从袖管中掏出那张青碧色的邀请贴递到程澜面前,顺便溜了眼桌上的报纸。      程澜却是在他凑过来之前就已经不着痕迹的把另一张报纸移了过来,盖在了那张醒目的照片上。      青碧欲滴的帖子上,烫金的楷体端正的书着“四季茶庄,开业大吉”八个大字。程澜翻开请帖,只见落款的邀请人处写着“裴正瑞”这么个曾经熟悉的名字。四季?没错,这裴老板原是浙江首屈一指的茶山老板,他所辖的茶山都是以“四季”为名的。如今看来这裴老板是打算把生意扩展到这大上海了。再看上面,才发现上面被邀请人一栏处写着的竟是“程远阳”。看来这裴老板怕是在浙江时就印好了这些帖子了吧。谁知世事难料,父亲已经不可能再去出席这开业舞会了……说起来这裴老板他十年前随父亲去收茶的时候就见过多次,是个豁达豪爽的中年人。痴迷于茶,且极爱喝他泡的冻顶乌龙。经年不见,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程澜捏着帖子,沉思片刻,对秦中吩咐道:“秦叔去帮我买身西装回来。”华懋饭店,这一趟还是要去的。      “大少爷——您真的要去吗?可是……您的身子……秦中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帖子,但却很意外自家少爷的决定。      “没事的,秦叔。既然我要接管程家的家业,就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躲在这寒芜苑里享清静了。快去办吧!我没事的。”程澜冷静的说着,把报纸叠在一处,开始继续看账。      “嘀铃铃——嘀铃铃——”      电话响了两声,佳人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接起了听筒,“喂,沈公馆。找哪位?”   ……   “舞会?女伴?”沈佳人顿了顿,婉拒道:“只要齐老板愿意,又怎会找不到出席舞会的女伴。而且最近因为拍戏的关系,确实是有些累了。”这话倒是真的,佳人说着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背。      “哈——是因为欧阳吧!真是辛苦你了。欧阳似乎对你……嗯……有些看法,所以在片场会有些严苛过分的要求,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找机会和他沟通沟通。说起来,他和那个书呆子编剧倒是很谈得来呢。那个被我拒绝了的编剧,现在却非要我接受他,真是让我觉得很没面子啊!沈小姐这可都是你的责任啊!”齐天纪在电话的那一头轻弹着手中好不容易搞到的请帖,故作责备的笑言道。      “哦,那个我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欧阳导演是真的很厉害啊。”看法?是偏见加歧视吧!佳人想起今天下午一个洗衣服,就让她洗了不下20遍,心里也只有苦笑的份,谁让人家是导演呢。      “这个说起来齐老板你还应该感谢我的。是我帮你找回了这匹千里马啊!楚先生一定会成为出色的编剧的,不信你问欧阳导演。”佳人一本正经的纠正道。      “……呵呵,真是伶牙俐齿啊!齐某甘拜下风。不过这是个茶行的开业舞会,听说老板是个江浙的大茶商,这次在上海开办茶行也主要是要寻找合作伙伴,联手经销其茶山所产的绿茶同时也想要寻找些合适的项目投资。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见识见识。说不定,这位大老板会对你的‘花样人生’感兴趣呢?”齐天纪的心情很不错,说话的声音中都透着笑意。      “茶行?”佳人眼睛一亮,想了想答道:“呃,其实偶尔去吃点好吃的,条条舞,见见大老板也恩呢个舒缓疲劳吧。好,什么时间?”      “这态度……转的还真快。”怪不得人家说这女人的脸就好比三月的天,还真是一点没错。齐天纪无声的笑着打趣道:“一上来就直接问时间了,还真是猴急啊!不需要再考虑考虑?”      “啊——要不我再想半个钟头,待会儿打给你?”佳人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戏谑,顺水推舟的开玩笑道。      “哈哈哈——好了,明天晚上6点,我去接你!”齐天纪朗声笑言,说完挂上了电话。      明晚6点……佳人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转身躺倒在松软的床上。要是这个大老板能帮得上程家,帮得上程澜,那该多好……先去见见吧,说不定可以促成合作呢?佳人喃喃自语着,渐渐沉入了梦乡。      窗外,月华如水。墨蓝的天幕上,浅浅的银河两岸,两颗星子一明一暗的闪动着,似乎在隔河相望,诉说着对彼此的思念。       58、第五十八章   夜未央,华灯起。   华懋饭店。碧霞厅。   沈佳人在饶有兴趣的站在展示桌前瞧着桌上一排透明的玻璃杯中载浮载沉的碧叶嘉草。各色的茶汤在灯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柔和温润的光芒。      “还看着呐?要不要喝点东西?”齐天纪结束了和一个相熟的老板的寒暄,执了酒杯回到她身旁。      “谢谢!”佳人抬手接过酒杯轻抿了一口,红酒的甘醇芬芳就在舌尖上蔓延开来,“那位裴老板还没出现啊?”      “还早呢。”齐天纪掏出怀表看了一眼,随即凑近佳人耳边,抬手指着厅内的一角颇有意味的说:“裴老板还没出现,但程老板已经来了。”      佳人顺着齐天纪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程远光、程冽父子二人正相互说着什么,随即自嘲的笑言道:“糟了!你还是离我远点吧!小心他们和你也翻脸。”      “呵呵……”齐天纪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邪气十足的笑,“我齐天纪还不至于连他翻脸都怕。走吧,我们去和大华的谭经理聊聊。片子上映的时候,还要仰仗他呢。”齐天纪虚揽了沈佳人的腰迎上一旁大腹便便的男子。      走马灯一般随着齐天纪和不同的老板、经理寒暄了半天。沈佳人面子上笑颜如花,心里却从这些老板、经理打趣试探的目光中读出了他们对自己和齐天纪关系的暧昧猜测。她不喜欢这些如针刺般□裸的目光,但却只能忍耐。      随着门口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今晚的正主儿出现了。沈佳人的目光也随着众人一起望向门口。头前儿走进来的男子约莫四十多岁,身量虽不算高却也没有一般大老板的将军肚,一身玄色西装简洁得体,国字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容,步态从容。想必这就是裴正瑞裴老板了吧。佳人在心里给他打出了90分,许是做茶叶生意的缘故,这位裴老板身上自内而外透着一份的儒雅出尘的气韵,这让佳人觉得耳目一新又似乎似曾相识,不觉对这位初谋面的商人多了一份好感。      “今日裴某在此设宴,多谢诸位贤客嘉宾赏光。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海涵。出来贵宝地,日后种种还要仰仗诸位,裴某在此先行谢过!”裴正瑞站在大厅正中的高台上连尽三杯,一躬扫地。      台子下的老板、豪商们皆含笑点首,举杯应和。佳人站在人群中,一边听着裴老板讲话,一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站在他身后的一双青年男女。男子眉目清秀,朗月和风的一脸笑意,一旁的长发女子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然容颜精致如画,却惹得台下一众青年才俊转不开眼。也许已经有老板在为自家的儿女们打着小算盘了。      开场白说完,乐声随即想了起来。众人都双双对对的入了舞场。佳人也被齐天纪拉了进去。轻缓的乐声掩住了一对对舞伴之间的呢喃耳语,也掩住了佳人和齐天纪的轻声交谈。      “看你刚才的表情,怎么?‘沈老板’对裴老板说的大额投资不感兴趣?”齐天纪似是开玩笑的先开了口。      “我感不感兴趣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齐老板’似乎很感兴趣,对吗?”佳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趣道。      “我是对那笔投资感兴趣。我呀为‘花样’把它拿下!”齐天纪直言不讳,语气中已经没有了玩笑的意味,尽是势在必得的坚定。这位裴老板来上海不光是要开自己的茶行,以便自产自销,也想要找些好的项目投资、参股,毕竟这位大老板是带着大笔的钞票来到这花花大上海的。      他的表情变得很快,再望去时已然又是一脸的玩世不恭,邪气的笑着又继续说道:“而沈小姐想拿下的似乎不是钞票,而是……”      佳人闻言顺着他那个飘忽的眼风看去,就望见了正和自己妹妹一起起舞的裴家公子——裴之茗,哑然失笑间想起自己刚刚对那一对兄妹的细打量,也就明白了齐天纪话中未曾言明的意味,挑眉言道:“怎么?齐老板吃醋了?”      佳人微眯了双眼,风情万种的冲他笑着,这本是句玩笑话,但当他的眼望进女子打趣的眸子,齐天纪突然觉得心头一动,倏忽之间竟是有些恍然。      “是呀,很、吃、醋。”齐天纪说着手轻轻的收紧,握紧了掌中女子的手,神色间似是玩笑又似是无比郑重。佳人挣了一挣,却无法收回手。恰在此时,乐声渐渐停了。齐天纪直直的看了佳人片刻,松开了她的手。佳人转开了目光,她早已不是懵懂少女,她知道那眼神中藏着一些她无法面对的东西,只是她也不会去相信的,毕竟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可是奇迹电影的老板,欢场上的王者,他的目光让她沉醉,却注定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了舞池。佳人从侍者的托盘中拿了杯酒,手臂抬了起来,酒却没喝到。玻璃杯摔碎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啪”的一声!暗红的水珠溅落在雪白的旗袍上,像是瞬间绽放的红梅,朵朵花开,凄艳、妖娆。      “啪——”一声更加清脆、更加响亮的声响让众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舞池边这个女子的身上。佳人踉跄着向前迈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型,她现在弯着腰,她没有抬头,但她知道周围的人呢都在看着她。      麻木的感觉消逝,左颊处渐渐传来了火辣辣的痛,佳人没抬手,只是若无其事的直起了腰。女子白皙的脸上赫然的五个指印,让周围不少人将带着责怪的眼神射向一旁的罪魁祸首——程远光,当然更多的人是在带着看热闹着心情注视着这突发的一幕。      程远光的身子微微抖动着,情绪激动的指着沈佳人,嘴里快速的谩骂着,言语间夹杂了不少的本地方言,用词却是不堪入耳的很。周围隐隐传来了轻微的窃笑。佳人张了张嘴,本要说话,却因为嘴角的疼痛下意识的抬手在嘴角抹了一下,一抹红就出现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把年纪了,这手劲儿倒是不小,佳人在心里思忖着。齐天纪却是上前一把握住了程家二爷又要扬起的手。此刻的齐天纪神色冷冽,周身似乎都散发着某种危险的气息,什么都没有说。但眼神中警告的意味不言自明。      程远光和他对视了几分钟,终是愤愤的垂下了手。手腕上居然已是一片青紫。齐天纪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到佳人面前,从裤兜中掏出一块咖啡色的方格手帕抬手帮它擦去了嘴角犹存的血迹。      佳人下意识的退了一步,闪身避开了他的手。从他手中接过手帕在嘴角处擦了擦,佳人笑了笑,在抬头时之间面前已经多了几个人,正是这场宴会的主人以及他的儿女。      程远光被礼貌的请了出去,裴正瑞作为宴会的主人礼貌的表示了歉意。佳人心里知道这是她自作孽,她其实并不怨。笑着表示自己没事。却在目光无意识的飘向他身后之时,愣住了。      “程澜?!?!”佳人看到那个一身深灰色西装坐在轮椅中的男人,眼睛蓦然睁大。他……怎么会来这里??下意识的侧过身子,佳人抬手遮住了左颊,一脸不开心的看着程澜。裴家老小的客套话也就再没入耳。      程澜看着佳人的举动,脸上的笑意染上了眸子,晶亮亮的瞧着她。只是在目光掠过佳人脸上那遮都遮不住的红印时,放在双腿上的手攥的很紧。      “哦,齐老板,我来介绍。这位是程公子,我一位故交之子。”裴正瑞此刻已经和齐天纪攀谈上了,引了程澜要介绍他们认识。      齐天纪和程澜的脸上都没有丝毫尴尬的神色,两人都笑了,冲着裴正瑞笑。      “我和程先生,也算是老熟人了。几天不见,程先生越发精神了。”还是齐天纪先开了口,礼貌、客气。      程澜没说话,只是浅浅的点了点头,表示齐天纪说的没错。今晚的程澜是佳人从未见过的。虽然以轮椅代步,却是衣着整齐,相貌出众,真是不吸引人的目光都难。佳人的眼神时不时的瞄着就站在程澜身边的那位裴小姐——裴之茜。因为这位裴小姐正时不时的和程澜私语几句。两人旁若无人笑言自得,却看的佳人不自觉的咬紧了下唇,心中郁郁的。才认识几分钟啊,真是自来熟。她在心里嘀咕着,脸上的神情越发的像是个打翻了醋坛子的小妻子。      “齐老板,虽然今天的事是那位程先生的不是,但沈小姐之前的一些做法,裴某也有些耳闻,私以为并不可取。所以恕裴某得罪,‘花样’是好东西,但我并不姓做违心之事。抱歉!”裴正瑞得体的拒绝了齐天纪想要合作的提议。佳人脸上多上有些挂不住,却也只是默声不语,毕竟她的确做得不甚光明。外行人之前看不出,今天目睹完程远光的举动心里也多少有了些猜疑——难道是这位美丽的沈小姐联合了齐老板欺骗巧夺了锦盛的“花样人生”?顺着思路想下去,很多人都隐隐觉得……这还真是越想越有可能呢……      “裴老板此言差矣!”齐天纪似乎已经猜到了结果,笑容不减的继续道:“正所谓兵不厌诈!何况既是成也萧何,那萧何想让他败又有何不可?只不过是收回自己曾经借出的东西,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多谢裴老板款待,告辞。”齐天纪话说完,微微躬身鞠了一躬,随即牵了佳人的手,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裴正瑞目送着齐天纪携了沈佳人离去的背景,神色中多了一丝玩味。程澜的目光落在齐天纪一只的手上——那只手里握着另一只白皙的手,那是属于沈佳人的。      “程先生——程先生——你说是吧?”裴之茜伸手在程澜的肩上轻点了两下,想要唤回他的注意。      “哦,抱歉!你刚刚说了什么?”程澜回过神儿,应声道。裴正瑞的目光掠过程澜又掠过自己的女儿,心思又不知转向了何方。       59、第五十九章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再说了那打架的怎么能连劝架的都打啊?!这也太过分了!”沈伊人一边将冰袋递给姐姐,一边愤愤的念叨着。      佳人默不作声的接过袋子贴在脸上,心里只祈祷着明天脸千万不要肿起来,不然欧阳大导演明天肯定得把她骂个狗血淋头。      “叮铃铃——”      “喂?”      “稍等。姐,找你的。”沈伊人把听筒递到佳人手上。      “喂?哦——裴先生啊。有什么事吗?”佳人有些微微错愕。      “您太客气了。我完全没事了。……真的不用……呃,那好吧!明天下午,我在家里恭候大驾。好,再见!”对方挂了电话,沈佳人对着听筒愣了一阵儿,然后昏沉沉的上楼休息去了。这裴老板要来她家说是为了晚宴上的事登门道歉。理由有些牵强,他到底是为何而来呢?沈佳人现在还猜不透,但是她想到自己明天要去和那个难说话的导演请假就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月升月落,日又升。沈公馆。   “裴老板,裴公子,请喝咖啡——”沈佳人笑意清浅,将刚刚泡好的咖啡端到了二人面前。      “用咖啡来招待裴某,沈小姐还真是别出心裁!有意思!真有意思!”裴正瑞若有所思的看着对面一身格子布旗袍,脂粉未施的沈佳人,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在她身上似乎完全找不到一丝昨夜舞会上的影子。是个千面女郎吗?昨天,他得知了自己老友的死讯,舞会后从程澜那里知道的消息让他不胜唏嘘。锦盛,曾经的业界翘楚居然也落到了今天这地步。不过他还对程澜还是有信心的,从十多年前,他就很看好这个泡得一手好茶的程家小子。时隔多年再次相见,意外之余依旧是有惊喜的。只是当谈起他要投资的事情是那小子的建议居然是——“花样人生”。所以,他今天就来见见这个“花样人生”的创始人,这个大上海目前炙手可热的交际花。只是——她似乎和他想象的不那么一样。      “哪里,不过是想个法子扬长避短罢了。”佳人轻快的说着,抿了口咖啡。      “味道真的不错!”裴之茗享受的眯起了眼。      “恩,咖啡豆是我从英国带回来的,还算正宗。”佳人也享受的继续喝着。心里却在嘀咕这两个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对于昨天宴会上发生的事,真是非常抱歉。沈小姐想必也听说了裴某想要在上海寻觅合适的有潜力产品投资合伙的事。不知沈小姐可有什么想法?”裴正瑞不紧不慢的言道。      “……”佳人闻言想了片刻,开口道:“佳人对茶叶行内的事并没有太多的了解,若说是建议,也只是一己之见,难免偏颇。既然裴先生问起,我就姑且乱言几句。虽然现在的上海滩茶室林立但由于欧洲红茶以及咖啡等西式饮品的入沪,传统的中国茶在年轻人中已经越来越不受青睐了。只有上了年纪的传统人士还在光顾。      “其实无论是茶还是咖啡,我觉得都是会长久流传下去的饮品。但关键是要与时俱进用合适的方法让人让它产生兴趣。当然前提是经营者要对茶有深厚的了解与热爱。所以,要我说的话,我推荐一个人,虽然现在他手里还没有什么广受欢迎的产品,但只要有资金的支持,我相信以他对茶叶的认识,必定会创造出深受大众喜爱的饮品的。”佳人侃侃而谈。      “哦?是什么人?”裴之茗好奇的抢先问道,眼光流连在佳人身上。      “锦盛茶行原来的老板之子程澜。”佳人语毕起身去为客人续咖啡。身后裴正瑞闻言脸上的笑意中兴味愈浓。真是有意思。昨儿个程澜推荐了她的“花样人生”。今天她有机会却不为自己的饮品说话,反而推荐了程澜。这两人人……      “哦,沈小姐的建议,裴某会好好考虑的。叨扰多时,告辞了。”裴正瑞拉着依依不舍的儿子礼貌的道别离开了沈公馆。      奇怪,他怎么想起来问她的意见?佳人想不通,不过要是她的建议能被裴大老板听进去就好了!      明天是秦婉贞出庭受审的日子。佳人一边草草的吃着饭,一边看着晚上要拍的戏。因为她今天请了假加上明天齐天纪也打算出席日租界法庭对秦婉贞的审判,所以欧阳夜就直接决定把最近几天的拍摄都换到了夜间,拍摄夜戏。这样一来,佳人前几天背的剧本就用不上了,只好临时抱佛脚的把夜晚场景的台词重新背过。看来今晚她是睡不成了……      雨,瓢泼一般倾泻而下;夜,是无边的黑暗。路灯下,泪流满面的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叫着,男子漠然的脸被上方落下的灯光打成一片光亮的惨白,雪一般。      “既然君无心,何苦妾有意!好,从今以后,我与你再无瓜葛!”佳人蓝衫灰裙扎了双辫,一副学生装扮,脸上分不清是泪是雨的对着齐天纪扮演的富家少爷决绝又哀伤的说着。      “停!”欧阳夜第四次叫了停,“那个雨怎么回事啊?!不是说了吗?不是竖着,要斜着斜着飘,怎么飘着飘着就成竖着的了?!重来!”      导演一声令下,其余人等自然不敢怠慢,只得重新准备。佳人接过助理丁香递过来的毛巾抹了把脸,跳着脚道了声“谢谢!”      初冬的夜里穿的这么少还淋着雨,还好她来之前就喝了生暖的姜汤,不然现在估计已经变成冰棍了。她回头把一条毛巾扔给一旁的齐天纪,说道:“擦一下吧,不然太冷了!”      “我是男人,没事的!”齐天纪兀自吸着烟,接过毛巾却没用。佳人耸了耸肩,捧了热茶往肚子里灌。看着架势,还不知道要再拍几条呢?她可不会在那个臭屁的导演面前服软。      ……      “好——这一条通过。接着下一场。”欧阳夜终于满意的点了头,打手一挥,这场戏算是结束了。佳人心里舒了一口气,终于过了。下一场是齐天纪的“独角戏”了!      “加油喽!”佳人颇有些幸灾乐祸的一边往场边走一边对身后的齐天纪说道。      “呵——”齐天纪轻笑着应了一声,浑不在意的甩了甩自己满是水珠的头发自以为很帅。      佳人受不了他耍帅,撇了撇嘴跑去一旁更衣室换衣服。再回来的时候,齐天纪已经再拍第二遍了。跪在雨地里的男子对着天空自言自语,动情的说着台词,说起来这个楚书岩还真是看着呆,写起情话来还是拿手。听得她都有些想落泪了。真是煽情的一塌糊涂。      “停——转脸的角度不对!再稍微往上扬一点脸。我们再来一次!”齐天纪只得从地上站起身,默默点了点头。      “喂,你还好吧!喝了吧,就不会那么冷了!”佳人趁着暂停的间隙把手里热乎的姜汤不由分说的塞进了齐天纪手里。这是她下午熬好了盛在热水瓶里随身带来现场的,看齐天纪现在嘴唇泛青还逞英雄硬撑的样子着实可怜,才拿过来分他一半的。      “……”齐天纪浑身是水却依旧逞强。      “喝吧!看什么看,再看也不会开出朵花的!”佳人凶巴巴的说道。      “……谢了!”齐天纪身上一片寒凉心里却泛起了丝丝暖意,缓缓的旋开的瓶盖。热气腾腾的姜汤辛辣中透着红糖的甘甜,丝丝缕缕渗进了孤寂已久的心田。雨,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通宵拍戏的结果就是当太阳再次从东方露出它红彤彤的小脸的时候,沈佳人正抱着自己的包躺在片场的沙发上毫无形象的呼呼大睡。      “起来喽!再不起来可要不赶上了哦!”隐约传来的声响让她从梦中回到了现实。揉揉眼坐起身来。      “这是?”佳人一抬手,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长长的黑呢风衣。      “我的风衣,沈小姐是不是该完璧归赵了?”齐天纪笑着做了下来。      “哦……谢谢!”佳人闻言呐呐的说道,把衣服递给齐天纪。      “吃完早饭,一起走吧!”齐天纪突然说道。      “啊?”佳人有些茫然的应了一声。      “那位姓秦的女士,叫什么来着,她的开庭审判啊。你不是打算去旁听的吗?我也打算去看看。怎么说也是在我的‘婚礼’上发生的不幸啊。”齐天纪语气自然的像是在谈论天气。      哦!对了,她怎么把这事忘了!佳人拍了下自己的头,答应道:“恩,好啊!啊——已经快7点了,快走,去吃早饭!不然赶不上9点钟开庭了。”      佳人瞄了一眼挂钟,立刻急匆匆抓着齐天纪就往外面跑。她可不想错过法庭对秦婉贞的判决!      心急火燎的刚吃了一块蛋糕就被佳人催着买单上车的结果就是——法院没开门!齐天纪抚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站在清晨的寒风中,无可奈何的看着那个不断原地转圈的“罪魁祸首”。沈佳人略有些不好意思,走到法院大门一侧一个卖报纸的小孩身边掏钱买了一份报,故作坦然的浏览了起来。      “锦盛洋行股东不合,惊爆内部争权激烈!”第二版的标题醒目的佳人一眼就看到了,不觉读了起来。看完之后,抬头才发现身旁的齐天纪不知何时开始把头伸了过来,也在读着这个报道。      这不是雪上加霜吗?佳人忧心忡忡的想到。一旁的齐天纪眉心微皱,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突听得“匡”的一声,二人身后法庭沉重的木门缓缓开启,审判不久就要开始了。佳人迅速把报纸折成两折塞进了包里,随即和齐天纪一起走了进去。 60、第六十章   这是沈佳人第一次旁听法庭审判。   再次看到三太太秦婉贞,回想起当日的情形,佳人心里是一种难以言语的复杂情绪。头发蓬乱的秦婉贞穿了囚服,在整个审判过程中都低着头不停地抠着自己那染了紫色蔻丹的长指甲。      审判的过程枯燥、乏味、按部就班,表面上看来进行的十分顺畅。但最终的结果却是秦婉贞被送进了疗养院而不是监牢。她的辩护律师出示的证据是上海滩三家最大最权威的医院开出的诊断书。每一份上面都以权威专业的口吻断言病患也就是秦婉贞患有神经分裂症。也就是说——秦婉贞是个疯子。      沈佳人听罢此言突觉得要疯的是自己。虽然她不是学医的,但是她也不是瞎子。虽说在圣三一堂,秦婉贞的情绪很激动,语焉不详。但是她能感觉得到她那时的思维是清晰的,绝不是什么疯子。      秦婉贞的头在法官宣布完审判结果的时候第一次抬起,异常苍白的脸,幽黑的瞳。她的目光转向旁听席,在佳人的脸上飘忽的掠过,瞬间爆出仇恨的光芒,转眼间嘴角轻扬,脸上现出一丝隐含着得意的笑意。佳人用余光看了眼身旁从头到尾的没什么表情,端坐无言的齐天纪。这事跟他脱不了关系!虽然她没有证据,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秦婉贞此刻已不再看她,她的目光落在旁听席的另一处,脸上的表情转为了苍凉犹带着一抹哀戚。看上去竟是透着某种绝望的美。佳人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去。在接近门口的位置,两张熟悉的脸映入她的眼帘——是程澜和裴之茜。程澜会来其实她并不意外,但是陪他来的竟是那裴家小姐……佳人的目光在秦婉贞和裴大小姐之间逡巡了片刻,她小小的心尖儿上,某种滋味便漫天的弥漫开来。      程澜一进来就看到她了,此刻却故意不去看她。说到底也只不过是绕不过自己心里的小疙瘩——又是跳舞又是拉手的,连看个庭审都一起来,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至于庭审结果,他事先早就料到了八九分。本是发生在公共租界的案件,出手拿人的却是日租界巡捕房。这个不正常的开始不就预示着今天的这个结局吗?      “还真是想的周全。祁公子。”程澜的目光落在齐天纪身上。此刻庭人们纷纷起身离去。齐天纪也站起身来,却在还未站稳时打了个晃,差点就栽倒在前一排的座椅靠背上。      “喂——小心!”佳人下意识的伸手扶住他,却在触到他手背之后,低声叫道:“你发烧了!这么烫怎么不说啊?!”      “没事的。”齐天纪看着身前女子瞬间焦虑的神色,脸上浮起一丝温存的笑意,轻摇了头安慰似地说道。随即转身向外走去,谁料脚步却又是一个不稳,正正好好的落进了佳人伸出的臂弯中。齐天纪身形高大,这一跌差点让佳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吃力的向后退了两三步,沈佳人才湛湛稳住了两人的身形,但却也听到了一声轻响从脚跟处传来。      “你在这里休息一下。车钥匙给我,我去取你的车,然后送你回家。”两人的身体贴的很近,佳人能感觉到齐天纪气息中的灼热,她果断的把他按在了座位上。      “你?会开车?”齐天纪别扭的不肯示弱,但头昏沉沉的不停使唤。      “在英国的时候学的。放心,我技术还可以。”佳人不想再纠缠,接过钥匙就朝外走,却是正好在门口处撞上了程澜。      “沈小姐?你也来了?”裴之茜微微有些吃惊的看着佳人。      “来看看。裴小姐好!”佳人淡淡的言道,目光却是落在了程澜身上。刚刚她的举动都看在程澜眼里,程澜却依旧是笑着冲她点了个头。佳人见状也不耽搁,匆匆跑了出去。再回来时程澜已经走了。佳人扶着齐天纪往外走去,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凉。擦身而过,相对无言,她和他,怎么走就到这一步?似乎总是在距离幸福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交错而过。一次又一次……她和他,也就是这上海滩滚滚红尘中两颗微不足道的浮草罢了。被风吹着,被雨推着,身不由己却还想要去挣扎。近了,更近了,又突然间就远了,依稀间遥遥相望却是触不到的距离。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和他还能否在走到一起。飘着飘着,人远了,心是不是也远了?远过了还会近吗?心累了,还有办法再靠近吗?      佳人默默的握着方向盘。车,开的很快;心,却找不到方向。她突然觉得自己和秦婉贞有些像。女人呐,一辈子终是逃不过一个“情”字。女人一生中总会遇见那么一个男人,不知不觉就成了你的劫,然后——在、劫、难、逃!      程澜,你就是我的劫吧。挣不脱,忘不掉,心悬着,没怨过但却仍旧存着丝丝的不甘。似乎谁都没有错,但一切却实实在在的都不一样了。这到底是命还是真的她和他就是有缘无分……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也许如果在她第一次踏进程家老宅的时候没有阴错阳差的嫁给程澜,那么……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之后的一切羁绊……      停车,开门。齐天纪下了车,一把握住了转身要走的沈佳人的手。      “怎么了?”低沉中微带了沙哑的音调裹挟着男人炙热的气息拂过佳人的额前颊边,男子灼烫的手紧紧的攥了女子冰凉的柔荑,头脑中的一片混沌被车外冬日寒凉的风一吹,顿时觉得一片清亮。      明澈澈的看着那犹带着倦色的丽颜女子脂粉未施的脸上忧色浸染,眉目含愁。他自认为坚如铁石的心一点一点的融化了。经年的疲倦似乎也在一点点的消散。她是在为他担心呢。这感觉就像是初春的一缕暖阳落在了冰封的河面上,不觉间寒冰就化作了春水,叮咚着流淌了开去。是打从心底感觉到的惬意与舒爽。这是他第一次坐女子开的车,安心静谧的几乎让他想要沉沉睡去。      “我没事,有事的是你。我送你进去,你好好休息一下。”低头垂目,沈佳人黯然的说道。      “没事才怪呢。把头抬起来。”命令的话语却因着男子低沉柔缓的语调染上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齐天纪没有等待佳人的回答,抬手轻轻揽了她的下颌,终是看清了女子泪痕犹在的脸,满是红丝的眼。      “齐先生……我不是你的那些莺莺燕燕。”佳人抬眼冷冷的看了眼面前的这个男人,断然道。      “我说过了,叫我‘天纪’。”齐天纪松开了手,目光却依旧灼灼。      沈佳人进退之间避不开男子的眼,强退了一步却瞬间皱起了眉,倒吸了一口气。生生的痛感忽略了一路,却没有减淡分毫。      “怎么了?”自然的关切,让她心虚,也让她有些无措。其实如此的亲近是她想要的,这样她才可能更快的查清她想要知道的东西,但是她有些怕了,假的自己只能和假的齐天纪应酬,如果他变成真的,她怕自己无法继续假下去。童话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每个人都没把它当真。如果童话中的一个人物把自己的行为当了真,童话就注定不再那么简单美好了。      “没事,可能是刚才扭到脚了。回去擦点药就行了。”沈佳人有些心神不定,虚应了一句。      “比我嘴最还硬。进来!”齐天纪利落的开了门,不由分说的把她拉进了屋。      十分钟后。      “都肿了还说没事!”面色不善,语气不善,但眼神里闪着的却是难得流露的心疼和懊悔。是自己没站稳,不然她怎么会受伤。不会,再不会有下次。从今往后,他会让她不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不再流一滴泪。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为了谁而呆在我身边,不过已经不舍得也不愿意你离开了。从今天起,我不会让你再离开了。你知道吗?沈佳人。从今天起我要你只做我齐天纪的女人!      齐天纪和着冷水吞下药片,看着宽大的长沙发上,女子的睡颜宁静如平湖睡莲。突然,他对这个自己住了许多年的屋子生出了一种陌生但却让他很享受的感觉,一种叫做“家”的感觉。      ……      “查到了吗?”裴正瑞一边沏茶一边问着刚进门的儿子。      “恩。”裴之茗应了一声,神色黯然。      “说说!”裴正瑞似乎已经看不出了什么,抬手示意他坐下。      “沈小姐曾经是程澜兄的……夫人。”裴之茗对今天打听到的消息很是意外。      裴正瑞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他多少还是猜到了一些,“来,坐下喝口茶!”      裴之茗接过茶杯,犹豫的问道:“爸,那您的投资?”      “我已经有主意了。你去给程澜打个电话,就说星期五请他来咱们家吃个饭。再去发一张帖子,给沈小姐。还有告诉茜茜一声,不许她对程澜动心。”裴正瑞享受的喝了一口茶,补充道:“还有你,也一样。”      茶香悠然,裴之茗的脸瞬间红了,手足无措的愣了两秒才抓起了身旁的电话机。 61、第六十一章   沈佳人从睡梦中转醒的时候,自己被狠狠的吓了一跳。昏暗陌生空无一人的房间,让她在清醒的第一瞬间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然后早上的记忆慢慢回归。      “佳人:   下午有事,要出去一趟。如果醒了厨房有点心和咖啡,不要吃太多,至少给我留点夜宵。祝安!   祁天纪”      勉强可以认出的杂乱字体飞扬凌厉的不像话。佳人看着眼前的洋烟包装纸,目光在那个像是写错了的姓氏上转了个圈,唇边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这是个试探吗?还是……      一盏盏吊灯依次被点亮,偌大的屋子瞬间亮的有些晃眼。沈佳人站在玄关处,然后左转。衣柜,壁橱、五斗橱、沙发、茶几、花盆……一样样看过去,装饰华丽、摆设精致。抽屉一个个小心翼翼的抽开,雪茄、唱片、发油……这人的生活还真是枯燥啊。      佳人虽然不敢乱翻,但是看到后来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偶尔拿起一些摆设之类,把玩一番再轻轻放回原处。不管是不是试探,她既然进来了就绝不会错过机会。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照片,没有信件,甚至连个纸片儿都没有。怪不得留言条要写在烟盒上。佳人撇撇嘴,关上第二层空荡荡的抽屉,顺手拉开第三层。      “嘭——”刚刚被拉开一半的抽屉被大力的推了回去,沈佳人的脸一点点红透。见鬼,为什么把那些……那些小衣服放在抽屉里?!这人真是的!      等到潮红消散,佳人又壮着胆子继续奋斗。说起来也是结过两次婚的女人了,居然还怕看见男人的内裤,居然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姑娘,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的吧。沈佳人看完最后一个抽屉沮丧的一屁股坐在齐天纪家的床上。好不容易进来了,居然什么都没发现。      “咦?好精致。”佳人随手拿起床头柜上一个小小的月历翻看起来。每一个月份上都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巧笑倩兮。一月,王人美;三月,李黎;六月……是何小初——一众奇迹的女演员顾盼生姿的冲着人笑。      这种东西放在床头,晚上还睡的着觉吗?佳人胡思乱想,突然注意到这月历几乎每个月都被添加了许多标记。有些日子被各种形状圈了起来,有些边缘上写着电话号码之类的数字。佳人神色一敛,重新一页页慢慢的把那月历翻了一遍。那些被圈禁起来的日子,有许多是她到死都无法忘记的。程渊的忌日、程老爷的忌日,以及今天——秦婉贞被宣判无罪的日子。还有一些,她不知含义,但是她以后会查清楚的。      “当、当、当、当、当、当、当——”正好七声。古老的座钟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都七点了啊。看来他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佳人把月历端正的摆好,然后起身、关灯,离开。      不远处的灌木丛之后,隐匿在夜色中黑色轿车上,齐天纪捻灭了手中的烟蒂,方向盘旁的茶色水晶烟灰缸中满是凌乱的烟蒂和高高堆起的烟灰。在沈佳人踏出他家门的时候,齐天纪抬腕看了下表,七点整。从开灯到关灯整整一小时又三十七分钟。手脚很快啊,一个多小时就搜查完了,还以为我今天晚上要在这儿抽一晚上烟呢,看来不用了。      当沈佳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之后,齐天纪的车已顺理成章的驶到了自家门口。漆黑的屋子里,月光朦胧的透窗洒落。拉上窗帘,在瞬间的彻底黑暗之后,点点星光般闪烁的幽亮奇迹般浮现。交织错落,像是有无数萤火虫在上下飞舞。      啊,真是看的很全呢。目光从大衣柜、酒柜一路掠过,追随着那一抹幽蓝的微光,在那个印着格外清晰的五个指印的底层抽屉上停留片刻,性感的薄唇勾起魅人的弧度,手指一个个按上那一个个发光的指印,蓝色的光被彻底遮盖,两个手印重叠在一处。轻轻一抹,在松手时,只留下一片浅到几乎看不到的光晕。      视线转到床头,小小的长方体微微发亮,幽蓝,魅惑,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聪明又狡猾的女人,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呢。这个游戏,我会和你一直玩下去的,亲爱的小狐狸。齐天纪危险的眯起了眼,没有去碰那个沾满了指印的月历,转身打开灯。灯光下,一切恢复原样,与他中午离开时一模一样。      沈公馆。   “姐,回来了?柜子顶上有你的请帖。”沈伊人从茶几上抬起头,冲刚进门的佳人打了个招呼,又把头埋到了一茶几的书本当中。      “哦。”沈佳人把披肩挂在衣服架上,走到柜子旁边拿起了那张帖子,一边看着一边走到沙发边坐下。      “我说,你们换老师了?”佳人阖上裴正瑞的请帖,看着伊人奋笔疾书,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样子不禁奇怪的问道。      “啊?姐,你说什么啊?”伊人没有反应过来,停住笔不解的反问。      “离期末考应该还有两个多月,以沈伊人的性格现在复习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不是换了个严厉十倍的先生吗?”佳人挑了挑眉,随便捡了一张纸片,拿笔写了起来。      “姐——”伊人听出姐姐话中嘲笑的意味,不满的叫了一声,然后呐呐的说道:“是清华园啊,姐姐知道吗?”      75……756……不对,不是6,是几来着?佳人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心不在焉的应道:“哦,知道啊。在北平嘛。”      “想要去那里,去那里继续学习。”伊人继续说着,神色迷离。      对,应该是8,没错,7583。佳人在纸条上补上最后一个数字,抬头茫然的说道:“咦?”      “不是我。是他。今天在教员休息室门口听到他和老徐头这样说的。”伊人看着面前的书本,有气无力的言道。      佳人疑惑的瞅了她足有半秒才醒悟。哦,程澈想要考清华大学。“所以呢?”她渐渐有些明白妹妹的行为了。看来那个臭小子虽然铁了心不理我们伊人,但伊人却是不想放手啊。情字一字还真是害人不浅呐。佳人想笑笑,但是脑海中齐天纪早上的笑容却好似挥之不去,终是笑不出来了。      “所以,所以,所以……从今天开始沈伊人没有假期,没有电影院,没有四马路,只有这些。我沈伊人想去那里,想和那个人去同样的地方,想去那个人要去的地方。即使去不了,也要拼劲全力试了再说。”伊人语气一变,声音也提高了不少,抬头直直的看着姐姐的眼,一字一句的说道。      佳人看着妹妹稚气未脱的脸,久久没有言语。只是轻轻的起身走到妹妹身旁,把她揽进了怀里。姐妹相拥,默默无言。双生花开,映着冷月寒窗,是无法言说的情缠纠结、爱恨苍茫。      “一直在后面追着,连脸都看不到,不累吗?”佳人轻抚着妹妹的柔软的发丝,轻声问道。      “只要,他……还肯让我追就会一直追下去。哪怕是只能看到背影,也会觉得幸福,因为那是属于他的。”伊人的声音褪尽沮丧,带着微笑这样说着。却是听的佳人一阵阵的心疼。沈家的女儿,都是傻瓜吗?还以为自小爽朗洒脱的妹妹会比自己聪明,会比自己更懂得珍惜自己,如今看来也是傻瓜一个呢。      “那……姐姐呢?带着艳妆的面具,穿着这些一点都不衬姐姐的锦衣丽服,周旋在根本不爱的男人身边,纸醉金迷的笑,姐姐不累吗?”伊人把头埋在佳人的肩膀上,声音有些模糊的说着。      “……”佳人的手顿了许久,整个人僵在那里,然后缓缓的说道:“不累。因为有个人,即使连面都见不到,只要再心里想想,就做什么都不觉得累了。姐没别的办法,只能这么做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想要帮帮他,帮他……消灭对手。”      “啊,都九点了?!我要上去睡了,睡晚了,会长皱纹的。你呢?就自己看着办吧。不过,不要太晚!你身体累垮了,爸妈要拿我兴师问罪的。”佳人突然一抬手腕,叫着跳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背身匆匆走上楼去。      进屋关上门,佳人脱力的靠在门背上,抬手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上抹了一把。身子一点点沿着门滑落,最后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泣不成声。程澜……程澜……我好想你……请等着我……请一定要等我回来……拜托了!      二十分钟后。      沈佳人抽着鼻子,红着眼看着手中被攥成一团,字迹都被浸湿到模糊不清的字条,一脸沮丧。然后在自己的抽屉里翻找出纸笔开始重新誊写。这些东西都是记在齐天纪的月历上的,明天她要去趟电话局看看数字的背后藏着的主人究竟是些什么角色。对了,还得去趟裴先生家。啊——她怎么这么忙啊。请假的话,又要被欧阳大导演骂了吧……管他的,也不是第一次了,骂就骂吧。自己确实有太多地方该被骂的……       62、第六十二章   “卡!”   “啊——”一个悠长的呵欠之后,欧阳夜摇着头从镜头前移开了眼,“第328场,再来一次。”      “最后一条了,辛苦各位了!啊,辛苦各位了!”场记景宇生打圆场似的走到场景里挨个拍着演员们的肩。沈佳人瞄了一眼自己包里的手表,无奈的扣上了拎包的扣子。看来迟到是必然的了!      “谁说是最后一条了?!啊?!身为导演的人有说过吗?臭小子,不要自作主张!”欧阳夜在景宇生头上狠狠刮了一下,“拍不好就给我熬通宵!不要以为收工时间到了就可以打马虎眼。我是谁?你们不知道吗?”      “是。”夜叉欧阳夜嘛,谁不知道!男主演邱沪汀暗自咬牙切齿的腹诽。一众龙套们也都无精打采的靠在地上。一场戏演22遍,不对是23遍,他们真是见识到夜叉导演——欧阳夜的恐怖之处了。      “你还是要和他结婚,是吗?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像他那样的公子哥是不可能只爱你一个人的?醒醒吧!你看不到吗?永远看不到站在你身后的我吗?”男演员的声音依旧激情满分。既然敢怒不敢言,也就只有努力做好这些,祈祷欧阳大导演能早开金口,饶过他们。      “卡!情绪,情绪,什么叫情绪,不知只有声音动作就够,重要的是眼神。要深情,不是色迷迷的。重来——”      “唉!”沈佳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再一次向起始的站位走去。      “对不起,害你也……”邱沪汀走过佳人身边的时候,在她耳边说道。      “……”佳人冲他笑着摇了摇头,这也不是他的错。      “不打算过来,至少也该打个招呼。让主人家不用这么空等啊!”裴之茜捧着已经空荡荡的茶碗儿,看着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颇有些不满的抱怨道。      “除了我之外,还请了其他人啊。我还以为客人只有我一个呢。咳……”程澜开了个玩笑,不过他还真的不知道裴叔请了其他客人。      “小茜,不要乱说话。沈小姐可能是临时有什么事,再说时间也还早,再等等好了。”裴之茗看着自己父亲也稍稍有些愠色的脸,强笑着说道。      沈……这个姓……程澜神色一窒,隐约猜测着来的人可能是……      “我又没有说错。哥,你不会是被那个女人的脸迷得连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吧?哥,你不是吧,怎么一到了花花大上海,就连看人的品味都变差了?嗯?”之茜绕着自家大哥转了个圈,疑惑的上下打量。      “小茜!哪有啊?才没有呢!”裴之茗不安的看了眼一旁喝茶的父亲,两颊微赧的走开了。程澜把他的举动都看在眼里,心里暗自苦笑。      “铃、铃、铃——铃、铃、铃——”      “喂,裴公馆。找哪位?”裴之茜奔过去一把抓起了电话。      “呃……是之茜吧。我是沈佳人。非常抱歉,剧组加班,所以……一定久等了吧。”佳人一从摄影棚跑出来就找了咖啡厅拨了电话到裴公馆。      “哦,是沈小姐啊!你真是……架子大哦。都几点了?”裴之茜故意提高了声音,还死死的攥着听筒,不给自己哥哥抢走的机会。      “非常对不起。我马上赶过去。十分钟,不,十五分钟,一定到。”佳人在心里把欧阳夜上上下下从里到外的骂了个遍。      “那就请沈大小姐你快一点。我们一家可是都在等着呢。”裴之茜得意洋洋的一边挂了电话一边冲自己哥哥扮了个鬼脸。      “切——你看看你,哪里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爸,你看看她……”裴之茗不服气的戳了戳自己妹妹的额头。在外面装的很淑女,在家里就变成这个德行,真是丢脸!      “切……哥高兴了吧?高兴就笑出来嘛。你的那位沈小姐很快就到了。托她的福,我们终于可以吃饭了吧?澜哥哥,你也饿很久,对吧?”裴之茜说着坐到程澜身边挽了他的手。      “小茜,越来越没规矩了。坐到这边来。你已经不是七八岁了。”裴正瑞沉声言道。      裴之茜却只是挑了挑眉,“有什么关系啊?澜哥哥长大了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帅,一样温柔。我也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可爱啊!是吧,澜哥哥?”      程澜不着痕迹的将胳膊抽出来,笑着岔开了话题,“裴叔叔,您请的另一位客人是……”      “啊——还没猜到吗?不是你很熟悉的人吗?还被你那样大力推荐,我就自作主张请了那位小姐。说实话,我对那位姑娘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不过,之前我又去登门拜访了一次,有了一些有趣的发现。所以,今天我就自作主张的把她请来,大家一起吃个饭,喝喝茶。”裴正瑞话里有话的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程澜。      果然是佳人。程澜有点头大的看着眼前这个喜欢在生意场上奇招迭出的老人家。只有在心里叹气的份。      “小姐,到了!小姐——小姐——醒醒啊!”车夫晃了两下车上的沈佳人,大声的唤道。      “哦……到了。这是车钱。”佳人甩了甩头,跳下车。整理了一下头发,按响了门铃。居然睡着了。最近还真是有点累呢。抬手揉了揉酸麻的肩,佳人无奈的叹道。      “你来了啊。是有什么事吧。快请进!”裴之茗笑容满面的把佳人引进厅内。      “哦,沈小姐来了。那我们入座吧。王妈,可以上菜了!”裴正瑞起身宣布正式开饭。      “真是对不起,我来晚了。”佳人鞠躬道歉,抬头时去而正好对上了程澜的眼,“澜……”      程澜将轮椅转到一张座椅边上,缓缓抽出座椅,做了个请的手势,“饿很久了吧,坐啊!”      “好!谢谢!”佳人从惊讶中回过神,笑着坐了下来。居然会遇见程澜,真好。裴之茗走到一半的动作停了下来,要做的事被人抢了先,自己只好回身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裴之茜却是早一步帮程澜撤掉了座椅,还抢先坐在了程澜另一边的位子上。      “谢谢!”程澜安静的笑,声音低沉沙哑,却透着温软柔和的气息。熨帖的让人听了就想要微笑。      “沈小姐是留洋回来,念了洋学堂,不知道还吃不吃的惯我们家这江浙的乡土菜?”裴正瑞和蔼的开了口,态度倒是像个相熟的长辈。      “哦,很好吃呢。裴老板您费心了。”佳人吃下一筷子醋鱼,浅笑着答道。      “澜哥哥,尝尝这个翡翠珍珠,味道很不错的!”裴大小姐的筷子不停,程澜面前碟子中的小山就堆的越来越高了。      这顿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原以为是齐天纪这几天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在说服裴老板的路上已经快要走到胜利的终点了。所以裴老板请自己来详细说说下一步“花样人生”的营销方式和花草配方做最后的投资考察。可是……怎么感觉不是那么回事,程澜也出现了,看着……有点鸿门宴的感觉啊!佳人觉得裴正瑞和蔼的脸上藏着莫名的危险。      “噗……”佳人想不太明白现在的处境,不过看到旁边程澜碟子上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菜,还是忍不住的笑了出来。程澜无奈的苦笑着瞥了她一眼。      佳人把手按在嘴上,注意到程澜哀怨谴责的眼神,不觉笑得更欢了。不管是什么目的,这顿饭至少还是很有意思的嘛。      “眼睛要没有了!”程澜从牙缝里吐出这句话,却是只有身旁的佳人可以听到的音量。      “你还是快点吃。不然可能会倒掉的,那座小山。”佳人板起脸以眼还眼的睁大眼瞪了回去,不忘继续揶揄。      “沈小姐,怎么不吃?这个芦荟,尝一点吧。很清淡的。女孩子吃很好的。”裴之茗的笑脸随着隔桌递过来的汤匙上晶莹剔透的冰糖芦荟一起,出现在佳人眼前。      程澜挑眉瞧了眼那只汤勺,无声的微笑着夹起了自己盘子里的一粒豌豆丢进了嘴里,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谢谢!”裴公子,你是故意的吗?佳人欲哭无泪的接过勺子,一口把芦荟都吞进了嘴里,看都不看程澜一眼。      “沈小姐——啊,这样叫太生分了。你也像程澜一样叫我裴叔好了。”裴正瑞看着眉来眼去的两个人不动声色的笑了。      “哦,好。裴叔。那您也叫我佳人就好了。”佳人心不在焉的应道,目光又不由自主的转到了身旁的男人身上。最近都没有吃饭吗?怎么看起来瘦的和没有肉的排骨似的……      “请你过来很意外吧。其实只是大家一起聊聊你的‘花样人生’。我还真是挺有兴趣的呢。”裴正瑞终于转到了正题。      “哦,原来如此。谢谢您特意请我来。其实‘花样’已经不能说是我的了,它现在是齐老板的。其实大部分的情况相信齐先生也已经跟您述说过了。我……也不知道您还需要知道些什么。但是其实……齐先生他钱蛮多的,裴……叔叔您就是不投资,‘花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呵呵……”佳人吞吞吐吐的说完这番话,一低头却见盘子里堆满了鱼肉和蔬菜。      “快吃吧。难道不是人家夹的,就不吃啊。咳——”程澜没好气的白她一眼,转过脸轻咳了几声。脸色白的和雪一样,眼睛里全是血丝,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父母不在,就不会生活了吗?      “你……说什么?”裴之茗没有听清的又问了一遍。      “呃……我的意思是裴叔的钱可以投资到更有潜力的项目或者更有潜力的人……”沈佳人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然后在裴之茗蓦然睁大的双眼的注视下低头专心对付鱼肉。      程澜的筷子却在佳人的话音落下时停在了半空。连大脑也一起坏了吗?怎么说出这种话。      “佳人只要说说自己心爱的‘花样人生’就好了。不用替那小子担心,他有本事着呢,没有我的钱,他也可以像只猴子一样玩出七十二变的。所以,丫头你完全不用为他担心的。”裴正瑞欣赏的看着佳人,朝程澜撇了撇嘴,不客气的说道。      “啊?猴子?”佳人茫然的瞅了瞅程澜,奇怪的看着裴正瑞。      “果然还是裴叔比较了解我。”难道她是想让裴叔把投资给我。佳人呐,你呀!程澜无奈的看了眼身边一脸茫然的女子,唇角眼底都染上了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笑意。      “是呀,是比孙猴子还要厉害的小子。赚银子像泡茶一样厉害的。所以,你不用替他操心。可以说说你的‘花样’了吧。”裴正瑞说的一本正经。      “裴叔,在人家眼里我就是个只会写写字画画画的大少爷。让她相信有点难呢。”程澜自嘲的笑道。      应该是什么都不会的大少爷才对。可是……他有那么厉害吗?佳人尴尬的笑着,在心里纠正着也疑惑着,“花样,花样……既然你在,你来说好了。反正大多数配方都是你提供的,我做的事你不都知道吗?你说好了。我好饿,要吃东西。”佳人看着程澜脸上的笑容就觉得很生气,他和裴家上下一起商量好了在捉弄她吗?      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佳人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吞下一只熊,也就不讲什么礼貌仪态,噼里啪啦的说完这番话,看也不看程澜一眼,埋头吃起来。      “哦——原来‘花样’是丫头你和这小子合作的啊。那程澜你就说说看吧。不要让佳人丫头饿肚子才好。”裴正瑞挑了挑眉毛,笑着言道。      “……裴叔……”程澜哭笑不得的不知道要讲什么。      “澜哥哥和沈小姐是旧识吗?”裴之茜看着两人之间似乎充满火药味却又分外熟悉的对话疑惑的不已。      “不是。”程澜没说话,佳人倒是抬起头断然说道,看着程澜瞪着自己的脸,又补充到:“我从来不认识什么会赚钱的猴子。呵呵!”说完又麻利的低头开吃。      “小茜,你不是想我帮你找嫂子吗?快,叫啊!这位就是你佳人嫂子。”程澜一转头低声却清晰的对着裴之茜说道。      “澜哥哥,你说什么?你醉了吗?才几杯酒而已。”裴之茜觉得今天大家说的话似乎她都没怎么听懂的样子。      “我没有醉。小茜,还有之茗兄,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太太你嫂子,沈、佳、人。你们叫她嫂子就行了。”程澜挂着浅浅的笑意,神色自若的说道。两个女人的脸却都瞬间化作了冰雕。      沈佳人手中的筷子落在盘沿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说了什么……太太……嫂子……呵呵呵……    63、第六十三章   圆桌上剩余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沈佳人的脸上。裴之茗是惊中带惑,裴之茜是诧中含愁,裴正瑞却是平静中带了一丝兴味,一边瞧着一边手上还打着拍子,倒像是在赏一出戏。      “我……不……”佳人生若蚊蚋,呐呐的也不知要说什么,三魂七魄生生的被程澜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都给惊着了。辨不清到底有几分是惊吓,有几分是惊慌,又有几分是惊喜。平日里的聪明伶俐劲儿此刻全都没了踪影。傻傻的愣在那儿,看着众人,看着程澜,真真就觉着有些喘不过气儿,心怦怦的跳,脸也渐渐的热了。      “你敢说‘不是’,试试。”程澜微微启唇,倾身贴近了佳人的脸,本是威胁的一句话,让他用那样的语气一说,那样的目光一瞅,便化成了霸道却甜柔的情话,倒比那三字真言还管用。听得佳人呼吸一窒,脸上的温度又加了几分,直烧的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之……之前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三个字。算不得肯定,却也不是否定。事实而已。可是说出这个事实却也让她费尽全力。      “之后,也会是。”程澜的声音很轻,却敲在在场么一个人的心上。他的语气也很淡,却淡的凛冽、决断,不容质疑;淡的似乎这本就是天经地义,早就是木已成舟。      “我会用程家的全部家业做聘礼再让你当一次新娘,这次是堂堂正正我程澜的新娘。包括我们的‘花样人生’。等、我!”程澜的最后两个字是贴着佳人的耳边说的,就像一缕暖风,倏忽之间就吹进了她的心底,生根发芽,霎时参天,丝毫容不得怀疑,也丝毫不需要怀疑。      那顿饭最后是怎么散的?   ——后来沈佳人回忆过无数遍,但始终没想起来。记得的就只剩下程澜灼灼的目光和和目光中深彻的情意。百转千回,也嫉也妒,也恨也怨,但终是逃不出一个“爱”字。若是对他没了爱,那些什么恨什么怨不都成了无根的浮萍、离线的纸鸢,风一吹就散的没了踪影。到底是爱的,哪怕心里永远抹不去对另一个人的亏欠,擦不掉对旁个人的辜负,却终是因着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彻底缴械,即使万劫不复,也心甘情愿。      出门的时候,佳人和程澜的轮椅并排而行。冬夜的冷风一吹,酒醒了一多半。佳人走的很慢,程澜也是缓缓前行。裴家的宅子是新买的,就建在浦江边上离水不远的地方。原来的主人是个文人,后来因着登在报上的一句话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物。好在这人家底丰厚,多方打点之下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却也吓破了胆,再不敢在上海滩待下去,举家迁居去了菲律宾,远远的躲了去。倒是裴正瑞正好捡了个便宜,得了这套位置、设计都上佳的宅子。      佳人听程澜有一句没一句的述说着裴家宅子的来历,不觉间两人就来到了浦江边上。夜里风冷,江边尤甚。没什么人,倒也是难得的清净。      程澜的话说完,两人静静的站了好一会儿。这次是佳人先开了口。      “三姨娘她……年轻的时候……很美吧……”人真是可怕的动物,兴头上什么都行。天崩地裂都不畏。但一旦冷静下来,所有杂七杂八的想法,想要忘记的,应该忘记的就都一件件涌了回来。止不住,放不开,明知道说出来是错,是自己找不痛快、自己添堵却就是想说、要说,拦都拦不住!      “……”程澜盯着波涛滚滚的水面,静默良久,轻轻的点了下头,“恩。”心里随着苦笑一同浮现出的是一张隔了岁月模糊却生动的脸。豆蔻梢头二月花,清婉明净前尘梦。      “比我呢?比我还美吧。”佳人的目光始终盯着水面上的一点,不看程澜一眼,或许是不敢看。      “呵……”程澜听着这一声含了怨的提问幽幽传来,清浅的笑容在脸上荡漾开去,“女人呐……”      “女人怎么了?!女人一辈子,挣的、怨的不就是这么点儿事吗?哪怕说句假话,哄住了这一辈子也就信了,也就死心塌地的和你过了。哪像你们男人,权、势、钱……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攥在自己手里,多累啊——”佳人猛的回头,一步步走到程澜面前,然后蹲□。      “所以还是我们佳人聪明,通透。”程澜看着那张生气勃勃的脸,静静的说道,手抬起,拂过她鬓边垂落的乌发。      “我一点儿都不聪明,我简直是天底下最笨最蠢最傻的女人——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没看清。”佳人不领情,有意别过脸。      “看不清就对了。只有看不清的时候,才会想看清,才会一直留在身边看着。这样我才不会放走了你,不是吗?所以不需要看那么清,只需要去爱就够了。”程澜看似玩笑的一句话,细细想来却也是颇有几分道理。人呐,一旦倦了厌了,就是有千般好也留不住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甭想岔开话。我就是小气的女人,心里容不下一根头发丝儿,你老实交代吧!”佳人摆出一副尖酸吃醋的怨妇脸,不客气的撂下话。      程澜看着她的表情,不禁笑出了声,“你呀……真要是放不下就不会这样大喇喇的问了。懒得理你!”说罢,转着轮椅退后,打算绕开她。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账。回头看看,说到底不过仅此而已。      “谁说的?我真的……很介意!”佳人不依不饶,一把拽住了轮椅,语气里倒有九分假。自从遇见他,这么些日子,她又不是真傻,他的心她怎会看不清。如此纠缠不放,说白了也就是想惩罚一下,想听听他亲口承认。      程澜见状不退反进,手一拨轮椅前行,两人之间仅有的一小段距离消失,佳人半蹲着一个不稳只得去抓程澜的衣服,以免自己会摔倒在岸边凉飕飕的青石板上。      程澜一个俯身就轻易的覆上了女子柔软的唇,惩罚一般,轻触深吮,堵住了所有违心的言语。有哪个看不透的女人敢这么大胆的问。装个醋坛子都装不像,居然还要当演员?      “我也很介意。以前怎么不知道你那么会跳舞……” 我没挑你的毛病,你到还找起我的不是来了?看我怎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融化在唇齿间的私语没有说完,就被女子吻上的唇湮没在了滚滚的涛声中,没了下文。      微微的喘息的声,四目相望,美好宁静。      “啊……”突如其来的呵欠声不和谐的出现,佳人不好意思的捂了嘴,低下头去。      “呵——还真是煞风景。”程澜一愣之下笑了开来,哪有人在这种情境下打呵欠的,还打的这么彻底。      “嗯……呃……”佳人的脸又一次红了,却是因为窘意。丢脸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很困啊?连眼圈都快变成黑色了。快点回去吧。咳咳……”手背抵在唇边压住了咳声,程澜不客气的指出。      “还好吧?夜里水边风太凉了。都怪我,不该过来这里的。”佳人的手抚上男子单薄的胸口,一脸的懊恼,神色中全是担忧。      “那就快点回去吧。”程澜抬手轻轻捏了捏佳人的手,声音极低的说道。听得出来气息不匀。      佳人默默点头,站起身,却在起身的瞬间一阵眩晕,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说——咳咳……你到底多久没睡觉了?!嗯?!咳……”程澜半扶半抱撑住了身前的女子,神色间笑意尽褪,厉声问道。      “……”佳人抬眼看了眼程澜的目光,气势顿时弱了五成,老实的答道:“昨晚……拍夜戏,前天也是……不过今天可以睡。”      “……”眼中的责备转成了怜惜,这个女人之前不是很懂得照顾自己吗?怎么工作起来会拼命成这个样子啊。看来要快点让她回到自己身边,时时刻刻的看着,不然怎么放心啊!      “好啦,最近是忙了一点。不过我身体很好的,不用太担心。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佳人不甚在意的保证道。她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有信心的。      “……”信你才有鬼。隔了衣服都感觉得到纤细的胳膊,程澜不理她自己转动轮椅回家,佳人看他脸色不善,也只好闭了嘴巴,默默跟上。      一路无言走到程宅门口,佳人默默看了程澜一眼转身就要走掉,却被程澜一把抓住的手腕。      “等等,我叫云叔开车送你。还有这个……本来还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你,没想到刚刚揣了一天就撞上了。”这也算是缘分吧。程澜不由分说的甩下一句话,同时把一个信封塞进了她手里。      “什么啊?”佳人抬手就要去翻看那个薄薄的信封。不像是钱,钱的话不会这么薄,难道是支票?这么快就要给生活费吗?其实她……还过的下去的。      “不要那么猴急……回去再看!”程澜按住她乱动的手,没好气的说道。这个女人似乎也和之前变化很大嘛,还说什么我变了。      “哦……”佳人不甘心的应了一句。大概是想要小小报复一下,在他面前反而比之前更加无所顾忌,吃醋耍赖,全凭心意。还真是——痛快!嘻嘻……      “又在想什么鬼主意?好了,在这里好好等着!”程澜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撂下一句话,转动轮椅进了程宅的大门。      “知道了。”佳人无聊的把信封翻来翻去。      “大少奶奶——请上车!”车一停稳,云叔就探头出来,笑呵呵的招呼佳人。      大少奶奶?!好久没听人这么叫了,还真不适应。佳人稍显尴尬的冲他笑了笑,拉门上了车。 64、第六十四章   “少奶奶——少奶奶——到了,您醒醒!”云峰下了车打开后座的门,大声的叫着。      “……嗯?哦,不好意思。谢谢你,云叔。”沈佳人迷迷糊糊的走下车,打开了自己家的门。      “姐,终于回来了。什么饭吃这么久啊?只是吃了饭吗?真的没有别的节目吗?听说那位裴家少爷长得一表人才啊。”沈伊人从茶几前站起身,狐疑的看着一脸睡意的姐姐。      “少一点好奇心,人会变漂亮!啊——”沈佳人大大的打了个呵欠,脑海中瞬时闪过刚刚在江边的那个呵欠,脸上的热度瞬间升腾起来。      眼神闪烁,胡乱的挥开眼前妹妹好奇的脸,“啊,困死了!我先上去睡了。你也别熬得太晚。”说着就往楼上走去。      “咦——脸、红、了!可疑,太可疑了!姐,不要跑,老实交代!可怜的姐夫啊……姐说不定真的不要你了,怎么办?”伊人自言自语,一惊一乍的叫着。如果被程澈知道姐姐不喜欢他大哥,估计会来杀了我吧……      佳人闻言,脚步停在楼梯口上,然后转身走回伊人身边,不客气的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重重一拍,“没睡觉就不要讲梦话!少胡思乱想一点,好好看你的书!”说完转身上了楼。      “姐,很痛啊!”伊人惨叫着,愤愤不平的揉着额头又回到了茶几前。      草草的洗了澡,佳人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哦,对了!抬手扯过床头柜上的手提包,拽出了那个临走前程澜塞给她的信封。      “不要那么猴急。回去再看!”——现在可以看了吧。佳人不满的向脑海中凶巴巴的程澜撇了撇嘴,一点点撕开了信封。      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却不是普通的信笺稿纸。宣纸?搞什么?难道画了画吗?佳人被勾起了好奇心,三下两下打开了纸。      大大的一张宣纸上,飘逸灵动,似画非画的写着几个字。那时候——幽和灯下,执手点墨,两人同笔,宣纸上书写下的异国文字,含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心意。白纸黑字,直白白的映在灯下,借着那个人的不明白,就那么写了……现在想起脸反倒有些烫。      I LOVE YOU。爱的箴言。我爱你。心的承诺。是沁然告诉他的吗?应该不会,不是一直没搬回去住吗?那……他是怎么知道的?说回来他……真的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还是……随便写的?哎……      啊——烦死了!不会写中国字吗?真是的!沈佳人在傻笑了二十分钟之后,终于换了一个表情——皱起了眉头。手里的纸被翻过来翻过去,抖的哗哗作响,却再找不到一个多余的字。嗯?好香,这个味道……是茉莉。和那时候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呢……佳人把纸靠近鼻尖轻轻嗅着,仿佛又看到了那一片白色的花海,还有花丛中那个静然浅笑的身影,眉眼间便渐渐笑成一片温暖。      这……算是情书吗?算是吧,好歹是他写的。笔画间能看得出来是照着她写的那一份描的。不过——写的还真差。和他的汉字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嘛。佳人想起那时他教她写的“飞”,真是字如其人。后来她也私下仿过很多次,但终是仿了形仿不到神。      夜阑人静。晓云遮月。      床上的女子已经酣然睡去,唇边犹带了浓得化不开的笑意,手里那张薄薄的纸紧紧的捏着,倒像是在睡梦中都生怕被什么人抢了去。      次日,清早。程宅书房。   “咳……所以说二叔那边的股份应该已经有50%现在在叶海……咳咳……的叶世伟手里了对吧?”程澜思索着推测道。      “呃……方富地在股东大会上出示的那些票据经查实的确是假的。最后经过会计部核算,冽少爷那里查出的总亏空,按金额算的话,起码要让出四成以上的股份才可以还得上。再就是考虑到现在锦盛的名声、业绩……没有什么人肯接手这么大份额股票。叶老板趁机压一些价的话,至少也应该要过户45%以上。”李庆时坐在程澜书桌对面的椅子上推了推眼镜,谨慎的禀报道。      “好。你再拖姓叶的两天。两天之后,再让他找到你。然后我们看看拿多少钱可以把这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收过来。咳咳咳……”程澜十指相抵,沉声说着。      “老板——你……感冒了?要不要看请大夫瞧瞧。还有……那钱……只怕我们……”李庆时好心的提醒道。      “……没事。”程澜想起昨晚,心情没来由的好了几分,笑着摆了摆手,“钱你不用担心,我到时候会给你的。放心吧。”程澜环视了一下屋子,笃定的说道。一定会成功的,成不了就要无家可归了呢。      “可是……真的能拿到50%吗?”      “恩,以二叔的为人,不会让自己手头没有余钱的,所以应该会的。毕竟现在他在股东会上的情形很不乐观啊。”程澜轻松的说道。      “是呀。老板的主意效果意外的好呢。不但各位中小股东相互揭底,居然还扯出了控股的二老爷这边的亏空。也算是一举多得了。这样一来,只要再从对茶行丧失信心的中小股东那里再收购一小部分股份就可以让控股权转移到我们手里了。”李庆时由衷的佩服眼前这个新东家。      “这个也是意料之中的啊。本来这出鹬蚌相争就是为他设计的啊。光是中小股东,我们怎么可能拿得到股权。你啊,要学的还很多。这段日子辛苦你了。”程澜也对这个年轻人投去了赞赏的目光。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为人稳重,办事干练,是个人才。看来沁然那丫头看人倒是蛮在行的。      “哪里。若不是老板您,我李庆时说不定早就丢了饭碗,流落街头也说不定。”李庆时自嘲的笑了笑。      “以你的资质,到哪里都不会流落街头的。反而若是真的失去你,那可就是锦盛的损失了。咳……”程澜喝了口茶,压住咳意,又继续说道:“对了,替我和沁然那丫头说声谢谢。她洋文……教的不错。”      “啊?”什么洋文?小然上周末回家时做了什么吗?没听她说起啊。李庆时一脸的茫然。      “只要这么说就好了。还有……让她有时间常回来看看,这里好歹也还是她的家。不要一有了心上人就连哥哥都不要了。”程澜心情大好的看着李庆时,轻语调侃道。      “啊……我会的,我……回去就跟她说。我们……我和小然……没有……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李庆时两颊通红,不好意思的低了头,语无伦次的不知道在讲什么。      没看出来,还真是个害羞的人。程澜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安慰道:“好了,好了。我没有说你们有什么啊。但是要好好待我们家沁然。她从小到大一直过得很不容易。我这个哥哥也很不称职,亏欠她很多。你要是待她不好,我绝不会饶了你的。快回去吧。”      “好。我是真心对小然的,我一定会靠自己的双手让她幸福的。那……我告辞了。”李庆时如获大赦的保证道,说完迅速的起身告辞,飞快的消失在程澜面前。      正午十二时。电信局对面。法呢林餐厅。      “真的好久不见!佳人,你变美了!我现在啊,整天看报纸来了解你了。你知道吗?我还跟我同事说那个‘花样佳人’是我中学时代的好姐妹,不过他们都不信。今天你一来,可把他们吓了一跳呢。”舒兰一边切牛排一边啪啦啪啦的说着。      “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那么能说啊。怪不得要去电信局做接线员,其他地方怎么受得了你!”佳人吃了口沙拉,好心情的揶揄道。      “瞧你说的。我哪有?”舒兰半真半假的表示着不满,“说起来,为什么要查那些已经没有人在用的号码?”      “哎,以为是有人用的嘛。不过至少还有一个查出来的不是吗?真是谢谢你了。我也知道这种事情你做也要冒风险的。”佳人有些愧疚的说道。      “嗨,没事的。说是不允许查,但其实很多人都因为各种关系来托关系查的。也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所以佳人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舒兰熟悉内情,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哦……”佳人闻言心下也松了口气。所有的号码里只有一个是真实存在的。机主是叶海茶行。叶世伟,她之前在茶行的时候不只一次见过。不留痕迹吗?还不是留下了。虽然还不知道齐天纪和叶海做了什么,但至少找到方向了。      “哦,都快1点了,不行,我得快点吃,今天周三下午会很忙呢。改天我们再约出来聊哦!”舒兰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大口吞着沙拉。      “好呀。正好我下午也有事。我们快点吃。”佳人说着也埋头吃起来。下午好不容易因为场地没有租借到不用拍戏,所以她要趁这个时间,去趟静心精神病疗养院。秦婉贞,她无论如何都要去再见一次。虽然她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但是……有很多问题只有她才能给她答案。只是……她会和她说吗?      奇迹影业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去过电信局了?速度挺快的嘛。很好。继续盯着。但是切记不要让她发现你。下去吧!”齐天纪朝立在桌前的短打男子挥了挥手,按灭了手中的烟蒂。      “是。老板放心,我会很小心,绝不会被发现的。”男子说完话,一鞠躬转身走出门去。 65、第六十五章   上海西郊,静心精神病疗养院。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铺。那么住在这里的人,心也会变成一片雪白吗?      沈佳人在拉开117号病房房门的那一刹那,只感觉到从窗口照如屋内的阳光明晃晃的打在她的脸上。眼前是一团金灿灿的光影,微眯起眼,佳人偏了头走进了这间属于0117号病患——秦婉贞的房间。      一张病床,一个方柜,一把椅,简洁的陈设使这间不大的房间显得异常的空旷。沈佳人轻轻的在屋内仅有的一张木质小椅上坐了下来。秦婉贞穿着素白的病号服坐在床中央,手里捏着一个白布扎成的小娃娃,在沈佳人坐下的时候抬眼看了她一眼,之后又埋头继续抚摸这那个娃娃的脸。      晴天娃娃……虽然能看出是用白布手工作出的痕迹,但佳人还是看出那是一个晴天娃娃。      晴天娃娃,晴天娃娃,祈祷明天是个好天气。如果是这样——就给你个金铃铛;   晴天娃娃,晴天娃娃,祈祷明天是个好天气。如果是这样——就给你美味的酒;   晴天娃娃,晴天娃娃,祈祷明天是个好天气。如果不这样——就把你的头割下。      佳人想起自己在伦敦念书时隔壁宿舍的日本姑娘若叶在自己问起那个挂在阳台窗口的白色小娃娃时唱给她听的歌谣。晴天娃娃如果没有达成人们的祈祷,是要被惩罚的……      “三……秦……”沈佳人话到嘴边却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苍白、单薄的女人。      “我知道你没疯。也知道是齐天纪把你‘送’到这里的。三、太、太!”沈佳人心念飞转,眼神灼灼的开了口,却不是问句,而是陈述事实一般撂下了几句话。      前两句话,在秦婉贞的身上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她听而不闻的继续晃荡着身子摆弄着手中的那个娃娃,直到沈佳人一个字一个字的叫出那声“三太太”,她的手猛然间停顿了下来,头缓缓抬起,没有焦距的一双杏眸盯住了沈佳人的脸,目光中渐渐升腾起烈火般灼灼的恨意。      “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沈、佳、人。”从牙缝中吐出的言语,带了丝丝轻蔑。秦婉贞攥紧了手中的娃娃,像是要捏碎它一般。      “什么?”佳人不动声色的问道。心中却是一喜,虽然戳人痛楚有失风度,不过适时一用效果还是不错的——至少她开口和她讲话了。      “就是从你嘴里叫出的这声‘三太太’。每次在程家大宅里听到你那么轻松的叫出这三个字,我都有一种想要从身后掐死你的冲动,你知道吗?大少奶奶!”秦婉贞从床上探身,凑近了沈佳人的脸,阴恻恻的轻言。      “我现在也不是程家大少奶奶了。”佳人停了几秒,在心里斟酌了片刻,才小心的言道。      “那就更不可饶恕了。何况你还曾经拥有过。而我呢?!我呢?!曾经以为只有咫尺之遥,曾经以为可以和他天长地久,等来的确是一声‘三姨娘’。你知道被自己的心上人叫‘娘’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吗?啊?!你知道吗?”秦婉贞的情绪从之前的压抑转成了瞬间的爆发,尖利的高声调让佳人觉得耳膜隆隆作响。虽然这本是她所期待看到的。      心上人……怀疑了千百遍,丝丝缕缕的话里话外也都隐隐昭示着那一段曾经真切存在的过往。但当秦婉贞这么赤 裸 裸的说出这些过往时,就像是给一切的模糊不清来了个盖棺定论。真切切的不容回避。佳人还是有一瞬的恍然,心口处切实的窒闷让她明白——原来自己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在乎。      “那为什么会跟了齐老板呢?一定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报仇吗?”佳人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摒除,定了定心神继续问道。      “我……若是告诉你我就是为了杀了你,才和齐天纪在一起的,你觉得怎么样?”秦婉贞说完这话又开始埋头摆弄那个晴天娃娃,散乱的发丝遮住的憔悴的容颜。      “……”沈佳人凝视着眼前这个低笑着女的人,许久之后道:“那还真是可惜了,我还活着。不过三……你的野心又岂止是一个小小的沈佳人而已。”      “呵——你倒真是聪明人。聪明人招人喜欢,特别是聪明的漂亮女人。你也就是比我年轻些。说实话,我秦婉贞当年,论样貌不比你差。差的是命。我的命不如你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一辈子最美最好的日子也就是遇见澜的那段时间。呵……谁又想的到正是这段美好却是用我日后无尽年月的痛苦换来的!”秦婉贞的泪落在娃娃白布的脸上,阴成一团黯淡的蓝。      “恩,我没你当年漂亮。前几天问过他的。”佳人有些怅然的细语道。      “你……是他说的……说我漂亮?”秦婉贞木然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某种少女似地天真,带着微微的憧憬,让佳人着实吓了一跳。      “嗯。”默默的点了个头,佳人避开了那双热切的眼。她,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为情所苦的女子罢了。是谁说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确然如此呢。      “你和齐天纪在一起很久了吗?”见秦婉贞的话匣子渐渐打开了,沈佳人终于把话题引上了正路。      “齐天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秦婉贞的眼中闪过一抹警惕的精光,反问道。      “好奇罢了。我想知道齐天纪对一个女人的厌倦期是多久,也好抓紧时间多从他身上捞点好处。”沈佳人把自己的一只手翻来转去,细细的端详着自己的指甲,悠然说道。      “死了这条心吧!齐天纪是不会对女人动心的。对我不会,对你就更不会了。我和他在一起是相互利用,而你?不过是被他利用。澜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怎么会看上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在程家是和老二搞在一起,离了程家又傍上了齐天纪。呸,你就是一□!不,你连□都不如!”秦婉贞半真半假的往沈佳人脸上啐了一口,轻笑着说道。苍白的脸配了妖娆的笑意,说不出的诡异。      “其实你也不过是齐天纪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程家,程远阳,他比你更恨。所以是你帮他整倒了程家,而不是他帮你。”沈佳人平静的自顾自说道,不理会她的胡言。      “他爹原来是老头子的合伙人,后来被老头子奸计陷害踢出茶行。再后来也是老头子设计把他逼上了死路,这些我比你清楚。所以他要报复。而我也正好可以利用他的力量亲眼看着程家败落。至于你,也正是因为你的出现,让我有了新的目标。程家大少奶奶,这个位置,我坐不成,我也不会让其他人坐成。没想到那程渊倒真是对你有情有义,居然替你去了阴曹地府。真是老天不长眼。”秦婉贞略显遗憾的说道。      她知道的就仅仅只有这些吗?沈佳人不知道该说这个女人天真还是该称赞她的说谎天赋。通过玉婶的“睡前故事”,她对齐天纪的身世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然后,她发挥了一下自己的人脉,也就一点点拼凑出了这个谜一样的男人的成长轨迹。      祁天纪——怀抱着深仇大恨的少男一点点长大,母亲过世,然后被日本人收养。22岁从养父母家中不告而别,从此失踪。五年后,奇迹影业成立。然后,程家大少爷程澜在自己父亲娶进第三房太太之后不久便因为一场大火失去了健康的身体。      沈佳人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又开了口:“十年前程家大火之前,你是不是就已经认识齐天纪了?”      “十年前……也许吧。怎么了?你就是知道了这些,就能怎么样?你以为你能凭着这些无凭无据的揣测要挟得了齐天纪?你太不了解他了。他是比你的想象更为可怕的男人。如果你还有良心,我劝你离他远点。他若不是看上你和澜的关系,你又怎么会呆在他身边。他是要彻底毁灭程家的。”秦婉贞仰面躺倒在床铺上,闭目不再看她。      果然是这样。佳人抿紧了唇,试探道:“那也就是说是你介绍他认识大太太的?”      “什么认识大太太?他不认识苏锦绣。”秦婉贞不耐的答道。      “他如果不认识,以大太太的脑子怎么设计的出那么天衣无缝的计策。程澜,那时候在商界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对吧?”沈佳人话说的很保留,对于这件事她也只是推测,玉嫂的同乡珍姨是当时程家的厨娘和齐天纪的母亲纪桃枝很是相熟。老人家在佳人奉上了聚珍楼的老八件之后才缓缓的开了口。为了这样吃食,佳人连排了三个小时的队,倒也算是值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秦婉贞在一愣之后突然跃起,扑到沈佳人身上,勒住了她的脖子。      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一下,连人带椅一起摔落在地。不小的响声惊动了医院的护士,冲进来及时的制止了秦婉贞的过激动作。佳人从地上站起身,理了理衣领,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知道吗?他……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一个扫晴娘。那天他从一个日本客户那里回来,到我家收账。那年我十七岁。他收完帐把那个布偶落在了我家柜台上。我追出去还他。他却说送我了。还告诉我那个娃娃叫做‘扫晴娘’。后来我才知道那本是他故意落下给我的。”      “让他来见我,求你了……让他来见我一面……求你……”      秦婉贞的哭喊凄厉哀怨,在离开那里之后久久回荡在沈佳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原来那晴天娃娃是他送她啊……佳人在临走时隔了门板听秦婉贞疯疯癫癫的诉说着那个久远的关于晴天娃娃的爱情,她突然发现直到这一刻她才看清了一门之隔的那个女子的心,也许爱的极致也会是恨,无力解脱的爱就像是那默默无言的晴天娃娃,活在人们的期望里,为着他人的目的,付出自己的一切。得不到的爱也是爱啊!就像晴天娃娃,明知道天气并不是小小的她可以决定的,却依旧虔诚祈祷……      静心精神病院之行,并没有让她得到什么实质上的证据,但是却很有收获。许多不确定的事情确定下来,整个事件也渐渐在沈佳人的心中清晰起来。      三天后。程宅。   “非这样不可?叶世伟这只老狐狸,到了这份上还死不松口。好,我就亲自去会会他。明天下午两点是吧?我到时候去。”程澜深锁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他斟酌再三,看来是该他出面的时候了。      “好,我会通知叶海。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天我一去他就一口咬定要见幕后说话管事儿的人。无论我怎么说都不松口。”李庆时为难的说道。      “没事。他想见我,就给他见好了。”程澜口中如是说,心里却在细思量着叶世伟此举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66、第六十六章   “相宜坊的蓝莓起司蛋糕。沁然回来见了一定喜欢。这份带回去给伊人。”佳人把手里拎着的点心从李庆时眼前移开,走进了小院。      “对了,这个时间点儿,你怎么在啊?不去洋行吗?还是被赶出来了?”佳人在堂屋的方桌边坐定,自己给自己倒了茶,玩笑的调侃道。      李庆时脚步虚晃的进了屋,在沈佳人对面坐下,一身的酒气扑面而来。佳人颇感诧异的皱了眉,“怎么?还真被辞退了?借酒消愁?”      “佳人,我跟你说——澜、澜少爷……真是个天才……我李庆时,终于是找到想要效劳的人了。我……不会离开锦盛的,赶我,我也不走!”李庆时口齿不清,左摇右晃的说着醉话。      澜少爷?!程澜……佳人目光微敛,心思一转,感叹道:“澜果然有眼光,这么快就把你拉过去了。”      “跟着澜少爷干,痛快,有劲儿!”李庆时把小桌敲得怦怦响,“叶世伟……他根本就不是澜少爷的对手。锦盛……有澜大哥在,就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庆时——你说叶世伟?叶海茶行的老板?他和你们?”佳人闻听此言,双眼蓦地睁大了,一把抓住了李庆时的手腕、      “澜大哥明天下午就要去见叶世伟,我们要和他做笔生意。本来是我去的,可是我搞不定那个老东西。这笔生意成了,锦盛就回来了!回来了!”李庆时带着一脸憧憬的笑意呢喃着。沈佳人的脸色却是一点点的寒了下去。      “几点?他们约在几点?”      “啊?”李庆时一脸傻笑迷茫的看着一脸冷肃的应道。      “程澜和叶世伟约在几点见面?在什么地方见?快说。”佳人皱着眉问道。这男人喝酒没关系,但是醉酒就要不得了!你呀,当心被沁然踢出去。      “你……问这个干什么?”李庆时揉着太阳穴,神智倒是有几分清醒了。      “这你甭管。你快说!怎么,连我都不信了?”叶世伟,电话,齐天纪……这事情一定不简单。佳人着急上火的催促道、      “下午两点,在叶海茶行。不过,你放心,叶世伟也就是死到临头,蹦跶两下。”李庆时拍了拍佳人的肩。      “得,我先走了。你赶快回床上睡一觉,醒醒酒。沁然要是看到你这副醉样子……”佳人匆匆道别,捏着鼻子离开了小院。      明天下午两点……沈佳人倚靠在程家大宅门前的石狮子上站了足有半个钟头,最后却没有叩响门环。      次日晌午。奇迹片场。   “卡!不错!收工!”欧阳夜一声令下,全组成员便三三两两的陆续离开了摄影棚。沈佳人摘下头套,走到导演身边。      “欧阳导演,下午没我的戏,我可以不过来吗?”佳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怎么?有事?”欧阳夜从剧本上抬起眼,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瞧着她。      “呃……恩。”佳人笑着点头,在心里暗自祈祷——这个夜叉导演可不要再给她找出什么事来。她下午可是要要紧的事的。      “去吧。多休息。前些日子戏赶得急,辛苦你了。今儿的戏——”欧阳夜顿了一顿,看着沈佳人瞬间抿紧了唇一脸紧张的盯着自己,又继续道:“真、不、错!”语毕,居然笑着伸出了拇指,比了个赞赏的手势。      嗳?佳人的心在瞬间被吊起之后又瞬间落下,望着正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她的欧阳夜,觉得有种做梦的感觉。欧阳夜在……夸她?!这真像是白日里装见了鬼——不可思议!算了,算了,只要他放她离开就行。      “老板他今天有事啊?一上午都没看见他。”佳人抽动面部肌肉,冲他笑了笑问道。      “天纪啊,昨儿就和我说今天有生意上的事不来了。人家是大老板,我一个小导演怎么差使的动。”欧阳夜半真半假的说道。      “我也就是随口问问。那行,您忙,我先走了。”佳人心念一转,笑着告辞离开了片场。      一点半。六合饭庄。   邻街的雅间内,沈佳人面前的青瓷小碟儿上笋丝已经所剩无几,茶盏里绿叶黄汤俱已凉。透过古色古香的木质窗格,车水马龙的六合路,街对面——叶海茶行的大招牌醒目、招眼。他还真沉得住气……还没到……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汽车缓缓驶入临江街停在了叶海茶行的大门口。接着,程澜的轮椅和秦叔微驼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沈佳人的视线里。      “小二——结账。”起身将钱压在桌上,沈佳人迈步下了楼。      叶海茶行的布置古色古香中夹杂着点西洋味道,这就好像给碧螺春里掺了黑可可,不伦不类,味道古怪的让人生厌。沈佳人踏上叶海白漆描金的楼梯时脑海中不自觉的掠过如此念头。      踮脚躬身,沈佳人悄无声息的从秘书室门前溜过还偷眼瞧了瞧那个正在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打瞌睡的妖娆小秘书,然后小心翼翼的一步步往走廊尽头的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突然响起。   沈佳人脚步一顿,紧接着起步飞快的奔向那扇不远处的门!门是虚掩着的,沈佳人还没站定,就一把推开了门,冲了进去。      叶世伟的办公室是里外两进的套间。外间,洋红色的地毯上白色的西式桌柜,明净华贵。沈佳人却无心欣赏,直奔里间。      里间比外间稍大一点,布置也极为简洁。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一张真皮的红色沙发。写字台是木制的,就外观看去,应该是和外间的家具一套的。然而此刻这张写字台的大部分却已经不是它原本的颜色。暗红的粘稠液体几乎布满了整个桌面,还在不断地向地面上滴落。      血,特有的腥甜气息弥漫在这间的办公室中。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照在此刻屋内的四个,不,准确的说是三个活人和一个死人的脸上。      沈佳人的出现给程澜的眸子里更增加了一份忧虑。秦中脸上雪色尽褪,惊慌的用手捂着嘴。老人家是着实被眼前这一幕惊着了。而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叶世伟此刻已经再也感受不到他脖颈上那个狭长的伤口带给他的痛楚了。死不瞑目?没错,沈佳人这还是头一次亲眼看到死后双目圆睁的人。      叶世伟突出的眼珠中还残留着死前那一刻的神情,对死亡的惊恐但更多的是一种惊讶。沈佳人死死的咬住了自己的唇,肉体上传来的痛感让她瞬间空白的大脑勉强能找到一星半点的神智。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程澜开了口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嘶哑破碎的声音中透着真切的慌乱与担忧。本是责问的句子却像是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让沈佳人觉得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暖意,熨帖的恰到好处。如果说叶世伟的暴毙带给程澜的是一种脊背生寒的危机感,那沈佳人的出现却是让他真正感到大事不妙。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屋中令人不安的宁静是被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打破的。冲进来的是一群人。打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清瘦男人。沈佳人见过这人,他叫叶子舟,是叶世伟的本家堂叔,也是叶海茶行的大掌柜。此刻这位一身长衫的大掌柜正一脸惊恐的大叫着,像是一只即将被宰杀的母鸡。      “是他,就是他——和我们老板约好见面的就是他!一定是他杀了老板!”叶子舟抖着嘴唇,回答着身后身着黑色制服的巡捕房探长的问话。      程澜安坐在轮椅上,四下打量着冲进屋来的这一大堆巡捕,对于叶子舟血口喷人的指责也不辩解。他前一句话说的是事实——他的确是和叶世伟约好了的,他就是为着这个来这里的。至于后一句话,看那个探长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就是解释也没有用。      “这怎么还有个女的啊?”那个紫红脸的大个子探长瞅了眼沈佳人,眼底闪过一丝上不了台面的暗光。      “这……我不知道。”叶子舟对于沈佳人的出现显然很意外。      “算了,总之把这个杀人犯带走。王顺儿叫几个兄弟清理现场,把尸体运回殓房。动作快点!”这位探长伸出手一指程澜,神探般的下了命令。      这破案速度真是赛神仙呐!沈佳人拧了眉,幽幽的开了口:“等等!杀叶老板的人,可能是我。”说着她上前一步拦在了那个打算走向程澜的小巡捕的面前。      “这位小姐,这种事情不好乱认的。杀人是可是要掉脑袋的罪。”那个探长神色一凛,摩挲着下巴踱步走到了沈佳人面前。      哼!明摆着栽赃陷害,还什么不乱认!?沈佳人此刻是万般的后悔,她昨天应该进去的,应该去告诉程澜叶世伟是齐天纪的人。现在看来这就是齐天纪设下的一个巨大陷阱。他不惜以叶世伟的命为代价想要做的就是将程澜一举动击溃。      是因为她的自以为是才让程澜陷入如此陷阱,沈佳人在这片刻之间心念如电,再开口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只是觉得既然行迹已经败露,还是不要连累无辜。”佳人说着缓缓的举起了自己背在身后的左手。那只手中握着一把刀。      雪白的纤手,滴血的寒刃,沈佳人平静的像是在问早安的语气,这诡异的景象,让屋内的众人都一时愣在了原处。这刀是刚才她在桌上看见的,在那位叶掌柜把矛头的指向程澜之后,她便退到桌边把那把刀拿在了自己手里。先下手为强嘛!      “凶器也找到了。可以走了吧。对了,帮我带句话给你的老板,我想见他。”沈佳人把刀交给身边的一个巡捕,然后把自己的双手交到了那位探长的身前。      “我……我家老板已经死了。”叶子舟有些回不过神儿,无意识的应了句。      “我不是和你说话。探长大人,记得和你的老板说。我在看守所里等他。”沈佳人吐字清晰的说完了这句话,就没再说话。那位探长似乎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草草的吩咐手下把沈佳人带走了。      “那我可以走了?”程澜忧心忡忡的看着沈佳人,却是问向了那位探长。      “呃……既然元凶已经归案,无关人士就可以离开了。”探长不耐的挥挥手道。      “中央捕房的探长真是名不虚传。办案子效率之高,真是值得赞赏。”程澜的面上浮现出谦和的笑意,恭维道。      探长脸色一变,“咳……我们是虹口捕房的。好了,好了,快走!不要妨碍我们办案。”      虹口捕房?叶海茶行位于六合路,地处公共租界中部。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即使不归中央捕房管也该是属于老闸捕房的管区,而且这出警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又是谁报的警呢?至少这屋里的活着的三个人是没人动过电话机。难不成还是叶世伟自己临死前报的?!这事还真是奇了!程澜此刻多少也咂摸出了其中的玄机。望了沈佳人一眼,离开了“案发现场”。      两个小时之后。齐天纪宅邸。   “你没脑子吗?啊?!”齐天纪有些体会到什么叫做七窍生烟了,他冲着管浮生大吼道。      “……”捕房里威风八面的管探长此刻缩着身子站在主子面前,一脸的战战兢兢,“是您说的,只要抓一个人,不能多抓。所以……所以……我才……”      “混蛋!我说的很清楚要你抓那个男人,那个坐轮椅的男人。他才是罪犯!你耳朵聋了吗?啊?!还是眼睛瞎了?连男女都分不清?!”齐天纪觉得自己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个笨蛋沟通!      “可是……那个小姐她,她手上拿着凶器……再说是她自己承认自己杀人的,我,我总不能不抓啊!”管浮生苦着脸小声辩解道。      “谁杀了人谁没杀,这个是你探长说了算!天底下哪有人杀了人还承认的心甘情愿的,是傻子吗?!啊?!”齐天纪灌了杯酒,一甩手杯子便在地板上碎成了无数片。      “那……那要不……我现在带人去把那男的给抓回去!”管浮生生若蚊蚋的呢喃道。      “放都放了,现在再去抓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算了,已经这样了。你先回去吧。我明天去见她。还有看好你的人,沈小姐要是少一根汗毛,我唯你是问。明白了吗?!”齐天纪拎着管浮生的衣领。      “是,是。我一定不会上沈小姐吃到一点苦头的。我这就回去。”管浮生心下一惊,匆匆告退,他那些手下他了解,遇上盘子这么正的小妞,指不定作出什么事呢?他得赶紧回去,不能再把这事搞砸了,不然他这条小命……说不定就要步叶世伟的后尘了! 67、第六十七章   程澜回家的路上,秦中一直在不断的絮叨着,直到他转了轮椅进了书房,老人家还在念叨着“怎么办”。      “少爷,您倒是说句话啊。那人明明早就死了。捕房是什么地方啊?少奶奶可怎么办?”秦中急的原地打转。程澜却是一言不发,冷着脸在抽屉里翻找着。      “少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秦叔,你去找李庆时,让他来见我。”程澜吩咐道,目光却没有离开手中的文件。秦中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转身出去了。      祁天纪,没想到你为了复仇可以如此视人命如草芥!祁家、程家两代人的恩怨,是该有个了结了!      这一夜,程家大宅书房的灯亮了通宵,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未大亮的时候,李庆时就来了,两人商量了一番,便一起出了门。      虹口捕房。会面室。   姗姗来迟的是身为囚犯的沈佳人。   齐天纪还是一如往常,头梳得油光水滑,西装笔挺。一双眼不动声色的把沈佳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对管浮生亡羊补牢的处理,在心里勉强给出了满意的评分。      “早上好!齐天纪先生。”沈佳人不理会他有些灼灼的目光,自顾自的在椅子上坐下,率先开了口。      “你放心,我就很快让你出去的。最迟明天。”齐天纪像是急着保证一般说道。      沈佳人闻言愣了一愣,旋即却笑开了,“我没担心过。齐老板也不必继续和我演戏了。何必呢?我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对齐老板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不是吗?”      苍白纤瘦的指尖在说话间在桌面上沾着瓷碗里的水,写出的是一个端正的“祁”字。沈佳人想了一夜,想着在叶海茶行的所见,突然没了和他周旋的意思,她要拼,拼命!这场较量演化到鲜血淋漓的地步,她是有责任的。程渊、叶世伟……下一个会是她吗?还是会是程澜?如果能够做到,她希望下一个死的是她自己。      沈佳人觉得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就是一个疯子,他也许比秦婉贞更应该被送进疯人院。而她自己,也许就应该被关在这铁牢里。      齐天纪的目光在桌面和沈佳人无波的面容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呐呐的言道:“你果然知道的很多。是程澜告诉你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需要程澜,我也可以知道很多事。比如,祁老板安排给我的‘尾巴’。再比如纪桃枝。”沈佳人突然觉得很轻松,无比轻松。在这么一个特殊的地方,以这样的身份面对他,她突然没了做戏的兴致,咬了牙,直言相对。她也想看看这个男人会如何面对这些他辛苦隐瞒的秘密。      “你……”齐天纪的脸色骤变,“怎么会知道纪桃枝的?”      齐天纪问出这个问题也算是默认了他和纪桃枝的关系吧。沈佳人轻笑挑眉道:“大上海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家的厨娘刚好认识……你母亲。”通过玉婶的睡前故事,她找到了纪桃枝曾经居住的房子,也从她的老邻居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她家那个神秘消失的儿子的陈年故事。      “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到为了那条新闻所作的那些事直到这一刻,都是做戏,为了接近我?”齐天纪目不斜视的看着桌面上那个随着水的蔓延渐渐变形的“祁”字,心烦意乱的伸手抹去。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为什么会这么问,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跟着悬了起来。内心里,他似乎在期待着一个答案,同时又有些害怕那个答案。忐忑着,不安着,无法再正视她疏离的眼,只得低下了头。      “一开始,做戏的是齐老板你吧。我承认我想帮程渊报仇,所以导演了一出戏,让我可以继续拍电影,便有了理由继续留在你身边。说道一开始,利用我的不就是你吗?程渊是替我死的,秦婉贞是个可怜的女人,而你却利用了她。如果我死了,程澜会伤心,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对吗?你想要你的仇人受到折磨,心理上的折磨。就像你当年经历的丧父,丧母之痛。那么,你何不现在就杀了我,也好完成你完美的复仇计划!”沈佳人步步紧逼,她倒要看看这个男人的忍耐力到底有多好。      齐天纪静静的听着沈佳人说出这番话,一动不动,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传达出他内心一瞬百转的情绪。沈佳人兀自喝着洋瓷碗里的白水,静静的看着他。      鱼死网破?她不怕!她就怕他不肯让她这条鱼死,那样的话,网就破不了。叶世伟死了,他还有机会栽赃嫁祸,但是她如果死了,事情就会按着她的计划进行了。自从那次从齐天纪家里拿到了那些电话号码,她就留了个心。送了封腊封的信给黎雨莎,说明了让她在自己如有不测的时候,把信交给周云深。里面虽然没什么确凿的证据,但她相信有些时候特权就是证据,再加上她的死,她相信周云深有能力让齐天纪在这个世界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她之前一直不愿这么做,这只是她逼不得已,留在绝路上的一招后手。她想手刃仇人,想让他罪有应得,但是她没想到事情真的急转直下,向着她最不愿想的方向发展了,那她也只有走最后一条路了,现在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留了这个后手。此刻她一心逼齐天纪下杀手,因为只要鱼死了,网就会破。      “是我,是我先骗了你。可是……可是……对你……我是真的。”齐天纪好似自言自语般说出的确是这样一句话。      “呵呵——”沈佳人露齿而笑,叹道:“真的?假的?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来假亦真。演戏不就是这样吗?祁老板是戏演得多了,自己都分不清真与假了吧。我知道你恨程家,我也算是半个程家人,上次没杀成,现在也不算太迟。正好现在我在这个地儿。这地方,随时都可以有人从这个世上消失。我也许就是下一个。时间不早了,祁先生还是请回吧。跟我一个将死之人,就不必浪费唾沫了。”沈佳人起身就要离开,却被齐天纪一把扣住了肩。      “怎么?祁先生打算亲自动手,送我上路?”她看了看齐天纪扣在她肩上的手,半开玩笑的道。      “好好呆着,我不会让你一直呆在这儿,更不许你死!我要你做我的女人。等到解决了程家,我就带你离开上海,我不管你是不是假的,我对你是真的!”齐天纪的眼神很决绝,却也很温柔。霸气的温柔——是最容易让女人沉醉的,只可惜沈佳人逢场作戏的时间久了,心也钝了,愣是没啥感觉。      “你的女人?我记得这话曾经有人和我说过。后来……那个人让你祁老板给害死了。”沈佳人想起程渊,想起自己那件染血的婚纱,也想起了浦江边上男子深情的眼眸。她还不了他的情,却可以替他报仇!      齐天纪是上午不到11点离开的,在他之后,来的是李庆时。有钱能使鬼推磨,管浮生在收下了相当于他半年薪资的钱之后,就放了他进去。他给自己找到的理由是——老板让我要好好对待沈小姐,那来见她的人自然也得让见。说到底,这乱世上海滩,什么主子都不如钱来的可靠!      五天,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特别是对被关在牢里无所事事的沈佳人来说。五天,她还活着。这说明她的激将法彻底失败了!齐天纪这个老狐狸,不会真的看上她了吧?她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觉得分外凄凉。爱情、仇恨,哪个重一些?会否同时存在?她想不清,也不想去想。      第六天的时候,又有人来探视。一个沈佳人没想到的人——欧阳夜。欧阳大导演在她面前把巡捕房从头骂到脚,把桌子拍的噼啪作响。沈佳人不在,耽误了进度,欧阳大导演非常、十分的生气。而且齐天纪的拍片经费似乎出了问题,他是艺术家,但讲艺术之前是要先讲钱的。他不知道齐天纪的电影公司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着急,他只能过来见见沈佳人,吐吐苦水。      沈佳人在听到奇迹影业的资金出了问题之后,心里却是一喜。看来程澜他们的计划开始见效了。查账,真是只有程澜这样的生意人才能想到的计划。起初听李庆时说出程澜的这个杀手锏的时候,她是又惊喜又担忧还有几分生气。惊喜是程澜原来比她对齐天纪的探查还要深入,担忧是以她对齐天纪的了解他是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的,他的账目真的能查出什么吗?生气则是气程澜和李庆时,两个人背着她做了这么多事,愣是一点儿风声都不露给她。现在看来,程澜是找对了这条毒蛇的七寸,下一步就看打不打的死他了。      沈佳人保证自己如果被放出去一定没日没夜的呆在剧组,把进度都抢回来,还答应下次欧阳拍新片,自己随叫随到。总算是打发走了这个火药桶大导演。其实她知道这样骗欧阳夜不好,但是欧阳夜说到底只是个戏痴,她不忍心打碎了他的梦。      第二天一早。沈佳人就被蒙头带了出去。摘掉头套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一辆飞驰的车上。身边开车的是齐天纪。微乱的头发,下颌上隐现的胡茬,连领带都没有打,齐天纪今日似乎有些不同以往。      左拐、右转,绕弄堂过街口,沈佳人的目光渐渐注意到后面有一辆熟悉的汽车正紧紧追着,是程家的车。而这辆车的身后似乎还有车。她没言语,暗自用劲儿挣了挣被绑在身前的双手,不算太紧却也不松。      齐天纪七拐八绕,当目的地出现在沈佳人面前的时候,沈佳人的心头只跳出两个字——“逃跑!”      十六铺码头——这是沈佳人回上海时第一脚踏上的土地。她清楚的知道这里是上海滩远洋客轮最集中的码头之一,属于日租界。所以她肯定,齐天纪这是打算逃了。只是他为什么把她从巡捕房带出来?是想带她一起逃?还是作为人质?      沈佳人不用想了,因为齐天纪的车已经停了。急速的转头加上急速的刹车,让双手被绑的沈佳人直接俯身磕在了驾驶台上。下一刻,她就被齐天纪连拉带拽的拖下了车。      “放心,我不会伤到你的。我们今天就远走高飞。”齐天纪在把刀尖逼到沈佳人脖颈上的前一刻,贴着她的耳朵说着。微凉的气息带着甜腻的罂粟花般魅惑,让沈佳人激灵灵打了个颤,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起来。      “嘶——”她皱了眉,倒吸了口气,抬了抬手,像是要去摸什么。齐天纪这才注意到沈佳人额角已经开始往下淌血。是他刚才停车停的太急了。他抬了另一只手想去帮她擦擦,却被沈佳人冷着脸避开了。齐天纪一咬牙,挥匕首割断了佳人手上的绳结。佳人倒也老实,只是抬手抹去了沿着发际淌出的血,便任由他拉着一直走到了一艘挂着太阳旗的游轮一侧。      紧随其后的车上,人已经下来。程澜的轮椅被李庆时推着,停在了里齐天纪百米开外的地方,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众身穿制服的巡捕房巡捕。      码头上,风很大,沈佳人发丝飞扬,神色平静。作为一个人质,她的美让许多前来执行逮捕任务的年轻巡捕晃了神,却让程澜看的心疼。他和齐天纪要有一个了断,但是他忘了佳人,他以为她在铁牢里暂时是安全的,没想到他会狗急跳墙,抓了佳人作为人质。      齐天纪的刀架在沈佳人脖子上,他的目光却是看向程澜的,里面是凛冽的恨意。      两个男人,两个家族,两代人的恩恩怨怨总归是要有个了结的。而这个了结就在今日。       68、第六十八章      江风猎猎,吹不散的恩怨情愁;   江水滔滔,带不走的儿女情长。      “你放了她。”程澜先开口。      轮椅碾压过码头湿漉漉的青石,步步靠近;匕首冷冷的贴在颈子上,寸寸逼着;血顺着额,淌下,细细的一丝红线,佳人看定了程澜,眼中便没了旁人,目清若水,唇角便有了笑意。      “你放了我!”齐天纪对上程澜深邃的眼,脚又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想踩在了边沿儿上。蹬空了半只脚,下面便是滚滚的黄浦江,一句话说了一半,心里一慌便泄了气。      “你已经输了。当年的事,是……我爹对不住你们全家。父债子偿。今儿,我给你赔罪。”程澜的话说的凛然、坦荡。      话音未落,程澜双手一撑,身子一倾,便听得一声闷响,人已是离了轮椅,跪在的青石板上。齐天纪蓦然一愣,佳人下意识的想要上前去扶,突觉颈间一凉,丝丝痛意传来,想来是剌出口子了,这才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人家手底的人质,只得作罢。      程澜理了理衣摆,摆正了掩在衣底一双不由他控制的废腿,郑重的对着齐天纪磕了三个头。然后在李庆时的扶持下坐回了椅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齐天纪目光闪烁,语气森然。他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他不会原谅他,他只会用自己的方式报复。      “错就是错。我知道,程家欠你的,不是一句道歉、三个响头便能补偿的。不管你在不在乎,我都必须这样做。”程澜掸了掸长衫上的泥土,眼神转向一边的佳人,“程家、祁家的恩怨与她没有一点关系。她也没有伤害过你,你的家人。你是个……咳、咳……男人,就放了她。”      齐天纪侧脸看向佳人,温存的目光顺着那道血迹细细的端详着。突然他抬手抚上了她近在咫尺的脸颊,殷红的血染上指尖,下一刻拇指被齐天纪放在嘴边,舌舔过那一点暗沉的红,是甜的,带着腥味的甜。      “不,我不会放手。我要带她走,我会给她幸福。你给不了的幸福。我没有输,输的人是程家、是你!你爹死了,你娘也死了,还有你那个傻乎乎的自作聪明的弟弟,而你?呵——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只后悔当年的房梁锯的太浅,火烧的太小,没把你一并解决了!”齐天纪笑得邪魅,眼里尽是疯狂的嗜血的光芒。      原来一切都是他做的!程渊、父亲,他恨了那么多年,却原来真的都是他在背后捣的鬼!程澜眼神一黯,唇间却浮出清浅的笑意。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仇人。但他现在心里却对他充满的怜悯。仇恨让他疯了!他很庆幸,自己虽然也被仇恨蒙了心,蒙了很久,幸而他遇见了她,是她让他走出了寒芜苑。甚至在父亲临终前,他去见了他最后一面,没有错过太多,没有造成一世的遗憾。      “我是失去了许多,但你得到了吗?你得到了什么呢?咳咳……”程澜掩口轻咳,他的时间不多了,船就要开了。等待上船的人已经不多了,他随时可能挟持着佳人逃到这艘日籍油轮上,一旦他上了船,以华人捕房的权利,是无权上船搜捕的。谁欠谁的债都是要还的!程澜不能让他就这样逃掉,但是……佳人此刻还在他手里。      “澜,你还记得你写给我的信上最后的那句话吗?那句话我写给你的时候,就在心里对你说了,现在我想听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沈佳人突然出声,打破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僵持,以及这让人窒息的安静。      “什么……”程澜一怔,望向她的目光痛惜中带了一丝迷惑。      “说吧,别不好意思。没人懂的。”佳人却是一脸打趣的样子,丝毫不在意身边目光一点点凉下去,却也透着迷惑的齐天纪。      “呃……I……I……Love you……”程澜的声音很低,音却咬的很准。      看来还真是下了功夫学。佳人满足的冲他笑了笑,转脸望向齐天纪,“遇见我,对你来说是个错误。对不起。”      “不……你听我说……”齐天纪被她带着莫名笑意的眼神一望,心突地一凉,想说的话全都没了影子,握着匕首的手一抖,血流了下来,刺眼而粘腻。      “如果你愿意,那就和我一起——死。”沈佳人朱唇轻启,贴着齐天纪的侧脸,轻飘飘的吐出了最后一个字。然后她毅然决然的猛向后退了一大步,身子随之后仰,齐天纪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下了一跳,在他的身子被带出江岸的前一刻,他松开了抵在女子腰间的手,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再去拉她的手时,只抓到了一丝潮湿的风。      沈佳人的身子失了依傍,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江面上方划出一条弧线,直直的坠了下去,溅起了一大片水花,然后便沉进了水中,倏忽之间,便没了声息。当捕房的人冲上前七手八脚的压住了没了人质的齐天纪的时候,程澜也已经冲到了水边。两个男子看着水面上两只载浮载沉的鞋子。齐天纪声声唤着佳人的名字,听来透着惨烈,程澜却是一声不响。      突然响起的水声打破了水面的平静。一只湿漉漉的手扒上了岸边的石块,白皙、纤瘦。接着一颗湿漉漉的脑袋从水中探出头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这下我是形象全没了!佳人伸手撩开挡在眼前的一绺长发,顺便抹了抹脸上的水珠。      “呵……”程澜舒了口气,心落进了肚里,笑了起来。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样子,还真是有趣。这丫头的胆子,真是大得没了边儿了。      “喂,你还好意思笑,去给我找身衣服!”佳人在水中不客气的命令道。      “我已经吩咐庆时去买了。你先上来,水里凉。”程澜说着开始解自己的外袍。这家伙买个衣服也这么久……      佳人手脚并用的爬上岸,披着程澜的衣服,光着脚蹦着取暖,“我还想,要是你不开窍,顺便可以吓吓你。说,什么时候知道的?”还好是穿着囚服,比较容易划水,若是穿着旗袍,她估计真要淹死了。      “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知道了。那张纸,我一直留着。写在那句话旁边最近的那四个字母,沁然告诉我意思是——凫水。”      “噗——凫水?那叫游、泳。”佳人心有不甘的撇撇嘴,背过身去,却正看到齐天纪望着她的一双眸子。      不自然的理了理头发,走到他面前,佳人抬头道:“错了就是错了。程渊和程澜为自己父亲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你——也要为你做的错事付出代价。”      “佳人……”齐天纪眼中的恨意突然间褪尽,看着被五花大绑、狼狈万分的自己,他突然觉得像是所有累心的事都可以放下了,一切都结束了!只是……有什么悄悄改变了,就再也变不回去了。      “哦,之前……一直骗你,是我的错,对不起!还有,谢谢你,刚才你本可以杀了我的。”佳人回身道歉。做错了事,最好了解决方法就是真心实意的道歉。有些错却不是道歉就有用的。那么自己在做事前,就要想清楚这事是不是会伤害到别人,而别人报复又是不是你可以接受的了的。冤冤相报何时了?      “呜——”离岗的汽笛响起,“八重樱号”日本货轮缓缓离开码头,渐渐远去。江天一色无纤尘,江面又恢复的之前的平静,人心呢?巡捕押走了齐天纪,其他人也离开了码头。      路口,程澜转动着轮椅,佳人一步步走在他身侧。程家的车缓缓的跟在身后。李庆时在车内百无聊赖的看着这一对别扭的男女,在他们身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们两个倒是快着点儿,中午我可还要和小然一起吃饭呢,没心情在陪你们夫妻俩谈情说爱。      “我……回家,先走了。”佳人迈步左转,脚步匆匆。      “哦,你的衣服。”她走回去把身上的长衫递给程澜,又匆匆而去。      “再过几天,寒芜苑的茉莉就开了。”程澜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满是期待的说道。      “我,会去看。”佳人没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恩怨难了总还有个了,情呢? 69、第六十九章   半个月后。程宅。   “少爷,园子里的花眼瞅着就快开败了。要不要我……”秦中停了擦桌子的动作,探问道。      “不必,且再等等。给她多些时间,有些坎儿,在心里,不是那么容易就跨的过的。明天我要出去一趟,秦叔,明儿您赶早去趟相宜坊,买第一笼出锅的糖包子,记得多买几个。”程澜端坐窗前,手中的账册只翻了几页,目光幽幽的飘落在院内已有些荼靡之色的花朵上。花儿落了还会再开,他愿意给她时间,也是给自己时间,让该过去的都过去,然后——从新开始。      “买糖包子?少爷……您这是要去哪?”秦中一边洗抹布,一边锁眉问道。      程澜捻了捻手中的纸条,视线移回到账簿上,只说了一句:“明天到了,您就知道了。只盼到时候,您别骂我。”      秦中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出了屋。打小看着你长大,什么时候舍得骂你。糖包子……还真以为秦叔我老糊涂了,什么都记不得么?只盼……莫伤了那丫头的心。      残阳将逝未逝,天边呈现出虹彩般绚烂的色,瞬息万变。日西沉,天光黯,一切归于沉寂,薄暮冥冥,夜已经降临。      “他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姐,你醒醒吧!”清秀俊朗的男子声嘶力竭的喊着。      “死了又怎样!死了?难道他就忘了我吗?不,姐知道,就算是死了他也一样爱我!就如我爱她一般!”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眸子却闪闪发亮的女子字字句句,说的决绝!      “姐——你……”男子唤道。      “姐心意已决。没有新郎,还有新娘!明日婚礼照常举行。”女子挣脱了男子的手,一步步走向巷子的尽头,走出了——摄像机的镜头。      “好!卡。不错,今天就到这儿了!收工!”欧阳夜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众人脸上俱都露出终于脱离苦海的表情,各自收拾着,预备离去。铁了心的“新娘”沈佳人又从巷口走回来,直奔梳妆台,熟练的开始卸妆。      “啊——”掩口打了个呵欠,佳人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三两下便把脑后蓬乱的头发挽成一个圆髻。擦去厚厚的香粉,脸色依旧苍白。气色真糟!佳人皱了皱眉。不过,这也难怪。连着拍了两天三夜的戏,她觉得自己随时都能睡着。      说起来欧阳夜还真有两下子!奇迹影业被封了才十多天,他居然已经找到了新财东,又开始了戏疯子的生活。三天前,他兴奋的来找她的时候,她还真有些惊喜。毕竟那本子不错,不了了之还在还真是有些可惜。只是被他不间断的使唤了三天之后,她开始后悔了。这样拍下去,她不被剧情折磨死,也要被导演大人累死了。      “中午就没吃吧,来来来,冠香源的鲈鱼盖饭。吃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儿上午没你的戏,好好养养神。”欧阳夜把食盒推到佳人面前,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狼吞虎咽的开始吃饭。      “欧阳大导演请吃饭?!喔——我真是受宠若惊!那我就不客气了!”佳人愣了一秒,轻呼一声。旋即抽出筷子开吃,这饭菜香不闻倒罢,闻了佳人才意识到自己的肚子是如此的饿!      “你就别嘲笑了我。我知道这几天让你赶戏,辛苦了。不过,我这不也是为了戏吗。你是个敬业的演员,当然能够理解了,对吧?”欧阳夜瞥了眼沈佳人,不甚在意的挥了挥筷子,完全不理会她神情中的不满。      能够理解个鬼!佳人大口嚼着鱼肉,不理他。      “叔叔,刚程老板打了电话过来,说是第二批的资金已经打到账上,还多追加了百分之五。让您放心大胆的拍。”李甜走到欧阳夜身边说道。她是欧阳夜的侄女,女校毕业了不愿意呆在家里,就跟着欧阳夜,给他做助理,处理些琐事。      欧阳夜不自然的看了眼佳人,勉强点了点头,使了个眼色让侄女先去忙,又继续吃饭。佳人初听李甜的话也没在意,却是欧阳夜那一眼,看的她垂目思索起来。程……老板?资金?那个投资的人……      佳人挑了挑眉,咽了口饭,默默的打量着欧阳夜,直看得欧阳夜一张脸都埋进了食盒里,才启唇道:“锦盛的茶,好喝吗?”      “……”完了!欧阳夜硬着头皮抬起头,“好喝。”      “好喝你就去喝个够吧!是他让你瞒着我的,是吧?你们俩合伙,狼狈为奸,给我这儿瞒天过海,挺好玩是吧?”沈佳人板着脸,心里把程澜从头到尾骂了个遍。      “怎么?老板娘心疼自家的票子了?”欧阳夜打趣。      佳人一怔,她没往那儿想,被欧阳夜一说,脸反倒红了起来,呐呐道:“不……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老板娘?还是不是心疼票子?”欧阳夜赢回了面子,换了个姿势,继续吃菜。      “……什么都不是。”佳人有些无措,正好饭吃完了,一放碗筷,起身拎了包匆匆跑走。      月沉日升,夜尽天明。      佳人坐在床上,抱膝发呆。锦盛的生意最近看来不错啊,居然能拿出那么多钱拍电影……他,这么做,是为了我吗?未必,也许他本身就喜欢影视。可是……他刚好投了《浦江谣》,这未免太巧合。真的是为了我?佳人的眼珠转来转去,脸上的神色也随之变来变去。      “铃铃铃——铃铃铃——”电话响起。      “喂——哦,伊人呐,什么事?……申报?我没起床呢,哪里看的到。有什么消息吗?……哦,好,你去上课吧。我去买报。”佳人挂了电话,抓了抓头发,冲进了盥洗室。      一刻钟后,她站在自家门前的路口,手里拿着一份《申报》,神色肃然。报纸第三版大大的黑色标题醒目异常——影业巨鳄齐天纪明晨受审,奇迹大亨轰然倒塌。      不多时,沈佳人便叩响了程家老宅的大门。      “大……少奶奶,您来了,快进来!不过少爷他一早就出去了!”开门的下人识得佳人,热情的把她让进了门。      “哦,没事。他没说去哪吗?”佳人随口问。      “没有。秦叔和他一块儿走的。”      “哦,那我去寒芜苑等他回来,顺便赏赏花。你忙你的去吧!”佳人打发了下人,轻车熟路的向寒芜苑行去。      快到晌午,隐约的交谈声渐渐清晰,吵醒了打瞌睡的沈佳人。揉了揉眼,循声望去,便见秦中推了程澜正进的门来。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愣,秦中却是笑开了花。      “终于来了,只可惜茉莉大都谢了。看不到盛放了。”程澜一袭淡青色长衫,眼神是一如往日的清朗,推了轮椅行至桌前,到了余茶在白瓷梅花盏中,抬手欲饮,却被佳人伸手拦住。      “茶凉了,伤胃。花,看到了,落英缤纷,残红无数,也自有一份萧瑟之美。”佳人淡淡的说了句,抬手把程澜手中眼熟的茶盏抢到了自己手中,移到眼前端详起来。      隔了夜的茶汤,深黄中透着浅褐,透过茶盏上朵朵白梅的花瓣,那半透明的釉子望去,水波荡漾,别有一番风致。只是在杯沿儿、足底和盏中央多了三处银扣,箍住了自上而下一道贯穿茶盏的裂纹,盏内的茶汤却是没有丝毫外渗。这补匠师傅的手艺还真是了得!佳人在心底暗暗赞叹,那日离开时,她就是在这张桌边不小心打碎了这只盏。没想到,他竟是把它补好了……      “这么久不过来,过来也不只是看花吧。”程澜含笑望着她,问道。      “哦,对。今天看报了吗?”佳人放下茶盏,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中。      “我……今天有事,没顾上读报。咳,出什么事了吗?”程澜掩口咳了一声,正好秦中进来,摆了一桌子吃食,又拿了茶壶去换茶。      程澜帮着摆盘子,佳人低头从包里拿了报纸递到程澜面前,在第三版的标题处扣了两下手指,转回头却发现自己喜欢吃的几样菜近在眼前。菜香扑面,佳人顿时觉得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看你一副馋猫的脸,快吃!”程澜扫了眼那个醒目的标题,对佳人发了话。      佳人立刻动手,盛汤、舀饭,吃了起来。她早饭就没吃,过来程家一直打瞌睡到中午,她是真饿了。      “善恶终有报。”程澜放下报,自语般叹道。      “他……若只是投机、贿赂,劫持人质,判了也不会死吧?”佳人低头闷声问道。      “佳人你,希望他死还是活着?”程澜过了片刻才出声问道。      佳人一僵,缓缓抬起头,对上了程澜幽深的眸子,“我不知道。但他若不死,程渊不会瞑目的。”      “他会死的。”程澜的声音没有波澜,眼神里是静静的柔波,让人安心,引人沉醉。      “澜——你去见过她了?她……好点儿了吗?”佳人的目光掠过程澜的肩头,终于问出了这句他一进门,她就想问的话。      程澜侧头,抬手摘下了那颗黏在肩上的苍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市西郊的静心精神病院门前有一大片空地,由于无人看管,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荒草,其中最多了就是苍耳草。记得她上次从那里回来之后,在衣角裙边发现了不少这粘衣的小东西。      “她现在应该已经去捕房自首了。”程澜揉了揉额角,沉声道。      “三太太她……去自首了?!”佳人一惊,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毕竟那一枪是她开的,她若说出主谋,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程澜把佳人拉到身边,继续道:“是她自愿的。那里面装疯的日子也不好过,她……看开了。”      “三太太她……是为了你。她……是个痴女子。之前我去看过她一次,她给我讲了一个关于扫晴娘的故事。”佳人倚着程澜,若有所思的说道。      “这辈子,我是注定对不起她了。记得初见时,她梳两个长长的麻花辫,水蓝的头绳,一身阴丹士林兰的衫裤,眼神干净的像雨过后的天空。那是个中午,她刚吃完糖包子,沾的嘴角、指尖都是红糖,白净净、胖嘟嘟的脸儿,一笑起来,比糖还甜。我手上刚好有个扫晴娘,我觉得和她很像,便送了她。”沙哑而轻柔的声线缓缓的诉说着散落在记忆中的如烟往事,程澜将佳人搂在怀里,手箍的紧紧的,像是不这样做,她就随时会消失不见。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她了,她瘦了,小巧的骨头隔了柔软的缎子依旧硌的人生疼,但他喜欢这疼,这来自肌肤的真切的痛感,让他安心;这个温暖的人儿,让他开心。      “后来……我喜欢上了她,她也常来我家玩儿。再后来,我出了事,她也成了我的三姨娘。如果她当初没有遇见我,也许可以平安幸福的过一辈子。都是我害了她。”程澜长舒了一口气,泪在眼中转了几转,落了下来。      “那不是你的错。是你爹他不对。”佳人抿了抿唇,抬手抹去了程澜颊边的泪痕,转身要挣脱他的怀抱。      “我已经对不起一个曾经爱过女子了,我不想让自己再对不起我现在挚爱的人。”程澜话音还未落,就顺势转过了佳人的肩,唇覆上了佳人的唇,不留一丝空隙。佳人怔了一怔,随后双手揽上了程澜的背。      一吻,情归。      “几点了,现在?”佳人吃饱了,人有些困。      “还不到一点。”程澜瞥了眼柜上的座钟,说完话还在她的耳边偷了一个吻。      “啊?!都快一点了!我下午还有戏。去晚了,欧阳大叔不打死我。我得走了。”佳人一下从程澜怀里跳起来,理了理衣服,抓起手包就走,行至门口,却又停了下来。      “还有一个问题。”她转回身,靠在门板上。      “问吧。你都问了那么多问题了,不差这一个。”程澜故作无奈的摊手。      “为什么出钱给欧阳夜继续拍戏?”佳人咬了咬唇,偷眼看他。期待着答案。      程澜笑了笑,道:“因为你……拍的片子导演、编剧都很不错。夭折了,可惜。”      “就……这么简单?没别的了?”佳人弯起的嘴角耷拉下去,复又不甘心的追问了一句。      “哦,还有就是……我觉得这片子能大卖,有得赚!”程澜看着她沮丧的脸,努力忍住了笑,一本正经的分析道。      闻言,佳人脸板了起来,只说了句:“薄情的奸商!”然后甩门而去。      程澜看着尤自晃荡着的门板,笑弯了腰。我不是为了你,还会是为了谁啊?这也要问,真是个傻丫头!       70、第七十章   齐天纪受审的那一天,天很晴,阳光明晃晃的。      一夜未眠,当沈佳人步出中共租界法庭的大门,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刺眼的阳光下,那一瞬,有泪水潮湿了脸颊。      当大法官一语落地,吐出“死刑”二字、敲响法槌的时候,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一瞬间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那张漠然、寂寥的侧脸。在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是怯懦的,对于这个伤害了她身边很多人的男人,她竟是心怀愧疚。      也许这仅仅是因为他爱上了她。也许他的爱并不足以强大到生死不离、海枯石烂;甚至他的爱都不那么纯粹,复仇、设计、利用似乎由始至终都未曾离开。但是她始终忘不了祁家柔软的沙发上,这个男人眼底流泻的婉转柔情;也挥不去那日跳江之后,响起的声声呼唤。      听人说,美丽的女子都是早熟的,她也一样。对于情爱,她早已过了雾里看花的年纪,男人眼中是真情还是假意,她看的分明。就像程澜,她也许在他面前会使使小性儿,闹闹别扭,但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一如她爱他。      那么对于齐天纪呢?她也许永远都无法爱上这个始终活在仇恨中的男人,但她不会忘记这个改变了她生活的人,也不会忘了这个男人付出的爱。      人与人的牵绊真是奇妙!爱和恨,可以共存吗?孰轻孰重呢?沈佳人不知道也不打算想清楚,她想了一夜只得到这么个没有结论的结论。尘世间,红尘滚滚,痴男怨女,情之一字,一如香茗之味,只有喝的人自己去体会,说是说不清的。      一个月后。春阳渐暖。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暮春时节。在欧阳大导演的强势压迫之下,全剧组的人都绷紧了弦,无暇去欣赏枝头的桃李花开,辜负了那些美丽的花儿。等到欧阳夜在那日中午阖上镜头盖,宣布关机的时候,佳人和同事们的击掌欢呼中带着某种解脱的快意!      香槟醉人,歌舞阑珊,余了一室杯盘狼藉。欧阳导演难得的大方,一众演员和工作人员也都不客气,耍开了喝,一门心思灌醉了别人灌自己!庆祝顺利关机,脱离苦海。双颊娇艳,眼波朦胧的佳人端了酒杯到处寻人,终是在一张高背沙发的背后找到了醉眼朦胧,正捧着杯子傻乐的楚书岩。碰了杯,佳人仰脖饮尽杯中物,顺势坐了下来。      “这半年,我觉着就跟做梦似的!”楚书岩平日里白净的脸此刻也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整齐的分头变成了稻草窝。乱蓬蓬的一丛,却抹不去眼神中的喜悦与满足。      “做梦?做梦是很舒服的,哪会这么累!”佳人不赞同的摆摆手。      “真的!是梦!甚至比梦还美!沈小姐,我真是要谢谢你,我谢谢你。若是没有你,就不会有《浦江谣》。”楚书岩摇着佳人的肩,语气热烈。      “若是上映了,没人看,你会不会失望?”佳人突然问道。      “怎么会。只要它能上映,我就是个真正的电影编剧了。这就足够了!有你们,有欧阳,我们大家一起完成了它,真好!”楚书岩突然开始大发感慨,却又话锋一转:“但是——它一定会火的,不但会有人看,还会是很多人!你相信我!”      “恩,我相信。”佳人的话不是敷衍,那一瞬她在这个书生性格的编剧脸上读到了他对自己作品的自信,一种独属于作者的自信。      “对了,你手里有定案的剧本吗?我想要一份完整的。”说道作品,佳人想起了自己找他的目的。      “改完之后的本子?有。戏都拍完了,你还打算背背词儿?”楚书岩打趣她。      佳人摆弄着手中的脚杯,轻轻摇了摇头,“我想……拿去送人。”      楚书岩抬眼看了佳人半天,眼中有了一丝了然,唇角浮起一抹弱于若无的笑,缓缓道:“改剧本,嫁死人,终是要给活人看呐!”      佳人闻言一窒。是谁说的——人有时候太聪明了就惹人生厌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着,就这么做了。是不是有些可笑?”她晃着空杯子,      “你呀,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能够让自己爱的人幸福是很多人都愿意去做的,但想着让爱自己的人不那么伤悲的,却没几个人。若是我,即便做不了你心上的那个人,也愿意做个爱上你的男人,那也是一种幸福。”楚书岩用诗人的语调,眼神朦胧的对着佳人如是说,她的酒霎时醒了一半,后颈子上的汗毛都站了起来——这文人煽情起来,真是有一手,最重要的是,你要是真当真了,你就惨了。      ……      三天后,佳人去楚书岩家拿了定稿的剧本去了虹桥监狱。齐天纪就关在此处。佳人之前已经来过多次,路都踩熟了,人却一次也没见着。      “他说他不见你。”年轻的狱警面无表情的重复着上次见面时说过的话。就知道是这样,他是铁了心不见她了,也罢!      “烦劳,帮我把这个交给他。”佳人递上剧本和一些票子,转身离去。不速之客,徒留无意。      民国21年的夏似乎来的比往年早些。才进了六月,天就一天赶着一天的热。沈佳人端着青瓷鱼盘,一路赶着脚从厨房走出来。匆匆把盘子撂在院里的八仙桌上,腾出了手捏着耳垂直吸气。      寒芜苑里,芳草佳树,郁郁葱葱。茉莉开过了一茬,又是新的一茬。清甜的花香在薄暮中混合着松鼠桂鱼的香气四下里弥漫。佳人吸了口气又转身进了灶间。      等到她将刚出锅的桂花糖芋艿也端上桌的时后,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说好了今儿回来吃的,怎么还没见人?佳人一边抹汗一边思忖着,目光飘向了半敞的门边。      等了半刻,听得人声传来,佳人起身观瞧,就见程澜转了轮椅进门来,身边还有一人,两人边走边聊。走到桌前,佳人看清了来人,不由得一愣。      “你?!怎么到我家来了?”本来可以和程澜二人世界的……佳人颇有几分不满的的睨着这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我可是被程先生请来的。而且这里好像是程先生家,不是你家,至少现在还不能算是吧?”楚书岩掸了掸布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眯着眼瞧她。      “啊——我就做了两人份的饭,不好意思,楚编剧。我就不留您吃饭了。”佳人正在搁碗筷的手闻言收了回来,凶巴巴的道。      “程先生,你看她……”楚书岩意味深长的看了程澜一眼,施施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咳……我可不敢管她。不然,就没得饭吃了!”程澜知佳人是开玩笑,便帮了腔。      一番说笑,三人落座,下箸共享佳肴。      “不一样,真是不一样!”尝了一口箱子豆腐,楚书岩又打量起了沈佳人。正吃得不亦乐乎的她上身穿一件青绿的格纹短褂,下面配以同色的石榴裙,一头乌发简单的挽了个髻,用一只老银掐丝簪固定在颈后,未曾涂妆施脂,白皙的脸颊透着自然的水嫩、粉润。眉目间寻不见往日片场里的明媚、夺目只余了眼波婉转中的脉脉温情,俨然一个贤淑、温婉又带着三分狡黠的妻子。一时让他辨不清哪一个她才是真正的她。      “什么不一样?来,尝尝这个。这糖芋艿是我新学的,尝尝味道。算是为我刚才的话赔个罪。对了,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佳人帮楚书岩布菜,巧笑倩兮。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楚书岩依旧笑眯眯,见佳人瞪他,又补了句:“程先生不让说。”      佳人转眼,程澜一边挑鱼刺,一边悠然道:“不是不说,时候未到!”说着将挑好刺的鱼肉放到了佳人碟子里。      佳人嚼着鱼肉,道了句:“故弄玄虚!”却也不再深究。      暗香浮动,月华初升。清茶淡酒,人淡如菊,心明意清。      这是最平凡不过的日子,却也是最美好的日子。      这一年的盛夏时节,淮海路的大光明电影院率先贴出了手绘的大幅海报。《浦江谣》上映了。黑白光影中,落尽繁华万千,述说着红尘望断的爱恨情仇。      身为主演的沈佳人此时却是整日里呆在程家老宅中侍花弄草、煎茶煮饭,做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女子。慵懒的午后,泡一壶雨花茶,细细品味。又是浮生一闲日。佳人闲适的倚在躺椅上,微眯了眼,似是又将睡去。突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远而近,片刻便进了门。      “少奶奶,有人送了张帖子到门口。指明送给少奶奶的。”玉露阖上门,把手中的帖子递到了佳人眼前。自打她拎着皮箱搬回程家,玉露便求了程澜又回到她身边,作回了她的贴身丫头。      “喔?”佳人睁开眼,就见一张清水纸贴上只写了十四个字——“明日下午三时,东方影院,务必前来。”      “少奶奶,什么事儿呀?”玉露见佳人若有所思,随口问道。      “好像是……有人请我看电影。啊——我在睡会儿。做晚饭前儿叫我。”佳人愣了片刻,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复又睡去。这夏日午后还真是适合睡觉啊!      东方影院——名字起得颇大,地方却很小。坐落在鱼尾巷口。车夫左转右拐,好不容易才找到此处。佳人一下车就觉出的周围气氛不对。几个在门口溜达的男子神色紧张,眼神锐利,虽穿着布衣常服,却绝不是闲散游民。      佳人定了定神,抬步往里走。没人阻拦,顺利的掀帘儿进去。突然走进黑暗中,佳人静站了片刻,等到双眼适应了黑暗,四下望去,只见一排排空荡荡的座椅。这影院竟是空的!      不,也不是全空!在最中央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看背影是个男子。佳人摸索着朝那人走去。到了近处,那人站起身,佳人看清了他的脸,整个人便愣住了。      “你还是来了。真好。请坐!可以再临死前请你陪我看这场电影,我祁某人知足了!”祁天纪一身长衫,双手交于胸前,手腕处被一顶软毡礼帽遮着。佳人脸白了白,眼珠转了转,在他身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电影还没开场。   “祁先生,真是神通广大。”佳人感叹。      祁天纪低笑出声,“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现在有的也只剩下那些满是铜臭的票子了。”收住了笑声,声音转成他特有的低沉语调,又继续说道:“谢谢你送来的东西。我看了。”奇迹被封,但他好歹还是有些家底儿的。      “不用说‘谢谢’。你我之间的账早就算不清了。我所做,皆因我欠你。”佳人并不看他,仰面望着正前方漆黑的屏幕,嗓音清澈淡然,目光无喜无悲,风轻云淡。      祁天纪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转开了眼,带了几许苍凉道:“可我欠你的……只能是来世再还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你我便有了隔世的牵绊,不怕下辈子找不着你。”      “你并不欠我什么。至于你欠别人的……”佳人想了想没再说下去。屏幕上出现了字幕,婉转的歌声随之响起。果然是《浦江谣》。头一日上映的时候,她就看过了,没想到会在这里,更没想到会和这个人一起——再看一遍。      “欠其他人的,就用这条命来赎吧。呵……只是我造孽太多,不知道赎不赎的过来。”祁天纪如是说。      佳人微微诧异,隔了会儿,唇角浮起一抹笑意,淡淡道:“戏开始了!”      黑与白勾勒出的影像掠过时光匆匆。忽明忽暗的光映在仅有的两位观众脸上,屏幕上下,一样的脸孔,两样的故事。虚幻与现实交错在一处,让人有了入梦之感。      前一刻还是年少稚女,下一刻就已是二八豆蔻。电影真是神奇的东西。台词对白是电影拍好后,演员们去百代唱片公司录到蜡盘上。上映时,银幕上放影片,同时在放映间装留声机放蜡唱片,通过屏幕后的扩音机播出去。佳人看到自己扮演的喜妹有一场戏词儿和口型对的有些错时,略显遗憾的叹了口气。而祁天纪看着自己的嘴里吐出陌生的声调,略有不适的皱了皱眉。片子录音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自由,所以他的段落都是由另一名男演员完成的。      一个小时的片子,在安静中结束。佳人默默起身,却听得身后祁天纪缓缓开了口,“喜妹,若我有来生,定会好好爱你,一生不变!”      这是剧末处,谭思冽的灵魂对喜堂上一个人拜天地的喜妹说的最后一句话。佳人今日也算是听到“原版”了。      “喜妹等你,生生世世。”佳人静默许久,终是念出了孟喜妹在喜堂上许下的愿。也许这一刻她便是喜妹,他便是思冽。沈佳人无法爱上祁天纪,但孟喜妹和谭思冽是相爱的。话音落,她没有再回头,一步步走出了电影院,走出了白日里幻化出的梦境。      在她上了黄包车的瞬间,她注意到那些原本守在门口的警察冲进了里面。      那是沈佳人最后一次见到祁天纪。第二日,她便在报上看到了他狱中自杀的新闻。几日后,大腹便便的律师找上了程家。佳人才知道原来他把自己的全部家业都以遗赠的方式留给了她。钱不算多,重要的是“花样人生”又回到了佳人手里。      佳人当机立断的把奇迹的烂摊子丢给了程澜。至于“花样”,她干脆让大股东裴家的公子裴之茗打理着。自己一心一意的做起了少奶奶。程澜忙着茶行的事,又加了奇迹更是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影。      这一日,佳人无聊,便到了茶行。一进程澜的办公室,就见程澜和楚书岩两个脑袋扎在一处。      “好,这个名字好!那就定了,就叫‘乱世有佳人’!”楚书岩带着几分兴奋的嚷道。      “什么事儿这么好啊?也说给我听听!”佳人的声音冷不丁的从他身后传来。可怜楚书岩一口茶喝了一半,被这一吓,统统喷到了坐在他对面的程澜脸上。      程澜一边抹脸,一边无奈的摇头道:“也是时候告诉她了。不然她还不知要整出什么花样呢。”      楚书岩得了许可,立刻把程澜如何找到他,又是如何与他一拍即合,商量把《葬爱》改编成剧本。到今日,两个人已经暗渡陈仓,把大纲都构思出来还连电影的名字都想好了。这些事一一道来,佳人脸上的神情变了两变,又板了起来。      “你这是……看我在家吃白饭看不过眼了?”佳人走到程澜面前,笑得诡异,“书岩,你说说,有这样的吗?赶老婆出去赚钱!”      楚书岩眨了眨眼,明智的没搭理佳人。程澜恰是时候的说:“演员的人选,择优而用。到时候,你还不一定……是吧,书岩?”楚书岩小心翼翼的点了下头,表示没错。      佳人闻言,一巴掌拍在程澜红木的办公桌上,豪气万丈道:“你说的!好,我要是不争到这个女主演,我就……我就不姓沈!你等着瞧!”      程澜暗笑在心,挑眉给楚书岩使了个搞定的眼色。      “对了,你们打算请哪位导演?”佳人随口打听。《浦江谣》上映之后,面前这位楚编剧也成了影业中炙手可热的妙笔,想和他合作的导演那是排起了长龙,不知道他会选谁。      “还用请?有位不请自来的说我要不用他,就让我这戏拍不成!”楚书岩笑眯眯的说着,一点儿没有受胁迫的样子。      “哦?是谁?”佳人好奇。      “欧阳兄啊。正好,他还和你相熟,你的胜算又多了一分。”楚书岩好心的补了一句。佳人闻言脸刷的就白了。见鬼的相熟……她怎么这么命苦,上海滩性子和顺的导演那么多,她却非要和这个夜叉杠上,不要啊!      “这些天我们一直觉得‘葬爱’这名字有点晦气,考虑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正好你就来了。程先生说的还真没错,你还真是个福星!”楚书岩想起程澜对佳人的形容,不禁笑叹。      “换名儿?那叫啥?”      “就叫做《乱世有佳人》!”程澜接了话,徐徐道。      【正文完】      ~~~~~~~~~~~~~~~~~~~~~~~~~~~~~~~~~~~~~~~~~~~~~~~~~~~~~~~~~~~~~~~~~~~~~~   小番外——第三次婚礼   程家大宅寒芜苑 卧房   “就这个礼拜天。正好你妹妹伊人和小澈还没开学,而且再拖下去,庆时和沁然那丫头都急了,他们俩打算结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就是我折耳根做哥哥的还没办,她不好意思说出来!至于请假的事儿,我去和你们导演说。你看行吗?”程澜毫不气馁的游说着。沈佳人正在床边忙着叠衣服,看都不看他。      “结婚证明都领了。婚礼什么的,我看就算了。一来,剧组最近忙;二来,也浪费钱。三来,你最近茶行上秋茶不也忙吗?沁然要办,我倒是没意见。”佳人不胜其烦的皱了眉。现在的她,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觉得足够了。婚礼,她真的不需要了。      “别呀。就一天嘛!钱没了可以再挣,我家娘子什么时候成铁公鸡了?再说我想给你个漂亮的婚礼。让你作最美的新娘!沁然那丫头,就让她等着,谁让她是我妹。”程澜把轮椅划到床边,揪了她的衣袖,开始甜言蜜语的诱哄。      “中式的、西式的,我都见识过了。我对婚礼没兴趣了。反正我都是你老婆了,就别讲究那些场面了。下午我还有场重头戏呢。晚饭别等我了。不过,我会带夜宵回来,我们一起吃,等我哦!”佳人把叠好的衣服塞进提包,在程澜颊边偷了个吻,就往外走。      “你是结过很多次了,可没一次新郎是我。你是没兴趣了,可我有兴趣。总之,这个礼拜天,你逃不掉的!”佳人走后,程澜一脸委屈的一边念叨,一边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      礼拜天那日,佳人是被剧组众人绑去教堂的。那是一座很小的教堂。古旧,朴素。头发花白的老牧师笑容温暖。在亲朋好友祝福的目光中,佳人一步步走向神坛,走向那个她心仪的男子。      洁白的婚纱,掩不住娇俏的脸庞。黑色的礼服穿在程澜的身上,虽然无法站立,却是那么合适,挺直的腰背,清俊的容颜,还有眼中浓的醉人的深情。执手相携,一起点燃了同心烛,今日结同心,此生不言悔。火苗跳动,印在两人眼底、心上。      生死不离,福祸与共。成为他的妻子,我愿意。这句誓言、承诺,终于被说了出来。心甘情愿,此生无悔!第三场婚礼,沈佳人终于嫁给了她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让偶吼一嗓子吧~~终——于——完——结——鸟~~ 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谢谢大家对小文、对茗月的支持~~(PS:为嘛有点感觉像拜天地……orz~~)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m.bookben.cn/ om/